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場由某國際頂級珠寶品牌舉辦的慈善晚宴在外灘源壹號那座充滿歷史厚重感的建筑里如期舉行。水晶吊燈的光芒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金邊。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香檳、昂貴香水與精心烹制的珍饈美味混合的馥郁氣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名流云集。這是李青曾經最如魚得水的戰場。
她如約而至,依舊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之一。一身當季的ElieSaab高定禮服,煙灰色的薄紗上綴滿細碎的水晶,行走間流光溢彩,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頸間佩戴著品牌借出的價值連城的古董鉆石項鏈,熠熠生輝。妝容精致得無可挑剔,長發如瀑,一絲不亂。她端著香檳杯,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無懈可擊的微笑,步履從容地穿梭在人群之中。
“青姐!今晚真是艷壓群芳啊!”塑料姐妹花A立刻粘上來,夸張地贊美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她頸間的項鏈,“這條‘星河之淚’可太配你了!聽說全球就三條?”
“哎喲,青青寶貝,氣色真好!看來最近有‘愛情’滋潤哦?”姐妹花B湊過來,眼神曖昧地在她身上逡巡,“聽說跟那位做礦業的王公子進展神速?今晚他來了嗎?”語氣里的打探和攀比毫不掩飾。
李青保持著完美的微笑,用訓練過無數次的、帶著點慵懶和漫不經心的語調回應著:“還行吧,湊合穿。項鏈是品牌方抬愛。”對于所謂的“王公子”,她只用一個模棱兩可的“嗯?”和微微上挑的眉梢就輕巧帶過,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這是她的生存法則:永遠不把底牌亮盡,永遠保持神秘感和距離感。
她熟練地運用著這些技巧,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玩偶。贊美像廉價的花瓣一樣向她拋灑過來:
“李小姐的品味真是沒得說!”
“青姐就是滬上時尚的風向標!”
“青青,下次我的畫廊開幕,你可一定要來做我的靈感繆斯!”
她微笑著點頭,舉杯示意,說著“過獎”、“謬贊”、“一定賞光”之類的場面話,內心卻一片冰封的荒蕪。這些贊美在她聽來空洞無比,每一個字都像在提醒她,她存在的價值僅僅在于這身昂貴的皮囊和營造出的虛幻光環。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算計或嫉妒。
晚宴的高潮是慈善拍賣環節。一件件捐贈品被送上臺,名人明星爭相舉牌,每一次落槌都伴隨著熱烈的掌聲和閃光燈的追逐。氣氛被炒得極其熱烈。
李青端著一杯幾乎沒怎么喝的香檳,悄然退到了宴會廳邊緣一處相對安靜的露臺。夜風帶著黃浦江特有的水汽吹拂在臉上,稍稍驅散了廳內令人窒息的香氛和喧囂。她背靠著冰冷的雕花石欄,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臉上那完美的面具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露出了底下深深的疲憊和厭倦。
就在這時,露臺另一側通往宴會廳的厚重絲絨門簾被掀開,兩個妝容精致、渾身珠光寶氣的年輕女人端著酒杯走了進來,顯然也是來透氣的。她們并未注意到角落陰影里的李青,自顧自地開始了對話。
“看到沒?剛才拍下那條翡翠項鏈的張太,笑得那叫一個得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老公剛從南非礦上回來似的。”宋俏俏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刻薄。
“嗤,”劉媛媛輕蔑地哼了一聲,“暴發戶嘴臉罷了。她那點家底,也就夠在這種場合充充門面。你瞧她身邊那個‘閨蜜’,上次在Hermès專柜,為了個包差點跟SA打起來,窮酸相。”她優雅地抿了一口香檳,眼神掃過燈火輝煌的宴會廳,“說到底,這圈子里,真金白銀的‘老錢’有幾個?還不都是靠男人,要么是靠爹。像我們這樣靠自己站穩腳跟的,才是真本事。”
