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頂天闕”頂層公寓的入戶大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所有聲響。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柔和的光線灑下,照亮了一室冷清。巨大的空間里,昂貴的家具和藝術品沉默地佇立著,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祭奠著她過往的荒唐歲月。
李青沒有開大燈。她甩掉折磨了她一路的高跟鞋,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徑直走向巨大的開放式衣帽間。感應燈光次第亮起,如同舞臺追光,照亮了這個足以讓任何女人瘋狂的“圣殿”。一排排定制衣架上掛滿了當季最新款的高級成衣,按色系和品牌分門別類,整齊得如同奢侈品商店的陳列架。玻璃柜里,各種限量版手袋、鞋履、墨鏡、絲巾琳瑯滿目。中央島臺的首飾盒里,更是珠光寶氣,鉆石、彩寶、珍珠在燈光下折射著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這里曾經是她最引以為傲的“戰利品庫”,是她征戰名利場的“武器庫”。而此刻,李青面無表情地掃視著這一切,眼神里沒有一絲留戀,只有一種審視垃圾般的冰冷。
她走到中央島臺前,拉開最大的一個抽屜。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摞摞大小不一的硬殼首飾盒。她隨手拿起最上面一個深藍色的絲絨方盒,打開。一枚設計繁復、鑲滿碎鉆的卡地亞獵豹胸針靜靜地躺在黑色天鵝絨上,豹眼是兩顆碧綠的祖母綠,在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
“呵,”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指尖拈起那枚沉甸甸的胸針。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她記得這枚胸針,是某個追求她三個月的“航運新貴”在得知她喜歡獵豹后,巴巴地奉上的“心意”。當時她只是覺得這豹子夠野性,夠配她“妖孽”的名頭,隨手就收下了。現在想來,對方那諂媚的笑容下,藏著多少急于得手的算計?
她不再猶豫,手臂一揚,那枚價值不菲的胸針在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啪嗒”一聲輕響,精準地落入了島臺旁邊一個巨大的、原本用來裝換季衣物的黑色無紡布整理袋里。
動作一旦開始,便如同打開了泄洪的閘門。
她不再挑選,不再猶豫。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面無表情地走向衣架。手指掠過那些動輒數萬、數十萬的華服——Dior的仙女裙、Chanel的斜紋軟呢套裝、Valentino的鉚釘禮服、Gucci的復古印花長裙……曾經讓她在派對上光芒四射的戰袍,此刻在她眼中只是一堆堆色彩斑斕的布料。
她抓住衣架,用力將它們從掛桿上扯下。絲滑的、硬挺的、綴滿亮片的、刺繡著繁復花紋的……昂貴的面料在她手中被揉捏、折疊,然后像丟垃圾一樣,一件接一件地、毫不留情地扔進那個巨大的黑色整理袋里。動作粗暴,帶著一種宣泄般的毀滅感。
“嘩啦!”一條綴滿水晶的ElieSaab禮服被團成一團塞進去。
“噗!”一件柔軟的羊絨大衣被隨意地覆蓋在上面。
“叮鈴哐啷!”幾個堆疊在一起的限量版手袋被一股腦兒地傾倒在衣服堆上,堅硬的金屬鏈條和搭扣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她走向玻璃柜。柜門被她猛地拉開,發出“哐當”一聲。一排排閃耀的鞋履暴露在燈光下。尖頭的、圓頭的、綴著羽毛的、鑲嵌著珠寶的……每一雙都價值不菲,都曾小心翼翼地踩在紅毯或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彎下腰,一手抓起幾只鞋,看也不看款式和品牌,像拾荒者撿拾廢品,直接扔進袋口。尖細的鞋跟互相碰撞、刮擦著昂貴的皮面,留下難看的痕跡。她視若無睹。
首飾盒被粗暴地打開。鉆石耳釘、珍珠項鏈、藍寶石手鏈、鑲滿碎鉆的手表……曾經被她精心呵護、視若珍寶的物件,此刻被她一把一把地抓起,如同抓起一把把廉價的玻璃珠,嘩啦啦地傾倒進那個越來越滿的黑色深淵里。寶石在黑暗中碰撞,發出微弱而委屈的聲響。
整個衣帽間如同遭遇了一場風暴。李青像一個冷酷的清道夫,所過之處,曾經的“榮光”被迅速掃蕩一空,只留下空蕩蕩的衣架、鞋架和光禿禿的首飾托盤。那個巨大的黑色整理袋如同饕餮巨獸,貪婪地吞噬著她過往的一切象征。它迅速地鼓脹起來,表面被各種尖銳的飾品和堅硬的包角頂出凹凸不平的形狀,像一個丑陋的、塞滿了浮華罪證的腫瘤。
不知過了多久,衣帽間里幾乎被搬空了一半。那個巨大的黑色整理袋已經鼓脹得幾乎要爆開,沉重地歪倒在地板上。李青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微微喘著氣,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環顧四周,看著那些被清空的區域,一種奇異的、帶著疲憊的輕松感慢慢升騰起來,取代了之前的麻木和冰冷。
