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天來，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這個人的手和腳都向后長著，走路一跩一跩的，因為腳是畸形的，市場上買不到適合他穿的鞋子，便自己做鞋子，鞋子太特殊了，顯得特別扎眼，他在整個家族中排行老八，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老八跩，他的手和腳是畸形的，五官也是極其丑陋的，眼睛是蛤蟆眼，鼻子是鷹鉤鼻，還長歪了，嘴巴也是歪的，還有兩撇又黑又濃的八字胡；我睜著眼睛看見他正一跩一跩壞笑著向我走來，閉上眼又看見他一跩一跩壞笑著向我走來，我糊涂了，我昏憒了，不明白我的眼前為什么總是浮現他，我想啊想，想啊想，終于明白這是神明在悄悄告訴我，我所看見的老八跩正是我的青春，我的整個青春就像老八跩那樣是畸形的，是丑陋的。
想起我的青春，還得從看見老八跩開始，那一天我去鄰村陳莊新開的一家服裝廠上班，當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農村的工廠還少之又少，陳莊的服裝廠吸引了很多村的年輕男女，廠子的規模不算大也不算太小，總共不到一百人吧，廠里的領導基本上是來自T城的退休老人，當然也有陳莊的幾個人尖尖。廠里進行了考核，我做活粗糙，被縫制車間刷了下來，分配到了鎖定車間，對此，我心中郁郁不樂，因為煩惱，早上就起晚了，等母親把我喊起來時已到了上班時間，我嚇了一跳，飯都沒吃便急慌慌地騎上破舊的自行車向服裝廠飛奔，好在我所在的村莊離陳莊很近，大約只有二里的路程，那天天上下著細小的雪花，經過陳莊時，車轱轆一打滑，我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待我嘰里咕嚕亂七八糟爬起來時，我聽見了一聲嘻嘻的嘲笑，我急忙尋著笑聲看過去，只見老八跩正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襖袖里看著我嘻嘻地笑著，仿佛在說：跌著了吧？跌著了吧？真是活該！我特別生氣，我沒招他，沒惹他，既沒仇又沒恨，怎么笑話我呀？“你笑什么呀？”我沒好氣兒地怒聲問過去，老八跩冷冷地看了看我，生硬地回懟：“我就笑話你了，怎么地吧？”他的挑釁令我火冒三丈，我很想跳過去，扇他兩巴掌，但我很快就想起曾經有人跟我說起過他，說他是人販子，去遙遠的大西北領大姑娘，騙來做當地的媳婦，有的姑娘看見這里條件好，就待住了，有的姑娘看小伙子長得不是老八跩所描述的那樣，便毅然決然回大西北了，還有人告訴我，他曾經想強奸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被老太太破口大罵，嚷嚷了整個村莊，這樣的一個人還是離他遠遠的好，況且我是一個大姑娘，和這樣的人扯拉上，真怕說不清道不明，于是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蹬上自行車向工廠而去。
雖然遲到了，但鎖定車間是新成立的，還沒有組長，所以沒人給記考勤，那天我算撿了個大便宜，說來好笑，整個鎖定車間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陳莊的江馨顏，江馨顏長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條，身高中等，唯一的不足就是皮膚呈小麥色，她這個人有問題，這個問題還很大，那就是在前年的春天，她曾離家出走過，這件事轟動了好多個村莊，一時間人們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當然都是難聽的；但在我眼里，她沒有人們說得那么不堪，她很斯文，不愛說話，喜歡孤獨地坐在角落里，眼睛望向一片虛無，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有著一頭黑黑的頭發，扎著馬尾，大家都說她像香港演員米雪，我仔細端詳著她，還真是的，她也是瓜子臉，柳葉眉，雙眼皮，五官確實酷似米雪，我想起電視劇《霍元甲》里，米雪飾演的趙倩男的皮膚似乎也呈小麥色，長得黑俊黑俊的，江馨顏和她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因為是新建的工廠，從縫制車間下來的活兒還很少，我和江馨顏很快就干完了，沒活兒了，挓挲著兩只手丫子待著也不是辦法，萬一讓市里來的老領導們看見了那還得了？于是我眼珠一轉，想出一個辦法，叫上江馨顏，我們倆一同走向儲物間，從廠長辦公室走過去時，順便跟廠長打了聲招呼，說是去找布頭試機器，因為機器出了點小問題，廠長自然點頭應允，我倆來到儲物間，在盛滿布頭的箱子里尋找好看的布頭，我們倆都挑了好幾塊，拿著布頭走回車間。
江馨顏坐在機器前真的拿起一塊布頭試了起來，那塊布頭是黑色的，還挺大，做一條夏天穿的一步裙應該沒問題，于是我一把從她手里搶過來，低聲道：“別糟蹋這塊布料，把它給我吧，至于機器，就別試了，又沒壞，試它干什么呢？”
“可是我這臺機器確實有點問題?！彼穆曇粜〉孟裎米咏?。
“你沒吃飯怎么著？”我白了她一眼，“說話怎么有氣無力的？你大點說話不行嗎？沒人把你吃了?！?/p>
“我……”她忽然低下頭，結結巴巴道，“我天生這樣說話?！蹦巧袂?，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我很疑惑，就這么一個連話都不敢說的人，怎么做出離家出走的事兒？真是匪夷所思！
“算了算了，”我擺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模樣，“懶怠跟你計較，你要非想試機器就用這快吧。”我扔給她一塊破舊的白色布頭，這塊布頭我原本是用來當抹布擦機器上的油用的，現在讓她試機器也行，試完再當抹布，可以二次利用。她拿過破舊的白色布頭，我及時說道：“那塊黑色的得給我，等量交換。”她毫不猶豫地給了我，這時我又進一步說道：“把你手里那塊粉色布頭也給我吧。”只見她靦腆地笑了笑，不假思索地把那塊黑粉色布頭給了我，我欣喜地望著這塊粉色布頭，心想：用它可以做一件夏天穿的無袖上衣，再配一條黑色的一步裙，簡直美得飄飄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