“就是!”宋俏俏立刻附和,語氣陡然變得“深刻”起來,“女人啊,最終還是要獨立!經濟獨立,人格獨立!整天圍著男人轉,靠男人給錢買包買珠寶,有什么意思?活得一點自我價值都沒有!我們要做新時代的獨立女性!”她挺了挺胸脯,頸間那條閃亮的TiffanyKeys項鏈隨之晃動。
“對!獨立女性!”劉媛媛重重地點頭,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宴會廳內,精準地落在某位剛剛被簇擁進來的金融新貴身上,臉上瞬間切換成嫵媚的笑容,抬手整理了一下鬢角,“喲,陳總來了!失陪一下親愛的,我去打個招呼!”她扭著腰肢,踩著高跟鞋,像一只花蝴蝶般迅速飛離了露臺。
宋俏俏臉上的“深刻”和“獨立”瞬間消失,只剩下鄙夷:“嘁,裝什么裝,還不是看到金主就撲上去?”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嶄新的Cartier藍氣球,調整了一下表帶的位置,也朝著廳內某個方向的目標人物搖曳生姿地走了過去。
露臺瞬間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夜風吹拂窗簾的細微聲響。
角落里,陰影中的李青,將這一幕從頭到尾盡收眼底。她沒有動,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端著香檳杯的手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剛才那番關于“獨立女性”的慷慨陳詞,配合著她們前后判若兩人的變臉速度,以及眼神中對珠寶、對男人毫不掩飾的覬覦,構成了一幅極致荒誕又無比真實的浮世繪。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再次涌了上來,比宿醉那次更甚。這一次,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心理上的,是對這個虛偽透頂的圈子、對這群戴著假面跳舞的人、甚至是對曾經也樂在其中的自己,產生的劇烈排斥!
“獨立女性?”她盯著杯中金黃色的、不斷上升破裂的氣泡,無聲地翕動著嘴唇,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卻充滿了冰冷的嘲諷,“靠男人買來的‘獨立’嗎?還是靠爹媽給的資本堆砌的‘價值’?”她想起自己衣帽間里堆積如山的奢侈品,想起自己銀行賬戶上那驚人的消費額度,想起自己賴以生存的“名媛”光環背后,有多少是真實的自我?
她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這件價值不菲的ElieSaab禮服。細碎的水晶在露臺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閃爍著,卻再也無法讓她感到絲毫的愉悅,只覺得沉重,像一件華麗又冰冷的枷鎖。頸間那條借來的“星河之淚”古董項鏈,沉甸甸地墜著,鉆石的棱角硌著她的皮膚,帶來一種細微卻清晰的刺痛感。
虛偽!徹頭徹尾的虛偽!從別人身上,也從她自己身上散發出來!這個圈子,就是一個巨大的、用金錢、謊言和欲望編織的華麗氣泡。所有人都在里面醉生夢死,自欺欺人。而她,李青,曾經是這個氣泡里最閃亮、最會玩的那個。可現在,她只覺得這個氣泡快要將她窒息了!
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攫住了她。她猛地站直身體,端著那杯幾乎沒動的香檳,大步流星地朝著露臺入口走去,目標明確——廳內那個還在高談闊論“獨立女性”精神的宋俏俏。
她的出現帶著一股無形的低氣壓。宋俏俏正和一個富態的中年男人談笑風生,看到李青直直朝自己走來,臉上那諂媚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轉換成社交場合的友好,就見李青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似乎只是不經意地、手臂輕輕一抬——
“嘩啦!”
小半杯冰冷的、金黃色的香檳,不偏不倚,盡數潑在了宋俏俏那身同樣價值不菲的Dior高定禮服的前襟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璀璨的水晶吊燈下,深色的禮服布料瞬間被洇濕了一大片,狼狽不堪。香檳順著精致的蕾絲滾落,滴落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宋俏俏臉上的表情瞬間從驚愕變成難以置信,繼而燃起熊熊怒火。她尖叫出聲:“李青!你瘋了嗎?!我的裙子!”
