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璃拖著用藤條捆扎的、沉甸甸的野兔回到村口那片斷墻下的空地時,夕陽已將天邊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
三十來只灰褐色的野兔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帶著血腥氣的肉山,瞬間點燃了所有流民眼中死灰復(fù)燃的火焰。
無需多言,饑餓是最原始也最強大的驅(qū)動力。
幾個手腳還算麻利的漢子立刻圍了上來,接過池璃手中的藤條,眼中爆發(fā)出近乎貪婪的光芒。
剝皮、去臟、清洗……這些平日里繁復(fù)的工序,在生存本能的驅(qū)使下變得異常高效。
枯井打上來的清水沖洗著兔肉,血水混著泥土流淌,空氣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和生肉的膻氣,但這氣味在此刻,卻比任何花香都更能刺激這群久饑之人的神經(jīng)。
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李心遠和李心寧的帶領(lǐng)下,早已在空地中央清理出一片地方,用撿來的枯枝和破木板架起了一個巨大的篝火堆。
火苗起初有些怯懦,在干枯的枝葉間跳躍不定,但隨著更多易燃的細枝投入,火勢終于“轟”地一聲壯大起來,貪婪地舔舐著黃昏的暮色,將斷壁殘垣投下巨大、搖曳的陰影,也將一張張枯槁而寫滿渴望的臉映照得通紅。
池璃沒閑著,她抽出隨身攜帶的、打磨得鋒利的短匕,走到幾根被丟棄的、還算筆直的枯木旁。
手起匕落,動作干凈利落,幾下便將木頭削成一根根尖頭木簽。兔肉很快被分割成大小合適的塊狀,由婦人孩子接手,小心翼翼地串在木簽上。
“滋啦——!”
當?shù)谝淮”∫粚佑椭耐萌獗患艿叫苄苋紵捏艋鹕蠒r,那美妙的聲音如同天籟,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油脂受熱融化,滴落在通紅的炭火上,爆出更密集、更誘人的聲響,騰起一簇簇帶著焦香的白煙。緊接著,第二串、第三串……越來越多的兔肉被架上了火堆。
篝火之上,肉串如同接受神圣洗禮的祭品,在跳躍的火焰中緩緩旋轉(zhuǎn)、變色。
灰白的生肉漸漸染上誘人的金黃,邊緣處微微卷曲、焦脆。
那濃郁的、混合著油脂焦香和肉香的霸道氣息,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撕開了荒村死寂的空氣,蠻橫地鉆進每一個人的鼻腔,鉆進他們早已餓得麻木的腸胃深處!
“咕嚕……”“咕嚕嚕……”
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啼鳴聲再也壓抑不住,如同饑餓野獸的低吼,在篝火旁匯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交響。
一雙雙眼睛,無論男女老少,此刻都死死釘在那些翻滾、滴油的肉串上,眼珠里跳動著與火焰同色的、幾乎要燒起來的渴望!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溢出,又被粗糙的手背或破爛的袖口狠狠擦去。
吞咽口水的“咕咚”聲密集得如同驟雨敲打枯葉。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秒的等待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肉香越來越濃烈,那金黃焦脆的外皮、那隱約可見的粉嫩肉質(zhì),無不在瘋狂撩撥著眾人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油脂滴落的“滋啦”聲和越來越響、越來越急的腹鳴與喘息。
終于!
池璃拿起一串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油脂還在順著焦黃的肉塊緩緩滴落,散發(fā)出致命的誘惑。
她沒說話,只是將那串冒著騰騰熱氣的肉,遞給了離她最近、一個餓得只剩下骨架、眼窩深陷如骷髏的老婦人。
老婦人枯枝般的手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幾乎握不住那根木簽。
她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眼前的肉,仿佛看到了神跡。
沒有猶豫,沒有謙讓,在生存的本能面前,一切禮數(shù)都是蒼白的。
她張開幾乎掉光了牙齒的嘴,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
焦脆的外皮被咬開的聲音,在死寂中異常清晰。
下一秒——
“嗚……唔……!”
老婦人干癟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一種極度壓抑、卻又無法控制的嗚咽!
那不是悲傷,而是被極致的、久違的食物滋味瞬間沖擊到靈魂深處的巨大震顫!
