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1節:新租客與舊賬本
雨點砸在客棧窗欞上,像一群不耐煩的手指在敲打。我坐在臨河的窗前,手里捏著半塊冷掉的定勝糕——這是阿芳硬塞給我的,說是水鄉特產,吃了能定心。可我這心啊,自從沈阿婆在西塘醫院咽下最后一口氣,就像被剜走了一塊,空落落地灌著冷風。
“桂蘭!”阿芳的大嗓門穿透雨幕,她風風火火推門進來,蓑衣上的雨水在木地板上洇開深色痕跡,“快搭把手!老趙頭快不行了!”
我猛地起身,腰間舊傷被這動作扯得一痛。客棧門廊下蜷著個黑影,雨水正順著那人花白的頭發往下淌。他縮在一輛銹跡斑斑的輪椅上,身上那件藏藍色舊工裝濕透了,緊貼著嶙峋的脊背。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著輪椅扶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怎么回事?”我快步上前,和阿芳一起把輪椅往屋里推。老人身上散發出酸腐氣混著雨水的腥氣,熏得人鼻腔發澀。
“在橋洞底下撿的!”阿芳喘著粗氣,“巡邏的聯防隊說他在那兒躺兩天了,問啥都不說,就給看了這個!”她塞給我一張塑封卡片,邊角磨損得厲害。
陽光康樂養老院
入住人:趙建國
緊急聯系人:趙志強(子)138xxxxxxx
備注:離院免責協議已簽,后續事宜與本院無關
紅戳像一攤干涸的血跡,狠狠扎進我眼里。又是“免責協議”!沈阿婆被兒子騙走房子時,簽的不就是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
“先弄進來!”我和阿芳合力把老人推進一樓空置的雜物間。他渾身哆嗦,嘴唇烏紫,渾濁的眼睛蒙著一層翳,像蒙塵的玻璃珠子。我擰了熱毛巾給他擦臉,皮膚觸手冰涼,褶皺里嵌著泥垢。當毛巾擦過他脖頸時,一塊暗紫色的瘀傷赫然入目,邊緣已經發黑。
“這傷……”我心頭一凜。
“護工打的。”老人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眼睛卻依舊空洞地望著房梁,“嫌我半夜咳嗽……吵人。”
阿芳氣得直跺腳:“無法無天了!養老院不管嗎?”
趙伯扯了扯嘴角,那表情比哭還難看:“管?院長說……簽了字,打死也不關他們事。”他枯枝般的手忽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別…別告訴我兒子…他忙…開公司的…”那卑微的維護像根針,狠狠扎進我心里。又是這樣!沈阿婆咽氣前攥著我的手,說的也是“別為難大柱…”
一股邪火直沖頭頂。我翻出沈阿婆留下的那個舊包袱——她唯一的遺物。粗布包袱皮被雨水洇濕過,散發著一股霉味。里面只有幾件洗得發硬的舊衣服,一個豁口的搪瓷缸,還有個小布包。之前只顧著討房,竟沒細看。
我抖開布包。“嘩啦”一聲,幾樣東西散落在地:一張泛黃的合影(年輕的沈阿婆抱著襁褓中的兒子,笑容靦腆),一枚磨平了花紋的銀頂針,還有一個巴掌大、裹了好幾層油紙的本子。
油紙剝開,露出一個深藍色塑料封皮的舊筆記本。封面一角被燒焦了,殘留著焦糊味。翻開扉頁,一行用藍色復寫筆寫的字跳出來:
1987年3月流水賬沈金娣
字跡工整,筆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再往后翻,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簡略備注:
4月5日收菜款32.8元
4月8日交強子學費15元(欠王老師2元)
4月12日買藍布3尺給強子做新褲(舊褲補丁磨腿)
4月20日雞蛋30個賣供銷社得款4.5元
4月25日李會計收“管理費”5元(無收據)
我一頁頁翻著,那些被壓縮成數字的歲月帶著陳年的汗味撲面而來。賬本在1989年后出現了大段空白,直到最后幾頁,字跡突然變得潦草狂亂,像被狂風刮過的野草:
2021年11月3日
王院長收“贊助費”5000元(現金,無票)備注:保大柱轉正
2021年12月15日
張干事收“材料費”3000元(現金)備注:房產過戶加急
2022年1月8日
吳主任兩條軟中華+兩瓶茅臺(抵2000元)備注:特困補助名額
最后一行字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頁:
他們要我死!三號密碼是……(字跡在此處被一大團墨漬污染,模糊難辨)
“三號密碼?”阿芳湊過來,指著那團墨漬,“沈阿姐最后想寫啥?”
