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陽光并未因李青內(nèi)心的波瀾而遲到。它依舊準時地、帶著秋日特有的清冽，穿透“云頂天闕”巨大的玻璃幕墻，將一室奢華的冰冷照得無所遁形。

李青醒來時，宿醉般的昏沉感已經(jīng)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亢奮的清醒和……焦慮。她赤腳走到衣帽間門口。昨晚被她掃蕩過的區(qū)域空蕩蕩的，如同被颶風席卷過的戰(zhàn)場。剩下的一半衣物，大多是些剪裁精良、質(zhì)感上乘但款式相對低調(diào)的基礎款——羊絨衫、真絲襯衫、闊腿褲、剪裁利落的風衣、幾件設計簡約的小黑裙。

她看著這些僅存的衣物，眉頭緊鎖。去見一個外賣員，穿什么？穿那條低調(diào)的BrunelloCucinelli羊絨連衣裙？料子太矜貴，沾上咖啡館的咖啡漬怕是要心疼死。穿那身Theory的米白色闊腿褲套裝？又顯得過于正式，像要去談幾個億的并購案。

煩躁感再次升起。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選擇穿什么去見一個男人，竟會如此困難。這無關取悅，而是一種身份落差帶來的無所適從。最終，她帶著點自暴自棄的意味，抓起一件煙灰色的Vince羊絨高領薄毛衣，一條深藍色、沒有任何logo的JBrand修身牛仔褲。簡單，舒適，是她衣櫥里最“平民化”的裝扮了——如果不看那足以買下普通白領幾個月工資的價簽的話。

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素顏的自己。臉色因為昨夜的混亂和失眠顯得有些蒼白，眼下淡淡的青黑透露出疲憊。她猶豫了一下，最終只做了最基礎的護膚，抹了點帶潤色效果的隔離霜，薄薄掃了一層腮紅提氣色，涂了一層接近唇色的潤唇膏。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玳瑁紋發(fā)圈松松挽在腦后，額前落下幾縷碎發(fā)。沒有眼線，沒有睫毛膏，沒有紅唇。鏡中的女人，褪去了“妖孽”的鋒芒，顯露出一種難得的、帶著點脆弱感的清麗。

看著這樣的自己，李青有一瞬間的恍惚。多久沒有這樣“素面朝天”地出門了？似乎從她決定成為“滬上名媛”那一刻起，精致的妝容和完美的儀態(tài)就成了她的鎧甲和武器。現(xiàn)在，她主動卸下了這層鎧甲，以一種近乎“裸奔”的狀態(tài)，去赴一場前途未卜的約。

她拿起那個屏幕碎裂、貼著貓咪貼紙的手機，這是她唯一帶出門的東西。另一個象征著過去的手機，連同那個塞滿了浮華罪證的黑色大袋子，被她留在了公寓冰冷的地板上。

出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眼神復雜，有審視，有忐忑，有未散的荒謬感，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期待。

“走吧，李青，”她對著鏡中的女人低語，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去看看命運給你安排的‘老實人’，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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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五十分。

【云朵咖啡】（南京西路店）。

李青推開咖啡館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咖啡豆烘焙香氣、牛奶甜膩以及人聲嘈雜的熱浪撲面而來。室內(nèi)光線柔和，原木色調(diào)的裝修帶著點刻意營造的“自然風”，墻上掛著幾幅抽象的風景畫。座位不算少，但此刻幾乎坐滿了人——對著筆記本電腦眉頭緊鎖的白領，湊在一起低聲討論方案的小團隊，膩歪在一起分享甜點的情侶，還有獨自看書或刷手機的客人。

聲音不大，但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種持續(xù)的、嗡嗡的背景音。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都市午后的慵懶和忙碌交織的氣息。這與她習慣的、有著巨大空間、低聲播放古典樂、侍者穿著筆挺制服、客人之間保持著優(yōu)雅距離的高級場所，截然不同。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這種擁擠的、充滿煙火氣的環(huán)境，讓她本能地感到不適和一絲…被窺探的不安。她迅速掃視全場，目光鎖定在靠窗的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卡座。位置不錯，能看到街景，又稍微遠離中心區(qū)域的喧囂。

她挺直脊背，盡量忽略那些或好奇或驚艷（即使素顏，她的底子和氣質(zhì)依舊出眾）的目光，邁著習慣性的、帶著距離感的優(yōu)雅步伐，穿過略顯擁擠的過道，走向那個卡座。真皮短靴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與咖啡館的背景音格格不入。

