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林郎中送到門口,唐楷序便看見已經(jīng)駕著馬車等候在一旁的面具人。像是早就知道唐楷序要讓他送林郎中回去似的,那人看見林郎中便將馬車駕到了門口。
唐楷序充滿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隨機將一個裝滿銀子的鼓鼓囊囊的包袱。
“這些公子拿著,當(dāng)我聊表謝意,今日多謝公子了,改日登門,我必向父親言明今日之事,設(shè)宴款待。”
那人看見香囊卻是擺擺手連連推拒。
“殿下,這可使不得呀,設(shè)宴款待也不必了,舉手之勞,舉手之勞罷了。”
“況且我與阿舟交情匪淺,我便也可高攀殿下為朋友,朋友之間,不必計較這么多。”
見面具人堅持不收,唐楷序嘆口氣便也收回了香囊。
“也罷,那既然我們是朋友,改日你來黎府,我自當(dāng)設(shè)宴請你和阿舟喝酒賞月。”
這次面具人沒再推脫,笑著對唐楷序揖了一禮。
“那小人恭敬不如從命。”
說罷,面具人帶著林郎中駕馬車疾馳而去。
唐楷序望著馬車遠去的影子,頓了頓,然后轉(zhuǎn)身回到了曲夫人的院子。
曲夫人已經(jīng)醒了,見到唐楷序便抬手招呼她到近處坐下。
“這次多謝你了,阿序。”
眼前的女孩一身素凈,顯得溫婉可人,五官端正,模樣漂亮,知書達理,聽慧如說在自己暈倒時也是她這個兒媳臨危不亂,先派她的貼身婢女來照料她,又親自策馬為她請郎中。
有勇有謀。
她點點頭,看著唐楷序越看越歡喜。
“母親說的這是什么話,”唐楷序笑著替曲夫人掖好被子。
“我們母女之間又何須說謝。”
“只是這羅姨娘今日做的實在過分了些。”
曲夫人無奈地嘆了一聲。
“她每次都這樣,算準了天一涼我就容易舊疾復(fù)發(fā),便每次天涼都借著連兒的名頭將附近的郎中都叫過去。”
“老爺公務(wù)繁忙,也無心過問后宅之事,日子久了,便每次犯病都是我一個人扛過去。”
唐楷序仔細地觀察曲夫人。
曲夫人今年剛滿四十,便已發(fā)鬢斑白,如今重病了一場更是形銷骨立,一張臉蠟黃,手臂的皮膚因為如今的曲夫人過于瘦弱變得褶皺,像是一張皮被活生生披在了人骨上,竟讓曲夫人看起來了無生氣。
半晌,曲夫人長出了一口氣,然后側(cè)過身子對唐楷序慢慢地說了起來。
“上回,我和你說,下人見風(fēng)使舵,其實并不盡然。”
“下人不過討口生活,若無上頭授意,他們或許會懶怠,但也不會克扣至如此境地。”
“都是上面授意罷了。”
“母親是說·····”唐楷序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自從羅姨娘掌家之后,便闔府縮減開支,將每院的月例一減再減。”
“月例不夠花,她和老爺?shù)乃璞懔碓O(shè)賬簿。老爺疼愛歸兒連兒,會不時塞給他們體己錢。”
“但我常年纏綿病榻,老爺對我的關(guān)照日漸稀薄,縱使歸兒常在老爺面前提起此事,老爺也只會象征性的叮囑羅姨娘幾句。”
曲夫人說著說著,突然停了下來,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她和黎證梁也是少年夫妻,她至今記得鳴水河畔那個會拿著一捧花羞赧的看著她笑的少年。
還記得那年,一窮二白的少年將手上的花遞給她,紅著臉,珍重地說起明天,說起他決定進京趕考,說起以后他們會有自己的院子,院子里種滿她喜歡的花。
年少相伴的恩愛,從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曲夫人的思緒慢慢回籠,看著還在旁邊等著她下文的唐楷序,繼續(xù)開始講述。
“羅姨娘自是有的是法子搪塞過去。”
“我的母家在越州,父母去得早,母家哥嫂見我不得寵,沒什么價值,歸兒也年幼,便也斷了對我的接濟。”
“我的嫁妝早就在我病倒,羅姨娘掌控管家權(quán)時被她以‘闔府上下當(dāng)一體同心’之名抬去了黎府的庫房,自己的嫁妝我自己竟做不了主。”
曲夫人說著,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可憐當(dāng)時歸兒尚且年幼,我一病不起,我娘家又山高路遠,我們孤兒寡母如何與她相抗衡。”
“這些年,全靠歸兒將老爺給他的體己錢貼我,我才得以勉強度日。”
“我也不是沒想過改變,只是我這身子骨啊,一天不如一天。從時常咳嗽,到不能受寒,再到現(xiàn)在起身都困難。”
唐楷序別過頭去,不忍再聽,半晌,悶悶地說出一句。
“以后萬事有我,母親不必擔(dān)心。”
曲夫人笑著拍拍唐楷序的手,又急忙別過臉去用手慌忙地抹著臉。
唐楷序見狀忙遞上自己的手帕。
自從一病不起后,曲夫人見慣了人情冷暖,如今乍然被關(guān)心,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得更厲害。
······
夜色陰沉得像濃郁的墨,伴隨著“沙沙”的聲響,幾片葉子無聲掉落,幾個黑影似閃電般快速穿梭于林間。
少年身著夜行衣與夜色融為一體,隱匿于樹影斑駁間。
“主上!”風(fēng)動影移,瞬息間,一個黑影落在少年眼前。
“蕭望,”少年手中把玩著著剛剛掉落下來的樹葉,眉眼間盡是掩去玩世不恭后的冷冽。
“交于你辦的事,你辦的如何了。”
“我們的人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移了,安扎在無言山中,那里層山連綿,想來他們一時半會找不過去。”
“那就好。”月光穿過林梢,好巧不巧打了一抹在少年的臉上,阿舟的臉上終于蕩起一抹笑意。
“我這邊也暫時安全。你們顧好無言山那邊,這邊我自有謀劃。”
阿舟拍了拍對面人的肩膀,像是把責(zé)任與希冀也一同托付給了對面的人。
“蕭望,拜托你了。”
蕭望看著眼前明明尚未及冠卻已看盡人間冷暖的少年,心下一片心疼。
“公子,委屈您了。”
阿舟閉上眼,良久,輕輕說了一句:
“你該走了。”
黑影迎風(fēng)而動,驚起一片凄風(fēng)寒鴉,須臾又歸為無聲。
阿舟在原地默了一會,便也轉(zhuǎn)身回走。
黑夜很長很長,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的,他看到了一抹亮光。
那是隴南最繁華的格桑街。
可惜那些繁華終究不屬于他。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那個小殿下,總是板著臉裝出一副大人模樣,舉手投足卻還是能感覺出她偶爾與年齡階段相符的裝作老成。
但……如果不是他,也許她一輩子都會平安順遂,生活在那樣的華燈之下,無憂無慮,或許那樣的話,幼稚一點便也沒什么。
他忽然想起羅浮錦污蔑青荇那次,他低低說了句什么后,唐楷序鍥而不舍地追問他到底說了什么。
“對不起。”他無意識地再次將那天的字咀嚼。
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覺便走回了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