我心臟狂跳,手指撫過那團絕望的墨漬,仿佛還能感受到沈阿婆書寫時的顫抖。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流水賬!是沈阿婆用命換來的黑賬!那些名字像毒蛇,盤踞在紙頁間——王院長、張干事、吳主任……還有那個被墨團吞噬的“三號密碼”,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
窗外的雨更急了。趙伯忽然劇烈咳嗽起來,瘦弱的身體在輪椅里蜷縮成蝦米。我連忙過去給他拍背,手剛碰到他后背單薄的衣衫,就感覺到一種異常的潮熱。
“趙伯,您發燒了!”我一摸他額頭,燙得嚇人。他工裝領口被咳嗽震開,鎖骨下方赫然露出一塊杯口大的潰爛創面,皮肉外翻,邊緣紅腫流膿!
褥瘡!還是最嚴重的四度褥瘡!這絕不是一兩天能形成的!
“您這傷……多久了?”我聲音發顫。
趙伯眼神躲閃,囁嚅著:“沒多久……養老院的床……硬……”他忽然抓住我衣袖,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別…別送我去醫院…貴…志強知道了要罵…說我糟蹋錢…”
“放他娘的屁!”阿芳暴怒,“這是糟蹋錢?這是要命!”
“他…他們也不容易…”趙伯還在為他那“開公司”的兒子辯解,枯瘦的手卻死死抓住我,像抓住最后的浮木,“西塘…西塘的醫院,住不起啊…”
“西塘?”我腦中警鈴大作,“您之前在西塘的養老院?”
趙伯眼神慌亂,用力搖頭:“不是…沒有…”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否認,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阿芳沉著臉撥通了陽光康樂養老院的電話。免提里,一個懶洋洋的女聲響起:“趙建國?早退院了!簽了免責協議的,死活跟我們沒關系!什么褥瘡?他自己摔的唄!那么大年紀了,身上爛點有什么稀奇?我們這兒床位緊,沒空收這種麻煩精!你們愛送哪送哪!”
電話被粗暴掛斷。冰冷的忙音在潮濕的房間里回蕩,像為趙伯敲響的喪鐘。
“不是西塘這家,”阿芳臉色鐵青,翻著手機,“聯防隊說撿到他時,他輪椅扶手上貼了個標簽,被雨泡爛了,就剩個‘西’字……”她突然抬頭看我,眼神銳利,“桂蘭,你說會不會是……”
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我。沈阿婆臨終前抓著我的手,反復念叨的除了房子,還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西邊的院子……黑……”我當時只當她是病痛中的囈語!
我猛地翻開沈阿婆的賬本,手指劃過那些冰冷的名字,最后死死停在那團吞噬了“三號密碼”的墨漬上。它像一個黑洞,吸走了沈阿婆最后的生機,如今又想把趙伯,甚至更多老人拖入深淵。
趙伯的咳嗽漸漸平息,他歪在輪椅里,昏睡過去,瘦得脫形的臉上只剩下痛苦皺緊的眉頭。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青石板,也敲打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
我把那本深藍色的舊賬本緊緊貼在胸口,劣質塑料封皮膈著皮肉,冰涼,卻仿佛帶著沈阿婆滾燙的血淚和未盡的吶喊。
“西邊的院子……”我盯著窗外被雨幕模糊的灰暗天色,一字一句,像在立誓,又像在詛咒,“這‘三號密碼’到底是什么……沈阿姐,你未走完的路,我接著走!這潭渾水底下藏著什么妖魔鬼怪,我張桂蘭,刨定了!”
雨勢更大了,河水拍打著客棧的基石,發出沉悶的嗚咽。舊賬本在我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刀。我知道,從沈阿婆咽氣那一刻起,從我撿起這本浸透血淚的賬本開始,這場為萬千被拋棄的老骨頭討公道的仗,就注定要打下去,至死方休。
第2節:孕檢單背后的冰刀
天還沒亮透,趙伯的咳嗽聲就跟破風箱似的在客堂間里扯。我剛把小米粥架上灶臺,突然“哇——”一聲干嘔從二樓炸下來,緊接著是玻璃杯摔得粉身碎骨的脆響。
“李強你王八蛋!”王麗的尖嗓子帶著哭腔刺穿樓板,“這是你親骨肉!”