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她離開衣帽間,走到客廳。巨大的曲面電視鑲嵌在背景墻上。她拿起遙控器,打開。屏幕亮起,自動播放起一個娛樂新聞頻道。畫面里,正是她幾個小時前剛剛離開的那個慈善晚宴的后續報道。鏡頭掃過衣香鬢影的人群,最終定格在一個熟悉的身影上——正是那個被她潑了香檳的宋俏俏。她顯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正對著鏡頭,眼圈微紅,一副楚楚可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旁邊圍著幾個塑料姐妹在“仗義執言”。
“李青小姐今晚的行為真是令人震驚!完全不符合她的身份和晚宴的格調!我們正在與品牌方和法律顧問溝通,必須為宋俏俏討回一個公道!”一個姐妹義憤填膺地對著話筒說道。
宋俏俏適時地抽泣了一下,哽咽道:“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那條裙子……是我為了今晚特意準備的……她怎么能這樣……”演技堪稱精湛。
李青面無表情地看著,看著那些熟悉的、此刻卻顯得無比丑陋的臉孔在屏幕上表演。她的手指在遙控器上滑動,點開了通訊錄。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頭像,如同一個巨大的、盤根錯節的浮華關系網。她甚至懶得再細看那些名字后綴的“總”、“董”、“少”,也懶得回憶那些或曖昧或殷勤的過往。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點選。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那些所謂的“閨蜜”、“藍顏”、“追求者”、“人脈”……那些在她“名媛”生涯中占據重要位置的聯系人,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個接一個地拖進了“刪除聯系人”的紅色方框里。動作流暢,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在清理手機里積攢已久的垃圾緩存。
每刪除一個名字,她就感覺心頭那塊無形的巨石又松動了一分。那些虛假的應酬,那些充滿算計的交往,那些耗費心力的周旋……隨著這些名字的消失,仿佛也一并被清除了出去。屏幕上代表聯系人數目的數字在飛速減少。
最后,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個備注為“媽咪”的聯系人上。趙雅芝溫柔的頭像安靜地躺在那里。這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刪除的“非工作”聯系人。
李青的手指在這個名字上停頓了幾秒,眼神變得復雜而柔軟。然后,她退出了通訊錄,關掉了電視。屏幕上宋俏俏那副矯揉造作的哭臉瞬間消失。
客廳里恢復了寂靜。只有那個歪倒在地板上、鼓脹得如同怪物的黑色整理袋,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一場風暴。
李青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依舊的陸家嘴夜景,如同一個永不疲倦的巨大萬花筒。她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個穿著簡單家居服、素面朝天、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女人。
她拿出那個屏幕碎裂、貼著貓咪貼紙的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頓了片刻,然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用力點開了手機自帶的應用商店。
搜索框。她緩緩地、清晰地輸入了三個字:
婚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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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的微光映在李青的臉上,明明滅滅。碎裂的屏幕如同蛛網,將應用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婚戀APP圖標切割得支離破碎。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方,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遲疑。婚戀網?這個念頭本身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過往所有的驕傲上。曾經的“滬上妖孽”,社交場上的女王,如今竟要淪落到在虛擬的相親市場里尋找所謂的“老實人”?荒謬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老實人……”她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唇邊溢出一絲苦澀的自嘲。在這個圈子里,“老實”幾乎等同于“無能”和“無趣”的代名詞。她曾用最挑剔、最刻薄的眼神審視過那些試圖接近她的所謂“老實男人”——他們笨拙的討好,小心翼翼的試探,在她看來如同小丑的表演。她享受的,是征服的快感,是將那些驕傲的、富有的、有挑戰性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掌控感。可現在,她竟主動將自己放到了“老實人”的貨架上?
