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的碼頭如同一個喧囂而冰冷的囚籠。
渾濁的海浪拍打著骯臟的泊岸,空氣中混雜著魚腥、汗臭和劣質桐油的味道。
池璃蜷縮在堆積如山的破舊漁網后面,斗笠壓得極低,只露出一雙警惕而疲憊的眼睛。
她看著那些官兵如狼似虎地盤查著每一個靠近船只的流民,看著那些試圖賄賂或哀求的可憐人被粗暴地推開,甚至拳腳相加。
水路,這條理論上唯一能遠離東海郡的通道,此刻在她眼中,無異于一條通往屠刀下的死路。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口腔里只有鐵銹般的腥咸。
目光下意識地越過混亂的碼頭,投向遙遠的天際線。
那里,是連綿起伏、在秋日薄霧中呈現出黛青色的山巒輪廓。
群山。
那是最后的、渺茫的生機所在。
深山老林,人跡罕至,或許能避開官兵的搜捕網。雖然同樣意味著野獸、饑餓、傷病和未知的險境,但至少……還有一線掙扎的縫隙。
“進山……”
池璃在心底嘶啞地默念。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纏繞住她枯竭的心神。
需要準備什么?如何避開沿途的關卡和巡邏隊?山里的環境如何?無數現實而殘酷的問題瞬間涌入腦海,讓她本就混亂的思緒更加沉重。
就在她心神全部沉浸在“進山”這個艱難抉擇的推演中,努力計算著每一步的風險和微乎其微的成功率時——
一陣清脆而富有韻律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地踏過碼頭后方那條相對平整些的官道。
這聲音在碼頭粗糲的號子聲、官兵的呵斥聲、流民的哀嘆聲中顯得格格不入,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的從容。池璃下意識地從漁網的縫隙中抬眼望去。
一輛馬車。
并非尋常富戶那種鑲金嵌銀、招搖過市的式樣。
這輛車通體是深沉的玄色,車轅和輪轂用的都是打磨得極其光滑、泛著冷硬光澤的硬木,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線條簡潔而流暢,透著一股內斂到極致的奢華。
拉車的兩匹馬,毛色如墨,高大神駿,步伐沉穩有力,顯示出非同一般的血統和訓練。
這樣一輛車,出現在混亂骯臟的東海郡碼頭邊緣,本身就透著一種詭異的違和感。
它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駛來的幽靈座駕,與周遭的喧囂和苦難毫不相干。
池璃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那輛馬車。它正從她藏身的漁網堆前方緩緩駛過。
就在馬車即將完全駛過的瞬間!
一陣裹挾著海腥味和塵土氣息的秋風,毫無預兆地卷起!
“呼——!”
風勢不小,恰好吹起了馬車側面那扇垂落的、看似厚重實則輕薄的玄色車簾!
簾幕飛揚而起的一剎那!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池璃那雙隱藏在斗笠陰影下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驟然收縮!
一張臉!
一張精致到毫無瑕疵、冰冷到毫無溫度的臉!
墨藍色的長發,如同上好的絲緞,有幾縷被風吹起,拂過他光潔飽滿的額角和線條完美的下頜。
皮膚是冷玉般的白,細膩得在昏暗的光線下也仿佛流轉著微光。鼻梁挺直如險峰,薄唇是極淡的櫻粉,抿著一絲近乎無情的線條。
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
即使只是驚鴻一瞥的側顏,那雙眼睛也如同寒夜深海般幽邃的墨藍色,平靜無波,深不見底。
它們似乎正透過飛揚的車簾,投向某個虛無的遠方,帶著一種俯瞰塵世、洞悉一切的淡漠。
馬車并未停留。
簾幕被風卷起,又隨著風勢減弱,緩緩落下,重新遮住了車內那驚鴻一瞥的身影。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瞬。
玄色的馬車依舊保持著那份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從容,馬蹄聲清脆依舊,不疾不徐地繼續向前,駛向東海郡城更深處,很快便消失在碼頭混亂的人流和堆棧的陰影之后。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剎那,只是池璃在極度緊張和饑餓下產生的幻覺。
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覺!