我心頭猛地一縮,抹布啪嗒掉進洗菜盆。還沒回過神,兒子壓著火氣的低吼就悶悶傳來:“債都沒還清養什么二胎?打掉!”
客房門“哐當”甩開,王麗裹著真絲睡袍沖下來,臉色白得像糊墻的膩子。她壓根沒瞧見樓梯口的我,攥著團紙往大門沖,被門檻絆了個趔趄。紙團脫手飛出,不偏不倚落進趙伯輪椅底下的污水里——昨晚他失禁了。
“作孽啊……”趙伯佝僂著想彎腰撿,咳得整個人抖成篩子。我搶步上前扒開輪椅,污水浸透了半張紙。撈起來一瞧,“妊娠8周”的紅章在尿臊味里格外刺眼。
“媽?”王麗這才發現我,臉上慌亂一閃而過,突然捂住小腹抽泣起來,“您得給我做主!強子要殺您親孫子啊!”她攥著我濕漉漉的手往她肚皮按,冰涼的綢緞底下微微鼓起。我指尖剛觸到那點溫熱,廚房里“噗”一聲悶響——藥粥沸出來澆滅了灶火。
*
油煙味混著焦糊氣嗆得人嗓子發緊。我把溫好的紅糖姜水推給王麗,她沒接,指甲卻掐進我手腕:“您伺候過月子有經驗,這孩子生下來我讓小寶喊您祖奶奶!”
我抽回手,瞥見垃圾桶里躺著撕碎的B超單。鬼使神差地拼起來,模糊的胎兒影像旁有行鉛筆小字:“女胎,抵押再搏一胎?”字跡娟秀得眼熟——是王麗簽收快遞的筆跡。
灶上藥罐“咕嘟”冒泡,趙伯的褥瘡藥味苦得鉆心。當年我懷李強吐得昏天暗地,婆婆把紅糖水里臥了三個溏心蛋。現在鍋里這碗飄著油花的姜湯,倒像是我熬給自己的斷頭飯。
“明起給我送午飯。”王麗撂下碗起身,真絲睡袍擦過我補丁摞補丁的袖口,“孕吐厲害,聞不得公司食堂的油煙。”
門剛關上,阿芳風風火火沖進來:“桂蘭!養老院那伙人找上門了!”她抖出張傳單,陽光康樂養老院“孝親慈善大使”評選海報上,王麗的笑臉在頭排正中央。簡介欄赫然寫著:攜孕身躬奉婆母,孝行感天動地。
*
暴雨砸得公交窗玻璃啪啪響。我護著懷里保溫桶,王麗的語音一條接一條在車廂里炸開:“湯別晃撒了!”“十二點前必須送到,餓著我兒子你擔待?”滿車人斜眼瞅我,后排大媽直撇嘴:“現在當婆婆比外賣員還不如!”
剛踏進寫字樓,閃光燈突突直亮。王麗舉著手機沖過來:“快拍!我婆婆送愛心餐!”鏡頭懟著我擰保溫桶的手,滾燙的排骨湯潑在手背,燎起一溜水泡。
“老不死你故意的吧!”王麗尖叫著打翻湯桶。滾燙的湯汁濺上她真絲襯衫,她突然捂臉抽泣:“媽我錯了,孕期情緒失控……”直播鏡頭里彈幕瞬間刷爆:“惡婆婆現形記!”“孕婦太可憐了!”
“王麗你瘋夠了沒!”李強的吼聲從門口傳來。他渾身濕透沖進來,看見我通紅的手背愣住了。王麗抓起孕檢單摔他臉上:“要么送她去陽光康樂簽免責協議,要么離婚!選!”