滾燙的油脂混合著鮮嫩多汁的兔肉填滿了口腔,那純粹的肉香、油脂的豐腴、鹽分帶來的咸鮮……這些早已被饑餓遺忘的滋味,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壩!她像一頭瀕死的野獸,死死抓住木簽,不顧燙嘴,瘋狂地撕咬、咀嚼、吞咽!渾濁的淚水混合著油脂,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洶涌而下!
這一口,如同點燃了引信!
“熟了!熟了!”
“給我!快給我!”
“娃兒!快!快吃!”
壓抑到極點的渴望瞬間決堤!
人群爆發(fā)出混亂而狂熱的呼喊!
池璃和李家嫂子等人迅速將烤好的肉串分發(fā)下去。
場面瞬間失控!拿到肉串的人,無論是壯漢還是婦人,是老人還是孩童,都再也顧不上任何體面,如同餓狼撲食,死死攥住屬于自己的那一串,迫不及待地將滾燙的、滴著油脂的兔肉塞進嘴里!
“燙!燙燙!”
“香!太香了!”
“嗚……肉……是肉啊……”
驚呼聲、燙嘴的嘶氣聲、滿足到極致的嗚咽聲、孩童含糊不清的咀嚼吞咽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伴隨著油脂滴落火堆的“滋啦”伴奏,在荒村的暮色中奏響了一曲原始而狂野的生存樂章。
火光跳躍,映照著那一張張被油污和淚水模糊的臉龐,映照著他們眼中那被食物暫時填滿的、近乎瘋狂的幸福光芒。
他們吃得如此投入,如此忘我,仿佛要將這短暫的美味連同這片刻的飽足感,一同刻進骨髓里。
池璃沒有立刻吃,她靜靜地站在篝火旁,跳躍的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
此刻流民們的面目仿佛和鹽村居民的面孔重疊在了一起。
這次,她一定要保護好他們!
就在這時,一點小小的、溫?zé)岬挠|感,輕輕碰了碰她的唇角。
池璃微微一怔,從那種近乎抽離的沉凝狀態(tài)中驚醒,她垂眸。
只見李心寧不知何時溜到了她身邊。
小姑娘仰著小臉,火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躍,映出純粹的、帶著點討好和羞怯的亮光。
她努力踮著腳尖,一只小手緊緊攥著那根粗糙的木簽,木簽頂端,串著一塊烤得焦黃酥脆、油脂還在微微顫動的兔腿肉——那是她那一串里,最大最好的一塊。
“姐姐……”
心寧的聲音細細的,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被周圍的喧囂襯得有些模糊,卻又異常清晰地鉆進池璃耳中,
“你……你還沒吃……”
她的小手因為舉得太高太久,微微有些發(fā)抖,那滾燙的油脂似乎灼到了她的指尖,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卻固執(zhí)地沒有收回。
那塊肉離池璃的嘴唇只有寸許。
濃郁的、霸道焦香混合著油脂的氣息,毫無遮攔地鉆進她的鼻腔。
火光跳躍下,能看到兔肉邊緣被烤得微微卷起的金黃脆皮,里面是粉嫩多汁的肉質(zhì),一滴飽滿的油珠正沿著焦脆的邊緣,顫巍巍地,眼看就要墜落。
池璃的目光,從那塊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肉,緩緩移到心寧的臉上。
小姑娘額角還沾著一點剛才幫忙串肉時蹭上的炭灰,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因為緊張和用力,小臉蛋紅撲撲的。
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怕被拒絕的忐忑。
她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仿佛舉起的不是一塊肉,而是她此刻所能奉獻的全部心意。
這一瞬間,一股極其陌生、又極其洶涌的暖流,毫無預(yù)兆地從池璃心口最深處炸開,瞬間席卷四肢百骸!
那感覺如此強烈,如此猝不及防,甚至帶著一種久違的、帶著鈍感的酸楚和柔軟,從被燙到的地方彌漫開來。
池璃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她看著心寧那雙盛滿了星光的眼睛,看著那固執(zhí)地舉到自己唇邊的、屬于一個小女孩最珍貴的“報恩”,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篝火旁,李心遠正狼吞虎咽地啃著自己那串肉,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還不忘偷偷瞄向妹妹和池璃這邊,小眼神里帶著點得意和催促,似乎在說
“快吃呀姐姐,我妹妹特意給你留的!”
