西安的雨帶著一種特殊的銅銹味，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祁明月撐著一把靛藍色雨傘，另一只手緊緊攥著李瑄的手腕，生怕她在擁擠的碑林博物館入口處走散。
“人比想象的還多，“祁明月踮起腳尖張望，雨滴順著傘骨滑落，打濕了她的肩膀，“要不要先去喝杯奶茶？等雨小點再...“
“不必。“李瑄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遠處一座高大的石碑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入祁明月的皮膚。
祁明月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是一塊通體黝黑的石碑，頂端雕刻著十字架與蓮花的組合圖案，在雨中顯得格外肅穆。
“《大秦景教碑》？“祁明月翻看導覽圖，“唐德宗建中二年立的...哇，這上面居然有敘利亞文和漢文對照！“
李瑄已經邁步向石碑走去，甚至忘記了躲雨。祁明月趕緊追上，將傘傾斜到她那邊，自己的半邊身子立刻被雨水打濕。
石碑前圍著不少游客，一位頭發花白的講解員正在用擴音器講解：“...這是基督教聶斯托利派傳入中國的珍貴物證，碑文記載了景教在中國的傳播歷程...“
祁明月感覺到李瑄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以為是冷，正想脫下外套給她，卻見李瑄的嘴唇在無聲地翕動，像是在默念什么。
“...看這個γ射線符號...“祁明月突然蹲下，指著碑文底部一個模糊的刻痕。
講解員的聲音戛然而止。周圍幾個游客好奇地湊過來。
“小姑娘，那是景教十字，“講解員和藹地糾正道，“不是γ射線。“
祁明月沒有抬頭，手指懸在距離石碑表面幾厘米的地方，沿著刻痕的走向虛畫：“不，您看這個分支的角度和比例，完全符合高能物理中γ射線的矢量表示方法。而且它和上面的十字架圖案有細微差別...“
李瑄突然用唐語快速說了句什么，聲音很低但語調急促，像是一句脫口而出的驚嘆。她的發音讓講解員大爺驚訝地揉了揉耳朵。
“她說這碑文第三行缺了兩個字。“祁明月掏出隨身攜帶的皮質筆記本，刷刷記錄著，“應該是'真主'和'彌施訶'，對吧瑄兒？“
李瑄瞪圓的眼睛比碑上的敘利亞文還要精彩。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講解員驚訝地推了推老花鏡：“這位小姐怎么知道？確實，根據敦煌發現的景教文獻補全，那里應該...“
“她猜的。“祁明月迅速打斷，拉住李瑄的手腕，“我女朋友是北大古典文獻專業的。“
人群發出恍然大悟的感嘆。一位拿著單反相機的老太太熱情地要給她們拍照：“才女配佳人，多好的題材啊！“
祁明月大方地摟住李瑄的腰，在碑前擺出微笑。李瑄的表情卻有些僵硬，目光始終無法從碑文上移開。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祁明月感覺到李瑄的手指在自己掌心輕輕劃了幾下——是三個短橫，一個長橫，再三個短橫。摩斯密碼的“SOS“。
“不好意思，我們先去趟洗手間！“祁明月立刻會意，拉著李瑄擠出人群，拐進一條僻靜的走廊。
走廊盡頭有個小小的休息區，幾把仿古木椅圍著一張茶桌。李瑄跌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如紙。
“那碑文...“她聲音發顫，“我親眼見過它剛立起來時的樣子。“
祁明月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手：“我知道。“
“我認識刻碑的波斯僧侶伊斯，“李瑄繼續說，眼神飄向遠處，“他送過我一本景教福音書，后來在安史之亂中遺失了...“
雨聲漸大，敲打著走廊外的芭蕉葉。祁明月從包里掏出保溫杯，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遞給李瑄。
“慢慢說，“她輕聲說，“或者不說也行。“
李瑄接過茶杯，熱氣氤氳中她的面容顯得格外年輕又格外滄桑。她啜飲一口，突然苦笑：“你剛才說我是北大古典文獻專業的？“
“總比說'這位是唐朝來的時間旅行者'要好。“祁明月聳聳肩，從包里翻出一條干毛巾，輕輕擦拭李瑄被雨水打濕的發梢，“不過你反應也太大了，差點露餡。“
“我沒料到...“李瑄的手指摩挲著茶杯，“會親眼見到那個時代的遺物。那碑文...我曾抄錄過全文。“
祁明月眼睛一亮：“全文？包括缺失部分？“
“當然。“李瑄點頭，隨即警覺地瞇起眼，“你想干什么？“
“沒什么~“祁明月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卻已經掏出手機開始搜索，“只是想到如果補全碑文內容，可能會是《考古學報》級別的發現...“