保溫桶“咣當”滾到墻角。沒人注意到桶底那支沈阿婆留下的舊錄音筆——昨晚我在賬本夾層發現的,銹得連開關都摳不動——此刻紅燈竟微弱地閃了閃。
后半夜雷聲滾過屋頂。我正給李強燙傷的手抹藥,他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銀行短信:“尾號8819向陽光康樂養老院轉賬200,000.00元。”
“媽…預付金能打折…”他聲音發顫,“麗麗說…那里能跳廣場舞…”
冰箱突然嗡嗡震動。貼著的養老院宣傳單“啪嗒”掉下來,露出底下沈阿婆的賬本。泛黃紙頁間,那團吞噬“三號密碼”的墨漬邊緣,不知何時洇出抹詭異的藍。我猛地想起趙伯褥瘡用的碘酒。
棉簽蘸著藥水抹過墨團,紙頁驟然浮出血字:
行賄人:王翠花(王麗姑母)
收款賬號:62178819
雷光劈亮窗外,李強的銀行卡尾號在血字里燒得通紅。冰柜里王麗凍的母乳袋微微晃動,我抓起那袋腥白的液體,狠狠砸向“陽光康樂”海報上王麗的笑臉!
“想送我進火葬場?”冰渣混著奶汁從王麗照片的眼睛往下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老娘先掀了你們的老巢!”
第3節:急診室的白骨與紅章
血奶汁還順著養老院海報往下滴呢,李強的手機就催命似的炸了。“媽!爸吐血了!”他嗓子劈得跟破鑼似的,“救護車拉去三院了,您快帶著銀行卡過來!”
哈!老天爺這出戲唱得真絕——前腳王麗想送我進火葬場,后腳公公就自個兒躺上急救車。我攥著碘酒抹出來的血賬本,后槽牙咬得嘎吱響:“等著!”
暴雨澆得出租車窗一片模糊。司機瞥了眼我手里滴著奶腥氣的保溫桶(出門前鬼使神差塞了冰袋),小心問:“大姐,三院急救室啊?”保溫桶蓋子突然“砰”地彈開,白汽混著奶味噴了滿車。沈阿婆那支銹死的錄音筆正在冰水里打轉,紅燈跟鬼火似的明明滅滅。
急救室走廊比菜市場還吵。王麗她媽——燙著鋼絲卷的張家婆正指著李強鼻子罵:“掃把星!親家公早上還好端端喝粥,桂蘭剛進家門就吐血!”她食指上鴿子蛋大的金戒指差點戳進李強眼珠,“你們老李家克夫又克爹!”
王麗捂著肚子坐在塑料椅上哭,李強佝著背直哆嗦。我撥開人群擠過去,急救室門“嘩啦”拉開。白大褂舉著染血的墊單問:“病人嘔吐物里有黑色塊狀物,家屬看看認不認識?”
墊單中央攤著指甲蓋大的黑色碎渣,混著血絲和米粒。張老太尖著嗓子喊:“砒霜!老李頭被投毒了!”她爪子直沖我臉上撓,“報案!把這老毒婦抓起來!”
“放屁!”我一把攥住她手腕,“這是你閨女上個月買的助眠中藥丸!”王麗眼神倏地發虛,我甩開張老太冷笑,“怕藥檢?急火火滅口呢?”
護士舉著繳費單跑過來:“急診押金五萬!老人有職工醫保嗎?”張老太搶著喊:“老王是退休教師!報銷九成!”護士皺眉翻記錄:“系統顯示,他醫保去年就被家屬申請暫停了,簽了自愿放棄書。”
繳費單拍到李強懷里,白紙黑字印著“王文山(退休證號:X*),社保狀態:凍結。凍結申請人:王麗(女兒)”。
“爸的救命錢啊!”李強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你連我爸的棺材本都…”
王麗突然捂著肚子滑下椅子:“老公…我肚子疼…”褲腿漫開刺目的鮮紅。
產科手術燈亮得人眼暈。李強縮在墻角薅頭發,王麗手機“叮咚”彈出銀行短信:“尾號8819代付:陽光康樂月子套餐定金100,000.00元”。張老太搶過手機就要摔,我猛地截住她的手:“急什么?保準給你錄個響!”
“滴答…”銹錄音筆紅燈突然瘋狂閃爍!電池槽銹片簌簌往下掉,機殼里“嗡”地響起走帶聲——二十年前的舊磁帶開始轉動!
張老太瞳孔驟縮。磁帶“滋啦”摩擦中炸出王麗得意的聲音:“……流產協議簽好了,是個丫頭片子,正好訛李強三十萬!姑母您放心,養老院那筆回扣……”
“關掉!妖物!”張老太肥碩身軀炮彈般撞來。我側身閃避,她收勢不及“哐當”撞翻器械車!王麗的流產同意書和胎心監測單天女散花般飄落,紙頁間黏著張泛黃相片——年輕時的張老太正把襁褓遞給穿白大褂的人,背景是“西塘鎮衛生院”的舊門牌!