“陰……魂……不……散……”
池璃從緊咬的牙關里,一字一頓地擠出這四個字,帶著切齒的恨意和無邊的寒意。
夜風嗚咽,卷起地上的塵土和魚鱗。
前路茫茫,盡是深淵。
池璃最終還是見準時機走進深山,想借由隱蔽性極好的山道躲避官兵繼而走出東海郡。
可走出后,肉眼可見的還是一片人間煉獄。
池璃也不知走了多久,更沒有準確的計時工具,只記得日頭已經落升了四五十次,想來也是月半有余。
沒有了斷劍在身,池璃也沒有放棄勢與截的感悟,索性學起了當初的湛懷風,拿著一根枯枝便當做利劍,期間用這根枯枝抓抓野兔山雞好歹也沒能餓著肚子。
天穹之上,那輪白熱的火球仿佛熔鑄了天地間所有酷烈,沉甸甸壓下來,將大地炙烤得龜裂、呻吟。
走出東海郡后,太陽愈發的火辣,據沿途得來的消息所說,至今為止,天上已有半年未曾下雨,農田因為缺水到處都在干涸開裂,沿途遇見的流民數量也在日漸增多。
干旱不僅導致收成不佳,如今連日常飲用都成了問題,對此,官府不僅沒有賑災,反而因為災年收不上稅,變本加厲地催逼,這其中的大部分流民都是因為還不上稅收從而棄田逃跑。
有些窮惡地方,甚至有官府和人牙子相互勾結,到處強搶孩童,賣給富戶、礦場甚至煙花之地只為牟取暴利。
這段日子,池璃已經從地痞流氓中救下了不少面黃肌瘦的孩童,從他們口中得到的關于大鳳朝的消息也更為確切。
其中最為駭人聽聞的還是關于各式各樣的稅收,其中最為離譜的還是當地官府新近巧立名目,新增收的一種“嬰啼稅”。
這個“嬰啼稅”美名其曰便是新生兒啼哭擾民,需繳納“靜音費”。
所以平民家中凡有新生兒降生,必須按人頭繳納一筆不菲的銀錢,否則衙役便會破門而入,強行抱走嬰兒“抵稅”,抱走時美其名曰為“送入善堂撫養”,實則生死不明。
還有什么間架稅、除陌錢、經總制錢、板帳錢,甚至什么憤稅、胡須稅根本數都數不清。
這時候,池璃才明白湛懷風所說的“大鳳根基已朽”這句話絕非虛言,這種敲骨吸髓的壓迫對于最底層的人民來說到底還能承受多久?
正思緒間,一陣沉悶而整齊的馬蹄聲如滾雷般碾碎了死寂。
池璃抬眼望去,只見遠處驟然揚起漫天的塵土,塵土彌漫間,一隊官兵卻猶如移動的刀山,蠻橫的截斷了流民的去路。
高頭大馬上,領隊的將領猛的勒住躁動的馬匹,他的眼神如禿鷲般掃過眼前的人群,只聽得一個“查”字
士兵們如餓狼入羊群,獰笑著撲向早已癱軟在地的流民。嗆啷啷的刀鞘粗暴地砸在流民背上、肩上,催促著他們跪下、趴下。
緊接著如手腕般粗細的麻繩便猶如串聯活物一般將一個個流民都串聯在了一起,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的流氓哪里斗得過這些膘肥體壯的官兵。
一時間哭泣聲和嚎叫聲此起彼伏,婦人懷中那氣息微弱的嬰兒更是被直接搶走,毫不留情的便被捆綁在了馬匹之上。
其中一個婦人更是在嬰孩被搶走的壓迫中猛然爆發,目眥欲裂的便朝著官兵撲了過去,試圖搶回自己的孩子,那帶著污泥的指甲更是深深的嵌入對方的皮肉之中。
“你還給我!這是我的孩子啊!你憑什么把他搶走!憑什么啊!”
士兵直接被嵌入皮肉的指甲掐的齜牙咧嘴,剎那間眼中兇光畢露。
“找死!”
下一瞬,只見官兵猛的抽回手,將另一只手中緊握的刀鞘,破風般的狠狠砸在了婦人的太陽穴之上。
這沉悶的撞擊聲帶著回響,在池璃的視角中,只見婦人的身體猛的一僵,其眼中的最后一點光亮也如同風中的殘燭般倏然熄滅。
原本緊緊抱著嬰孩的手臂也在此時無力的張開,轟然倒地!