周圍的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詫、探究、幸災樂禍。閃光燈開始零星地閃爍。
李青卻像沒聽見那聲尖叫,也沒看到周圍聚集的目光。她隨手將空了的香檳杯塞給旁邊一個目瞪口呆的侍者,動作流暢自然得仿佛只是遞出一張名片。她甚至沒有看那個氣得渾身發抖、妝容都快扭曲的宋俏俏一眼。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周圍一張張或驚愕或看好戲的臉,那些曾經讓她在意、讓她費心經營關系的面孔,此刻在她眼中變得模糊而遙遠。然后,她微微揚起下巴,臉上沒有任何歉意,也沒有任何挑釁,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和一種卸下重負般的、奇異的輕松。
在宋俏俏歇斯底里的控訴聲和其他人嗡嗡的議論聲浪徹底爆發之前,李青已經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她脊背挺得筆直,煙灰色的裙擺劃過一道冷冽的弧線,像一位提前謝幕的、高傲的女王,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踩著那雙ChristianLouboutin紅底高跟鞋,步履從容而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金碧輝煌、卻讓她窒息的巨大牢籠。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清脆聲響,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宴會廳里顯得格外清晰、決絕,如同一聲聲宣告終結的鼓點。
身后,是宋俏俏憤怒的尖叫和混亂的場面。但這一切,都與她李青無關了。
---
走出那棟燈火通明、象征著頂級名流圈層的建筑,喧囂和浮華被厚重的門扉隔絕在身后。初秋夜晚微涼的空氣帶著黃浦江的濕意撲面而來,瞬間灌滿了李青的肺腑,帶來一種久違的、帶著輕微刺痛感的清醒。她拒絕了泊車小弟殷勤遞上的車鑰匙,那輛惹眼的保時捷911此刻只會讓她感到厭煩。
“謝謝,我想走走。”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徑直將鑰匙推了回去。
泊車小弟愕然地看著這位向來排場十足的“青姐”只身一人,穿著那身價值連城的禮服,踩著細高跟,頭也不回地融入了外灘熙熙攘攘的游客人流之中。霓虹閃爍,勾勒著萬國建筑的輪廓,也照亮了無數張興奮拍照的陌生面孔。李青像個格格不入的幽靈,穿梭其中。昂貴禮服和絕美容顏引來無數側目和手機鏡頭的偷拍,但她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著遠離璀璨燈火的方向,朝著城市更深處、更暗的地方走去。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打出單調的節奏,腳踝傳來隱隱的酸痛。不知走了多久,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后,周圍的建筑變得低矮、陳舊。她拐進了一條不知名的、狹窄的弄堂。
昏黃的路燈勉強照亮坑洼不平的石板路,空氣里彌漫著飯菜的香味、潮濕的霉味和淡淡的煤煙氣息。白天的暑氣還未完全散去,弄堂口,幾戶人家將小方桌搬到了門外,一家人圍坐著吃飯、納涼。碗筷碰撞聲、孩童嬉笑聲、老人絮絮的吳儂軟語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與剛才那個世界截然不同的、嘈雜卻充滿生氣的背景音。
李青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她像一個闖入者,站在弄堂口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這幅市井煙火圖。
離她最近的一張油膩膩的小方桌旁,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女孩穿著簡單的棉布連衣裙,扎著清爽的馬尾,男孩穿著洗得發白的T恤和工裝褲,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曬得微黑的小臂。桌上擺著兩個藍邊大瓷碗,盛著熱氣騰騰的、湯色奶白的小餛飩,旁邊還有一小碟淋著紅油的鍋貼。
“喏,你最喜歡的蝦仁餡,都給你。”男孩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碗里舀出幾個鼓鼓囊囊的餛飩,輕輕放進女孩的碗里,動作笨拙卻溫柔。
女孩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你自己吃呀!每次都這樣!”
“我吃豬肉餡的就行,”男孩憨厚地笑著,撓了撓頭,“看你吃得香,我就飽了。”昏黃的路燈光落在他年輕、算不上多英俊卻干凈真誠的臉上,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意和滿足。
女孩沒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用勺子輕輕攪動著碗里的餛飩,熱氣氤氳中,她的臉頰微微泛紅,拿起筷子,夾起一只鍋貼,自然地遞到男孩嘴邊:“喏,獎勵你的,張嘴!”