“你閨女買胎兒的錢,”我撿起相片戳到她眼前,“是拿自己親外孫女換的吧?”
手術燈“啪”地爆出火花。產科主任舉著染血的紗布出來:“流產引發大出血,需要緊急輸血!”張老太撲上去塞紅包,卻被主任身后的小護士尖叫著推開——那小護士胳膊盤踞著條蜈蚣似的舊疤,正死死瞪著錄音筆!
“王姐您糊涂!”疤臂護士猛推張老太,“血庫沒RH陰性血了!”轉身沖進藥房時,護士服后腰處一抹墨綠紋身一晃而過——龍頭蛇身,和王麗后腰的胎記一模一樣!
*
后半夜的風帶著太平間的寒氣。我坐在趙伯輪椅旁啃冷饅頭,急救室門口突然騷動。張老太扶著臉色慘白的王麗出來,后面跟著拎輸液架的疤臂護士。母女倆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手里的冷饅頭上。
“媽!”李強突然撲到輪椅前跪下,“爸的肝…肝上全是腫瘤!”他手里CT片在月光下慘白瘆人,“醫生說就這幾個月了…”
王麗慘笑出聲:“報應啊…你們老李家專克血親!”她慘白指尖點著我,“下一個就是你!”
輪椅突然發出“咯吱”怪響。昏睡的趙伯抽搐著咳出黑血,枯手緊攥錄音筆舉到我眼前——帶血的筆殼縫里卡著半張燒焦的照片邊角:王麗后腰那條墨綠蛇紋胎記,正纏在“西塘鎮衛生院”的牌匾上!
太平間冷風卷過繳費單,一張沾血的通知單打著旋兒貼到我鞋面:“王文山家屬:遺體暫存費今日到期,逾期將按無主尸體處理。”落款公章紅得像剛蘸了人血——
西塘鎮中心衛生院
2023年10月17日
冷凍柜嗡嗡轟鳴,走廊盡頭疤臂護士的身影在綠光里一閃。碘酒味從賬本里滲出來,蛇形胎記的燒焦照片突然顯出新字跡:“她腰上的疤,是開產房后門的鑰匙……”
保溫桶里冰水“咔”地裂開細紋。錄音筆紅燈如鬼眼驟亮!
第4節:砧板上的斷指湯
太平間的陰氣還沒從骨頭縫里散干凈呢,王麗的催命微信就“叮咚叮咚”炸了滿屏:“媽,鯽魚湯怎么還沒送來?您孫子餓得直踢我!”配圖是張精修過的自拍——她躺在VIP病房吃著進口車厘子,肚皮上擱著本《陽光康樂月子中心VIP協議》。
我盯著砧板上撲騰的活鯽魚,魚鰓還在一張一合。手機又震,這次是張老太的語音,背景音里夾著麻將牌嘩啦響:“親家母啊,多放兩片姜!麗麗孕吐得厲害,聞見腥味要跳樓的呀!”最后那句“跳樓”拔得又尖又利,活像要在我天靈蓋上鉆孔。
“呸!”阿芳把削皮刀往冬瓜上一剁,“真當你是廚娘了?咱們找媒體曝光這伙人渣!”
“急什么?”我拎起菜刀往魚頭狠命一砸,“好戲才開場呢。”
魚血濺到沈阿婆的賬本上,洇開一團污漬。昨晚用碘酒擦出來的血字賬號旁,不知何時浮出幾行淡藍小字:“王翠花入股記錄:西塘鎮衛生院產科停尸間冷柜租賃,年費十二萬。”冷藏費三個字像冰錐扎進我眼里——這不正是公公遺體被催繳的費用?
月子餐的保溫桶剛拎進病房,王麗的手機支架就懟到我臉上。“家人們看!我婆婆送愛心魚湯來啦!”她甜笑著擰開桶蓋,熱氣混著當歸味噴了鏡頭一臉。彈幕刷得飛快:“婆婆眼里有殺氣”“孕婦快測毒!”