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過往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曖昧迷離的燈光下,男人遞來的酒杯邊緣殘留著精心算計的指紋;高級餐廳里,對面人侃侃而談時,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她裸露的肩頸線;拍賣會上,為了博她一笑而豪擲千金的手,轉身可能就在其他女人身上游走……虛偽!算計!欲望!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
“嘔……”又是一陣生理性的反胃感涌上喉嚨。她猛地閉了閉眼,強行壓下那股惡心。
不!絕不要!她李青就算是從云端跌落泥潭,也絕不要再沾染上那種虛偽惡臭的氣息!她要的,是徹底的切割,是絕對的簡單!一個像弄堂口那個給女朋友分蝦仁餛飩的男孩一樣,眼神清澈、心思簡單、生活腳踏實地的人!一個不需要她去費心解讀潛臺詞,不需要她去防備算計,能讓她安心地、真實地做自己的人!哪怕他平凡,哪怕他……窮。
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的迷霧,也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承認自己需要或者說渴望一個“窮”男人?這簡直是對她過往三十年人生構建的所有價值體系的徹底顛覆和無情嘲諷。
“李青,你真是……瘋了。”她對著屏幕上的倒影,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但眼底那份決絕的光芒卻越來越盛。
指尖終于落下,帶著孤注一擲的力道,點在了下載量最高、廣告打得最兇的那個婚戀APP圖標上——【緣來是你】。土氣的名字讓她眉頭又是一皺。下載進度條開始緩慢地移動。
注冊過程繁瑣得令人煩躁。頭像?她直接對著天花板拍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燈影。昵稱?她隨手輸入:【花未眠】。取自川端康成那句“凌晨四點,看到海棠花未眠”,帶著點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對寧靜的渴望。
接下來的選項像一道道冰冷的關卡:
【年齡】:29歲。(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填了真實的。)
【身高】:168cm。
【體重】:48kg。(指尖頓了頓,自嘲地想,這大概是這個賬號唯一“貨真價實”的部分。)
【學歷】:海外名校碩士。(她如實填寫,但心里清楚,這金光閃閃的學歷,在接下來的“目標市場”里,恐怕不是加分項。)
【職業】?
她停住了。花店老板娘?可她的“綺夢”花店還只存在于她的決心和計劃里,連個門面都沒盤下來。無業?似乎更糟。指尖懸空了幾秒,最終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意味,點選了【自由職業】。
【月收入】?
看著那些選項:5k以下、5k-1w、1w-2w、2w-5w、5w-10w、10w以上……她嗤笑一聲,直接略過,選了【保密】。
【車房情況】?
她毫不猶豫地點了【無車無房】。這大概是今晚填寫的唯一一個完全“誠實”的答案——車是租的,房是租的,她李青名下,此刻確實一無所有。
【興趣愛好】?
她看著那些選項:旅游(環游世界)、美食(米其林餐廳)、品酒(紅酒/威士忌)、購物(奢侈品)、藝術(收藏/看展)……每一項都精準地戳中她過往生活的核心,也精準地讓她感到一陣反胃。她粗暴地滑動屏幕,直到看到最角落、最不起眼的那幾個選項:【園藝】、【烹飪】、【閱讀】、【散步】。她面無表情地勾選了這四個,仿佛在完成一項與自己無關的任務。
終于到了關鍵部分:【期望的Ta】。
【年齡范圍】:30-35歲。(比她大點,或許更穩重?)