男孩嘿嘿笑著,順從地張嘴咬住,含糊不清地說:“好吃!還是我們弄堂口張阿婆家的最地道!”
昏黃的路燈下,小桌子旁,年輕的戀人分享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男孩笨拙地將自己碗里飽滿的蝦仁餡餛飩舀進女孩碗里,憨笑著撓頭:“看你吃得香,我就飽了。”女孩嗔怪地瞪他,臉頰卻飛起紅暈,夾起一只金黃酥脆的鍋貼塞進他嘴里。沒有昂貴的紅酒,沒有精致的擺盤,只有瓷碗碰撞的輕響,油星濺在洗得發白的工裝褲上留下的小小印漬,以及兩人相視而笑時,眼中映著彼此、再無其他的純粹光亮。
李青站在弄堂口的陰影里,像一個被無形結界隔絕在外的幽靈。晚風吹拂著她煙灰色高定禮服的裙擺,細碎的水晶在昏昧光線下偶爾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冷冰冰的星芒,與她頸間那條借來的、沉甸甸的鉆石項鏈一起,顯得如此突兀而荒謬。弄堂里飄出的飯菜香、煤煙味、孩童追逐的嬉鬧聲、老人絮絮的吳儂軟語……這些構成市井煙火氣的元素,此刻如同無數細小的針,刺破了她周身那層由浮華和空虛凝結成的冰冷硬殼。
一種尖銳的、近乎窒息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項鏈上那顆最大的鉆石。鉆石堅硬冰冷的棱角硌著指腹,那感覺如此清晰,卻遠不如眼前那碗普通小餛飩蒸騰的熱氣來得真實和溫暖。
她曾擁有過無數個被名酒和贊美浸泡的夜晚,在俯瞰全城的頂樓公寓醒來,身邊或許躺著某個名字后綴帶著“總”或“少”的男人,或者只是昂貴的空虛。她曾在米其林三星餐廳的燭光下,姿態優雅地切割著神戶牛排,聽著對面的人用華麗的辭藻堆砌著恭維和試探。她曾在拍賣會上眼都不眨地擲下千金,只為博得滿場艷羨的目光。那些瞬間也曾帶來過短暫的、如同氣泡般膨脹的快樂。
可是,沒有一個瞬間,能像眼前這幅畫面一樣,讓她感受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劇烈的震蕩和……渴望。那種渴望,無關物質,無關虛榮,甚至無關情愛本身。那是一種對“真實”的渴望——真實的生活,真實的溫度,真實的、不摻雜任何算計和表演的情感連接。
男孩看著女孩吃餛飩時,眼中那份純粹的滿足和溫柔;女孩嗔怪地將鍋貼塞進男孩嘴里時,那份自然流露的親昵和關切。沒有精心設計的臺詞,沒有互相試探的攻防,沒有衡量價值的眼神。只有兩個平凡的人,在生活的塵埃里,分享著最簡單的食物,交換著最樸素的溫情。
“李青…你活得像一場戲。”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帶著殘酷的審判,“一場演給別人看,最終連自己都騙了的、華麗又空洞的戲。”
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宴會廳里那些虛偽的贊美聲、塑料姐妹花的竊竊私語、銀行冰冷的消費提醒、母親電話里小心翼翼的窘迫…所有聲音匯集成巨大的噪音,在她腦海里瘋狂沖撞,最終被眼前這碗小餛飩升騰的熱氣和那對戀人簡單的笑聲徹底擊碎、覆蓋。
再睜開眼時,李青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徹底沉淀了下來。那份迷茫和痛苦被一種近乎鋒利的決絕所取代。她不再看那對甜蜜的戀人,也不再停留在這格格不入的弄堂口。她轉過身,挺直脊背,重新走向霓虹閃爍的主干道方向。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依舊清脆,卻不再是為了走向下一個浮華的派對。
這一次,她的目標清晰而明確——回家。回到那個空曠奢華的“牢籠”,去做一件她必須立刻、馬上要做的事情。一場遲來的、徹底的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