周圍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遠,只剩下木柴燃燒的嗶剝聲,和心寧那細微而緊張的呼吸聲。
池璃沉默著,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那只曾握劍斬斷過監(jiān)工的皮鞭,曾攥緊過吸食愿力的枯枝,也曾沾滿塵土和血腥的手。
此刻,這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卻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輕柔,輕輕覆在了心寧那只攥著木簽的小手上。
小女孩的手,瘦小、微涼,還有些油乎乎的。
然后,池璃微微俯身,就著心寧的手,張開嘴,極其小心地咬住了那塊滾燙的、油脂豐盈的兔腿肉。
“咔嚓。”
極其輕微的一聲脆響,是焦脆的外皮在齒間碎裂的聲音。
溫?zé)岬挠椭查g在口腔里爆開,混合著粗鹽帶來的咸鮮和兔肉特有的、久違的鮮甜滋味,如同一股洶涌的暖流,蠻橫地沖刷過味蕾,順著喉嚨一路滾燙地滑下。
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熟悉的是食物本身,陌生的是……這塊肉所承載的重量和溫度。
池璃慢慢地咀嚼著,她的目光,始終落在眼前這張仰著的、寫滿了緊張和期待的小臉上。
心寧看著池璃終于吃下了那塊肉,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瞬間彎成了月牙兒,里面所有的忐忑都化作了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歡喜和滿足。
她小小的、帶著油污的臉上,綻開了一個比篝火更溫暖的笑容。
池璃咽下口中的食物,舌尖似乎還殘留著那滾燙油脂的滋味,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味的酸澀。
她看著心寧那燦爛的笑容,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喉嚨深處擠出一個低啞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jié):
“……嗯,非常好吃”
火光跳躍,在她眼底深處映出一點微弱的、搖曳的光。那光,不再僅僅是枯枝的妖異綠芒,似乎還摻雜了一絲別的、更加微弱卻更加堅韌的東西。
如同這荒村篝火的余燼里,一點倔強不肯熄滅的星火。
吃飽喝足后,池璃蜷縮在破屋角落的干草堆上,不多時睡意便猶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意識漸漸沉入黑暗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池璃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身處熟悉的黑暗,而是站在一片混沌的、流動著微光的虛空之中。
腳下無物,頭頂無星,只有柔和卻無法辨識來源的光暈彌漫四周。
寂靜無聲,卻又能感覺到某種宏大而低沉的脈動,仿佛是整個世界的呼吸。
“丫頭……”
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帶著特有的神叨叨腔調(diào),穿透這片寂靜。
池璃猛地轉(zhuǎn)身,只見那村中的盲眼老人就站在不遠處。
他依舊穿著那件破舊得看不出顏色的麻衣,拄著那根似乎隨時會斷裂的木杖,渾濁的雙眼明明沒有焦點,卻“望”著池璃的方向,嘴角似乎掛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
“又是你?”
池璃皺眉,警惕心起,磐石島的慘敗、湛懷風(fēng)的冷酷、流民的絕望,讓她對任何“指引”都充滿懷疑。
“裝神弄鬼!”
老人不以為忤,反而嘿嘿低笑起來,笑聲在虛空中蕩開細微的漣漪。
“神鬼?大道無形,天地有靈,何須裝,何須弄?丫頭,你心火太盛,戾氣太重,燒得自己疼,也燒得那些依附你的‘念’不得安生。”
“依附我的念?”
聽到這話,池璃想起枯枝吸收白光的情景,心頭微動。
老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緩緩抬起枯瘦的手,繼而將木杖輕輕點在虛空中,剎那間一點微弱的白光,如同夏夜螢火,從他指尖滲出,懸浮在空中。
“看好了,”
老人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肅穆,不再是平日的瘋癲,
“這不是你手中那把兇兵要斬斷的‘勢’,也不是那姓湛的小子教你的‘截’,這是‘念’,是‘愿’,是眾生心頭一點未滅的希冀,是這天地間流轉(zhuǎn)不息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