侍者是個年輕女孩，穿著印有【云朵】LOGO的藏青色圍裙，笑容熱情：“小姐幾位？有預約嗎？”

“兩位。沒有預約。”李青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并未在侍者臉上過多停留。

“好的，這邊請！”侍者引她到那個靠窗的卡座，“請問喝點什么？我們招牌的云朵拿鐵很不錯哦！”語氣帶著推銷的熱情。

“美式。熱的。”李青言簡意賅，坐下。目光落在桌面上略顯廉價的紙質(zhì)菜單和插在簡陋玻璃瓶里、焉頭耷腦的幾支小雛菊上。花材不新鮮，搭配毫無美感，修剪也粗糙。她職業(yè)病般地挑剔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手機邊緣。屏幕上顯示的時間：2:55。

他還沒到。

侍者很快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美式咖啡。粗陶杯子，杯壁有些厚，手感粗糙。李青端起杯子，淺啜了一口。滾燙的液體帶著明顯的焦苦味滑過舌尖，遠不如她常喝的、由專業(yè)咖啡師精心萃取的瑰夏或藍山。她微微蹙眉，放下杯子。

目光投向窗外。南京西路的午后，車流如織，行人步履匆匆。陽光透過行道樹的枝葉縫隙灑下，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她試圖在人群中搜尋那個可能穿著藍色外賣制服的身影，但一無所獲。街角倒是有幾個穿著不同平臺制服的外賣員，或靠在電瓶車上刷手機等單，或步履匆匆地提著餐盒跑過。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2:58。

3:00。

3:02。

卡座對面依舊空無一人。

李青端起咖啡杯，又放下。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無意識地劃動著，解鎖，又鎖屏。咖啡館里的嘈雜聲似乎放大了，隔壁桌情侶膩歪的竊竊私語、身后白領討論方案的爭執(zhí)聲、咖啡機研磨豆子的轟鳴……這些聲音像無數(shù)只小蟲子，鉆進她的耳朵，啃噬著她本就所剩無幾的耐心。

荒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越收越緊。她在干什么？像個傻子一樣，坐在這家廉價的咖啡館里，等一個送外賣的男人？那個“風馳電掣”，是不是根本沒把這次見面當回事？是不是還在某個地方搶單、爬樓，為了五毛錢的好評而奮斗？或者，昨天晚上的熱情聊天，根本就是他一時的無聊消遣，轉頭就忘了？畢竟，誰會真的把一個婚戀網(wǎng)站上模糊頭像的“花店老板”當回事？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被輕視的憤怒和自取其辱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火焰，從心底竄起。李青啊李青，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幾乎要冷笑出聲。指尖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移向手機屏幕，準備點開APP，給那個“風馳電掣”發(fā)一條充滿嘲諷的質(zhì)問，然后徹底拉黑，結束這場鬧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

咖啡館門口懸掛的風鈴，被猛地推開的大門撞得發(fā)出一串急促而清脆的亂響！

“叮鈴哐啷——！”

門框撞在墻壁上的聲音不算巨響，但在舒緩的音樂和低聲交談的咖啡館里，卻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瞬間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一個身影裹挾著室外的熱浪和風塵，像一顆出膛的藍色炮彈，轟然闖了進來！

**藍色！**

那身飽和度極高、印著巨大【閃電速達】亮黃色LOGO和二維碼的外賣制服，如同一個巨大的、移動的廣告牌，瞬間撕裂了咖啡館里精心營造的淺色調(diào)、低飽和度、小布爾喬亞式的寧靜氛圍。那藍色太鮮亮，太刺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底層勞動氣息和街頭生存的粗糲感，與周圍溫潤的木質(zhì)、柔軟的沙發(fā)、精致的綠植格格不入，形成了視覺上的強烈轟炸。

制服顯然被汗水反復浸透過，肩背和腋下位置顏色明顯更深，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年輕男人結實勻稱的肩背線條。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流暢有力，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上面似乎還沾著點灰蒙蒙的塵土。制服褲腿塞在一雙看起來頗為厚重、沾著泥點的黑色勞保鞋里。