“媽您坐呀!”王麗親熱地拉我胳膊,指甲卻掐進我舊傷處,“鏡頭前給強子報個平安?”我疼得手一抖,湯勺“當啷”掉進桶里。她突然慘叫:“燙!”
真絲病號服袖口瞬間紅了一片。彈幕瞬間爆炸:“惡婆婆行兇!”“快報警!”
“演夠沒?”我抓起她手腕往鏡頭前送——那截“燙傷”的皮膚光溜水滑,連個紅印都沒有。王麗臉上血色“唰”地褪盡,我貼著她耳朵冷笑:“去年你往小寶手臂澆開水嫁禍保姆,也是這么玩吧?”
病房門“砰”地被撞開!張老太領著兩個紋身漢子沖進來:“老毒婦敢傷我閨女!”保溫桶被當胸踹翻,滾燙魚湯潑了我滿身。混亂中王麗突然捧著肚子蜷縮:“媽…孩子…”
血順著她大腿根往下淌,滴在翻倒的魚湯里,把乳白的湯染成粉紅色。張老太的哭嚎震得窗戶嗡嗡響:“殺人啦!李桂蘭下毒害親孫啊!”
保溫桶咕嚕嚕滾到床底,桶底錄音筆的紅燈在陰影里瘋狂閃爍。
派出所調解室的白熾燈管滋啦作響。小警察把筆錄本推過來:“李桂蘭女士,王麗指控您在魚湯里投藏紅花導致流產,醫院檢測報告在這。”
化驗單底欄一行小字:“送檢樣品檢出米非司酮成分。”王麗蜷在椅子上啜泣:“我親眼看見婆婆往湯里下藥…黃紙包的墮胎藥…”
“你放屁!”我猛地拍桌,“那藥粉是…”
“是什么?”張老太尖笑著打斷,“警察同志,她承認下藥了!”她肥手拍出張發黃的收據——西塘鎮衛生院藥房2003年購藥單,患者簽名欄赫然是我的名字!
“二十三年前你流掉的女胎索命來了!”張老太唾沫星子噴我臉上,“自己生不出閨女,就害我外孫女!”
調解室鐵門“哐當”推開。法醫捏著密封袋進來:“王麗體內檢出大劑量米非司酮,服藥時間約在…”他瞥了眼時鐘,“送餐前兩小時。”
王麗哭聲驟停。她腕上監測儀突然尖叫——血壓心率瞬間飆紅!醫護人員沖進來時,她抽搐著抓住我衣角:“保溫桶…錄音…”話沒說完就昏死過去。
張老太撲上來撕打我:“滅口!她又下毒手!”混亂中我的舊帆布包被扯破,沈阿婆的賬本“啪”地摔在地上。翻開的紙頁間,那張“西塘鎮衛生院”老照片飄出來,年輕張老太懷里嬰兒的襁褓角上,墨綠蛇紋胎記在警局燈光下幽幽發亮。
凌晨三點的住院部死寂。我蹲在樓梯間用碘酒涂賬本,新顯的字跡像毒蛇吐信:“冷藏柜丙-07,2003年死胎標本未續費,移交王翠花處理。”處理兩個字被血漬糊成一團污跡。
防火門突然吱呀開條縫。疤臂護士鬼魅般閃進來,袖口露出半截墨綠蛇紋身!“張姨讓我帶話,”她口罩下的聲音悶如古鐘,“太平間丙-07柜子的東西,換你閉嘴。”
我攥緊保溫桶把手:“我要先驗貨。”
停尸間的冷氣鉆進骨頭縫。疤護士拉開丙-07柜門,白霧散處,透明密封袋里蜷著個巴掌大的紫黑色死胎,臍帶上系著半塊褪色的長命鎖——正是當年我流產后失蹤的女兒!
“二十三年的冷藏費結一下?”疤護士的鋼鉤假手敲著柜門,“現金十萬,抹零頭。”
保溫桶突然“嗡”地震動起來!桶底錄音筆的紅光穿透黑暗,筆殼裂縫里傳出王麗清晰的毒咒:“…等老東西簽了養老院協議,把她和死胎關一個冷柜…”
疤護士的假手猛刺向我喉嚨!我掄起保溫桶狠砸過去,桶蓋炸開的瞬間——
無數黃褐色藥粉瀑布般傾瀉而下,米非司酮的苦味在停尸間轟然炸開!