【身高范圍】:175cm以上。(一個基本要求。)
【學歷】:不限。(只要不是文盲就行。)
【月收入】:這一次,她的指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帶著一種報復般的快感,直接點選了最底部的那個選項——【5k以下】。
【職業要求】?
選項跳出來:【公務員/事業單位】、【企業管理層】、【技術/工程師】、【創業者】、【金融從業者】、【醫生/律師】、【自由職業】、【個體戶】、【藍領工人】、【其他】。
李青的目光在那些光鮮亮麗的職業選項上冷冷掃過,最終,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自我放逐感,落在了【藍領工人】和【個體戶】上。她的指尖甚至在這兩個選項上用力點了點,仿佛在確認自己的決心。她要的就是徹底的煙火氣,徹底的腳踏實地!遠離那些西裝革履的虛偽!
【車房要求】:【無要求】。
【性格要求】:她想了想,敲下:【踏實、真誠、有責任心、熱愛生活】。這是她此刻最樸素也最奢侈的愿望。
【其他要求】:她停頓了很久,指尖懸在虛擬鍵盤上。最終,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倔強,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拒絕油嘴滑舌!拒絕海王!拒絕一切形式的不真誠!只找過日子的老實人!】
敲下最后一個感嘆號,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將手機丟在沙發上,身體也重重地陷進柔軟的靠墊里。仰頭望著天花板上那盞設計感十足卻毫無溫度的水晶吊燈,胸口劇烈起伏著。完成了。像一個將自己徹底格式化、然后塞進一個完全陌生軀殼里的詭異儀式。荒謬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楚的輕松。
“老實人……過日子……”她喃喃重復著,像是在念誦一個陌生的咒語。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璀璨,卻再也無法照亮她內心的迷茫。前路未知,如同深沉的夜。但至少,她親手撕碎了那件名為“滬上妖孽”的華麗戲服。無論等待她的是粗糙的砂礫還是溫潤的土壤,她都必須赤著腳,親自去踩一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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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被隨意地扔在沙發角落,屏幕已經暗了下去,像一塊冰冷的黑色鵝卵石。李青蜷縮在寬大的沙發里,昂貴的真皮觸感冰涼。窗外陸家嘴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變幻的光影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斑駁。身體疲憊到了極點,腦子卻異常清醒,甚至帶著一種過度消耗后的亢奮和空洞。
“老實人…過日子的老實人…”這幾個字如同魔咒般在她混亂的思緒里盤旋。她忍不住去想象,那個即將被算法推送到她面前的“老實人”會是什么樣子?或許是某個戴著黑框眼鏡、穿著洗得發白襯衫的IT男,沉默寡言,代碼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或者是某個小公司里兢兢業業的會計,手指上可能還帶著點墨水的痕跡?又或者是某個街角小餐館的老板,身上帶著油煙味,笑容憨厚?無論哪一種,都和她過去三十年生活的世界隔著遙遠的星河。
“嗤……”她忍不住又發出一聲自嘲的輕嗤。李青啊李青,你也有今天。滬上社交圈曾經最耀眼的“妖孽”,如今像個清倉甩賣的商品,把自己塞進一個名為“求老實人收留”的廉價包裝盒里。這感覺,比被潑香檳更狼狽,比宿醉更難受。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那碗小餛飩下了降頭,才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決定?
時間在死寂的奢華空間里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長,被扔在角落里的手機屏幕,倏地一下亮了!
不是電話,不是短信。是【緣來是你】APP推送通知特有的、帶著俗氣粉紅色愛心的提示圖標,伴隨著一聲清脆卻同樣俗氣的“叮咚”提示音。
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像一顆小石子猛地砸進了平靜的水面。
李青的身體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彈了一下,心臟毫無預兆地、劇烈地擂動起來,撞得胸口生疼。來了!那個“老實人”來了!算法的審判結果!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緊張、好奇、自厭和一絲微不可察的恐慌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她。她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猛地撲向沙發角落,動作快得甚至帶倒了一個靠墊。她抓起手機,屏幕的亮光刺得她瞇起了眼。碎裂的紋路扭曲了APP的圖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