而那被奪走的尚在襁褓中本就奄奄一息的嬰兒更是一同摔落在地,那細弱的哭聲戛然而止,空氣中只余下一片死寂。
池璃放在身側的手臂有些微微顫抖,她將唇抿的死緊,一個月以來已經被盡數壓下的憤怒此時也如巨浪一般席卷而來。
磐石島的失敗她歷歷在目,可是這般壓迫都無人吶喊,那這個世界還有救嗎?
也就是在這時,一個官兵拿著麻繩便想要將池璃捆在隊伍中,池璃有些不為所動,只是緩緩的閉上了眼。
而就在麻繩即將套上她的瞬間,一道海浪般的氣勢從池璃的身體中轟然爆發,距離最近的官兵甚至連麻繩都來不及收就被氣流給震了個四腳朝天。
“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個不可理喻的社會!”
下一瞬,那根陪伴了她諸多時日的枯枝便倏然的出現在了池璃的手中。
在劍勢的蘊染下,這根枯枝已經不如當初那般欲斷不斷,如今的枯枝從頭到尾都覆蓋著一股金屬般的光澤,尖端處更是閃爍著旁人都能肉眼可見的銳利。
“縱使沒有那把劍,我照樣可以顛覆整個大鳳朝!”
話落的瞬間,枯枝中揮出的劍勢便猶如雨點一般帶著銀光朝著四周暴射而去。
密集的劍勢全方位打擊在場的所有人群,可在遇到瘦弱的流氓時卻能自動的調轉方向,以更迅猛的姿態朝著官兵襲去,這強勢的掌控力足以讓人大吃一驚。
呼吸間,官兵便倒下了大半,流民們腰間那粗大的麻繩此時也已經被銳利的劍氣劃斷,他們緊緊的聚在一起,沒有給池璃做過多的困擾。
反應較快的一部分官兵已經抬起長刀進行抵擋,可銀光閃爍的實在太快,不多時剩下的官兵們也都一一倒下。
見官兵們再無活口,池璃這才收起劍勢,強壓下喉間涌上的腥甜,無力的坐在地上開始調息。
此時已經呆住的流民們更是面面相覷,有些人更是震驚的鼻涕和眼淚都忘記了擦,就那樣呆呆的看著。
不多時,池璃終于壓下體內翻涌的氣息,睜開眼時看見的還是那一群呆若木雞的流民。
見此她也沒說話,只是對其擺了擺手,然后利落的起身說道
“你們快走吧,下一波官兵也不知道何時會來”
池璃還想著留下來再給他們攔截一波官兵什么的,可四目相對了半天,這群流民也沒有絲毫想走的意思。
看到這里,池璃不禁皺了皺眉說道
“你們還不走嗎”
可話問出了好一會兒,對面人群中始終沒有一個人出來回應,最后還是有一個看著比較年輕的流民,眼一閉便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態度說道
“這世道哪里都有官兵,我們跑到哪里都不可能跑掉,姑娘又何必急于一時”
池璃聽到這話也頗感贊同,只是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原本如同火焰一般的太陽不知何時已經落下。
在夜幕降臨之前,她還是得給自己找一個相對安全的過夜之處,想到這里她也沒有理會眾人,抬步便朝著不遠處那幾座破敗的差不多的小屋走去。
殊不知,身后的眾人在她離開后,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小屋內沙塵遍布,看著就知道久無人居,池璃先是檢查了一下四周,發現別無危險后便爬到一棵隱秘性極佳的樹上,側躺著便開始閉目養神起來。
可這眼睛剛剛閉上,池璃的肚子便不合時宜的鬧騰起來,想著今日還未曾進食,她只能無奈的起身。
從樹下一躍而下后,池璃一下就對上了流民們那略帶些渾濁雙眼。
對上的瞬間,池璃一下便停住了腳步,躊躇不前、
這些渾濁的雙眼中,有些帶著期翼,有些帶著無措,更有些還帶著隱隱的乞求。
這一下,池璃便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你們這是想跟著我?”
這話一出,還是原先那個看起來年輕一些的那個名叫阿木的流民噗通一聲便撲倒在地,用那絕望卻又帶著沙啞的聲音乞求道
“求...求姑娘...給條活路...收下我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