“當年你們調包的墮胎藥…”我抹了把臉上的藥粉,看疤護士在粉塵里抓撓喉嚨,“自己嘗嘗滋味?”
冷柜嗡嗡震動。丙-07柜門突然彈開,死胎密封袋的標簽簌簌剝落,背后赫然是張器官移植登記表。受捐者姓名欄里,王麗的名字在藥粉紛飛中觸目驚心——
腎臟移植:王麗(2003年6月)
供體來源:丙-07死胎(孕周20)
疤護士的嚎叫戛然而止。她脖頸上墨綠蛇紋突然爆裂,膿血噴濺在冷凍柜玻璃上,緩緩凝成兩個血字:償命
第5節:太平間里的“新生”檔案
保溫桶炸開的藥粉還在空氣里打旋,疤護士的喉嚨里已經發不出人聲了——那聲音活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管,嗬嗬地噴著血沫子。她脖子上爆開的蛇紋胎記里,竟鉆出幾縷扭動的黑色線蟲!我掄起保溫桶殘骸砸過去,“哐當”一聲,她后腦勺磕在丙-07冷柜門上,不動了。
“爛心爛肺的東西!”我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伸手去扯她護士服口袋。指尖剛碰到布料,停尸間頂燈“滋啦”狂閃,冷氣驟然加倍,凍得人牙關打顫。昏光里,疤護士胸前口袋的縫合線突然“噼啪”斷裂,一沓塑封文件滑出來,首頁血紅的標題扎進我眼里:
西塘鎮衛生院“新生計劃”供體檔案(絕密)
檔案袋像塊烙鐵燙手。我跌跌撞撞沖進樓梯間,借著安全出口的綠光撕開封條。第一頁就讓我渾身血都涼了——趙建國(編號:NS-2023-087)的證件照下,備注欄赫然標注:“褥瘡感染致多器官衰竭,預估存活期<3個月,優先匹配肝、腎”。而“受體意向”欄里,龍飛鳳舞簽著個讓我腦仁炸裂的名字:王麗!
“老趙的肝……要給那毒婦續命?”我指甲摳進塑封膜,幾乎要撕爛紙頁。趙伯咳血的模樣和王麗摸著孕肚的得意笑臉在眼前重疊,惡心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翻到第二頁,全身血液徹底凍住。沈金娣(編號:NS-2021-033)的黑白照片在紙頁上盯著我,嘴角還帶著生前那種怯懦的苦笑。她的死亡診斷寫著:“心梗”,可“器官摘取記錄”欄里密密麻麻打滿了勾!心、肝、雙腎、角膜……最后一行小字像淬毒的針:“剩余骨骼移交醫學院標本處,協議見附件B”。
附件B!我瘋了一樣往后翻,泛黃的“遺體捐贈同意書”上,“沈金娣”三個字的筆畫歪得像蚯蚓爬——這分明是描紅拓寫的筆跡!而監護人簽名處,張老太那螃蟹爬的“王翠花”囂張地壓著紅手印。
“沈阿姐……他們把你拆零碎了賣啊!”我喉嚨里滾出野獸般的嗚咽,后腰舊傷突突直跳。賬本里那團墨漬下的血字賬號在腦中燃燒——6217*************8819,李強的卡!賣命的錢,竟進了親兒子的口袋!
消防通道的鐵門“咣當”巨響!李強舉著手機電筒沖進來,光柱掃過我手里的檔案,臉色“唰”地慘白:“媽!麗麗大出血進手術室了!醫生說……要立刻肝移植!”
我攥著檔案冷笑:“巧了,肝源這不現成的嗎?趙伯的肝,王麗早預定了!”
“你說什么瘋話!”李強來搶檔案,我側身躲開,手機光晃過他手機屏幕——王麗的微信聊天記錄還開著:“老公,麻利點!老東西不肯簽養老院免責協議,就讓‘意外’來得更快些……”
“意外?”我一腳踹開他伸來的手,指著檔案上沈阿婆的名字,“就像你沈姨的‘心梗’?像趙伯‘自己摔出來’的褥瘡?”我揪住他衣領嘶吼,“你媳婦剖活人當藥引子!你爹的遺體費你拿去填黑心窟窿!李強,你夜里聽不見老骨頭們的哭嚎嗎!”