“祁明月！“李瑄放下茶杯，聲音嚴厲起來，“我不能——我們不該干擾歷史。“
“但歷史已經發生了啊，“祁明月不解地歪頭，“你活過那段歷史，那些事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了。“
李瑄怔住了。雨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對我來說不是。“她最終輕聲說，“那些戰火、那些離別...有時半夜醒來，我還能聞到長安城燃燒的煙味。“
祁明月收起手機，默默坐到李瑄身邊，將她摟入懷中。李瑄沒有抗拒，額頭抵在祁明月的肩膀上，呼吸漸漸平穩。
“對不起，“祁明月吻了吻她的發頂，“是我考慮不周。“
李瑄搖搖頭，坐直身子：“不，你說得對。那已經是往事了。“她深吸一口氣，“我帶你去看碑林真正的珍寶。“
雨勢漸小，她們重新回到露天展區。游客已經散去大半，石碑在雨后的陽光下泛著濕潤的光澤。李瑄帶著祁明月穿過一個個展室，如數家珍地指出那些在書法史上赫赫有名的碑刻——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
“《開成石經》！“祁明月突然在一個巨大的石碑前停下，興奮地指著上面的文字，“這是《周易》！我認得這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李瑄微笑著看她雀躍的樣子，眼神溫柔：“你倒認得出。“
“我可是讀過一點...等等。“祁明月突然湊近石碑，鼻尖幾乎要貼到石面上，“這些刻痕...排列方式...“
李瑄好奇地看著她：“怎么了？“
“這些文字的間距和排列，“祁明月后退幾步，瞇起眼睛，“如果轉換成二進制編碼...不，等等...“她突然掏出手機，調出一個應用程序，對著石碑拍了幾張照片。
李瑄看著屏幕上瞬間出現的復雜矩陣圖案，無奈地搖頭：“又發現什么'量子物理'了？“
“不是量子物理，“祁明月興奮地壓低聲音，“是信息編碼！這些碑文的排版規律，如果轉換成數學模式，幾乎就是現代計算機使用的漢字節碼雛形！唐代人居然...“
“那是為了節省石材，“李瑄忍俊不禁，“和什么編碼無關。“
祁明月撇嘴：“你們古人不懂科學。“
“我們古人也不懂謙虛。“李瑄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卻忍不住也看向那些碑文，“不過...確實奇妙。千年之后，這些文字仍在傳達思想。“
她們最后回到《大秦景教碑》前。此刻周圍沒有其他游客，雨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碑面上，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李瑄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墨盒和一支毛筆。祁明月驚訝地看著她：“你要做什么？“
“補全它。“李瑄蹲下身，筆尖蘸墨，在筆記本上流暢地寫下幾行字——正是碑文缺失的部分。她的筆跡與碑上的唐人楷書幾乎一模一樣。
祁明月屏住呼吸，看著那些墨字在紙上浮現，仿佛穿越千年的信息終于找到了歸宿。
“給。“李瑄將紙頁撕下，遞給祁明月，“你可以發表它，但別署我的名字。“
祁明月接過紙頁，小心翼翼地夾進筆記本：“謝謝。“她頓了頓，“不過我更想要另一個東西。“
“什么？“
“這個。“祁明月指向游客留言簿，已經翻開新的一頁，上面印著“您對碑林的感想“幾個字。
李瑄會意，提筆寫下：
“天寶三載渭水客“
祁明月接過筆，在下面續道：
“今朝重認景教碑“
她們相視一笑，將留言簿放回原處。陽光透過云層，在并排的字句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走出博物館時，雨已經完全停了。西安的天空呈現出清澈的藍色，遠處的鐘樓在夕陽中熠熠生輝。
“餓了嗎？“祁明月晃了晃李瑄的手，“我知道附近有家超好吃的肉夾饃。“
李瑄點頭，卻突然停下腳步，指向遠處一座隱約可見的古城墻：“那是...“
“明城墻，“祁明月順著她的手指望去，“不過下面疊壓著唐長安城的遺跡。“她頓了頓，“要去看看嗎？“
李瑄望著城墻輪廓，眼神復雜。最終她搖搖頭：“改天吧。“她握緊祁明月的手，“今天...已經夠多了。“
祁明月理解地點頭，攔下一輛出租車。上車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碑林博物館的大門。在那本留言簿上，她們并排寫下的詩句正安靜地躺在無數現代游客的筆跡之間，像一粒來自千年前的種子，悄然生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