他像被抽了脊梁骨般癱軟下去:“我不知道……爸的遺體費是麗麗說投資養老院分紅……她說簽了協議就能讓趙伯住VIP房……”他突然抬頭,瞳孔里血絲密布,“可爸的肝癌是真的!他抽屜里藏著診斷書!就剩三個月了!”
我如遭雷擊。難怪老頭死攥著存折不撒手,是怕治病拖垮這個家啊!可這傻兒子……我甩開他沖向電梯,檔案頁在狂奔中雪花般散落。得攔住趙伯!王麗的人肯定已經下手了!
客棧一樓的血腥味濃得嗆鼻。阿芳癱在趙伯輪椅旁,半邊臉腫得老高,地上扔著截帶血的搟面杖。“他們……三個人……硬灌趙伯喝藥……”她嘴角淌著血沫,“我抄家伙掄倒一個……剩下倆抬著趙伯往面包車跑……”
墻上的老式掛鐘指向十一點十分。我抓起阿芳手機查定位——她給趙伯縫的棉襖里藏著防走失追蹤器!紅點正沿國道往西狂飆,終點赫然是……西塘鎮衛生院!
“報警!就說黑診所活摘器官!”我把車鑰匙砸給阿芳,自己撲向廚房。冰柜底層凍著半桶豬油,我連桶抱出來,掀蓋,把沈阿婆那本血賬本狠狠摁進凝固的油脂里!
“媽你干啥?”李強追進來。
“給你媳婦送‘月子禮’!”我拔出裹滿豬油的賬本,撕下寫滿受賄名單的內頁塞進他口袋,“拿好了!要是半路‘弄丟’,我就把你媳婦的移植記錄貼滿殯儀館!”
衛生院后門的小巷污水橫流。面包車歪在垃圾箱旁,車門洞開,車廂里扔著趙伯的破棉襖。追蹤器紅燈在污水溝里明明滅滅。
手術專用梯的電子屏亮著“3”。我撞開消防門沖進樓梯間,豬油賬本在懷里滑膩膩地發燙。三樓走廊死寂,只有盡頭手術室亮著“手術中”的紅燈。門突然開了條縫,濃烈的乙醚味混著血腥氣噴涌而出!
我閃身擠進去。無影燈下,趙伯枯瘦的身體攤在手術臺上,胸膛已被劃開十字刀口!主刀醫生舉著血淋淋的肝臟,正往旁邊推車上的玻璃罐里放——那罐里漂浮的肝臟布滿腫瘤結節,分明是王文山的病肝!
“排異反應太大……得換新鮮的……”主刀嘟囔著,手術刀移向趙伯的右肝葉。
“新鮮?”我掄起豬油賬本砸向操作臺!“砰!”玻璃罐應聲炸裂,福爾馬林混著癌變肝臟潑了主刀滿身!趁他慘叫抹臉的功夫,我撲到手術臺前扯掉趙伯的氧氣面罩,豬油糊了他滿嘴滿臉:“老趙!咽下去!”
賬本內頁的墨水在油脂中瘋狂暈開,藍色復寫紙的字跡像蘇醒的毒蛇,在豬油里扭出腥臭的詛咒。趙伯喉頭劇烈滾動,突然睜眼,“哇”地噴出大口黑血——那血里蠕動著和疤護士脖子上一樣的黑線蟲!
“線蟲……在血管里產卵……”趙伯的指甲摳進我胳膊,眼球凸得像要掉出來,“養老院……營養液……沈姐……地下室……”
監控屏幕突然雪花閃爍!畫面跳成頂樓重癥監護室的實時影像:王麗渾身插管躺在病床上,而隔壁床的心電監護儀顯示著沈金娣的名字——波形微弱卻持續跳動!
“沈阿姐還活著?!”我渾身血液逆流。
手術室紅燈爆出刺耳蜂鳴!廣播里響起張老太扭曲的尖笑:“親家母,這份‘新生’大禮你可滿意?沈金娣的腦殼里養著我家麗麗的救命蠱王呢……要么你乖乖躺上手術臺把肝換了,要么我讓蠱蟲啃光老太婆的腦髓!”
走廊傳來液壓推車的滾動聲,像送葬的喪鐘。李強突然踹門而入,手里攥著半頁被血浸透的賬本,眼神卻空洞得像提線木偶:“媽……麗麗不能死……您捐個肝……行嗎?”
無影燈下,他舉起的麻醉針閃著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