他頭上還歪歪扭扭地扣著那頂印著同樣LOGO的頭盔！防風罩被他粗暴地推到了額頭上方，露出整張臉。汗水浸濕了他濃黑雜亂的額發(fā)，幾縷發(fā)絲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角和汗?jié)竦哪橆a上。那張臉，此刻因為急促的奔跑和高溫而漲得通紅，鼻尖上還掛著細密的汗珠，正隨著他沉重的喘息而微微顫動。

正是照片上那個英俊得過分的外賣員——風馳電掣！林驍！

他站在門口，像一頭誤闖進瓷器店的公牛，帶著一種茫然四顧的、未褪盡的奔跑慣性，胸膛劇烈起伏著，大口喘著粗氣，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百米沖刺。他那雙在照片里顯得清澈無辜的狗狗眼，此刻因為急切和尋找而瞪得溜圓，帶著一種近乎懵懂的焦灼，快速地掃視著整個咖啡館。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

咖啡館里所有的目光——好奇的、驚訝的、嫌惡的、看熱鬧的——如同聚光燈般，“唰”地一下，聚焦在這個突兀闖入的藍色身影上。背景的爵士鋼琴曲似乎都尷尬地停頓了半拍。

李青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緊接著又是一陣毫無章法的狂跳。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奈锁Q聲。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指尖緊緊摳住了微涼的杯壁，指甲幾乎要嵌進骨瓷里。

來了！他真的來了！以這種……驚世駭俗的方式！

就在林驍?shù)哪抗饧磳叩剿@個角落的瞬間，一個穿著合體黑色馬甲、系著領結的年輕男服務員，如同嗅到異味的獵犬，敏捷而無聲地從吧臺后方閃現(xiàn)，三步并作兩步，精準地攔截在了林驍面前。他的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程式化的微笑，但那笑容此刻顯得格外僵硬，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先生，”服務員的嗓音刻意壓低了，帶著一種維護場所格調(diào)的嚴肅，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取餐請走側門和后門通道。正門是顧客通道，謝謝配合。**”他說話時，目光快速掃過林驍身上的制服和頭盔，意思再明確不過——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外賣小哥，請自覺繞道！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像冰冷的針，刺破了咖啡館里短暫的寂靜。

林驍?shù)拇⒚偷匾恢稀Ｋ袷潜蝗硕殿^潑了一盆冷水，那雙瞪圓的、帶著急切尋找光芒的狗狗眼，瞬間被巨大的錯愕和窘迫淹沒。他臉上奔跑帶來的紅暈迅速褪去，轉而浮上一層尷尬的蒼白。他下意識地抬手，似乎想摘下那個礙事的頭盔，又像是要抹一把臉上的汗，動作進行到一半，僵在了半空。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因為剛才的奔跑和此刻的緊張而有些干澀沙啞，“我不是取餐的，我……”

他試圖解釋，目光越過服務員的肩膀，更加急切地在咖啡館內(nèi)搜尋。那雙眼睛因為焦急和窘迫而顯得更加明亮濕潤，像蒙了一層水汽的黑曜石。

“先生，”服務員的語氣加重了一分，帶著不容置疑的驅趕意味，身體又往前擋了擋，幾乎要貼上林驍沾著汗?jié)n和灰塵的制服，“我們有規(guī)定，**外賣人員一律從后門進出**。請您理解，不要打擾其他顧客用餐。”他強調(diào)著“規(guī)定”和“顧客”，將林驍?shù)纳矸莺鸵鈭D釘死在“外賣取餐”和“打擾者”的標簽上。

場面極度尷尬。林驍像一根被釘在原地的藍色柱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滑過清晰的下頜線，滴落在他藍色制服的領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如同細小的蚊蚋，嗡嗡地鉆進耳朵。

李青坐在卡座深處，將這一幕從頭到尾、分毫畢現(xiàn)地盡收眼底。她端著自己的拿鐵，指尖感受著杯壁殘留的、最后一點微弱的溫度。一股極其強烈的、混合著荒誕、滑稽、尷尬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被冒犯般的惱怒的情緒，猛地沖上了她的喉嚨！

“噗——咳咳咳！”

她極力想忍住，但那股氣實在來得太猛太突然！微涼的拿鐵帶著未咽下的奶沫，猝不及防地從她緊抿的唇間噴濺了出來！雖然她反應極快地用手捂住了嘴，但依舊有細小的咖啡色水珠濺落在她米白色的亞麻裙擺上，洇開幾點難看的深色痕跡。

劇烈的咳嗽瞬間爆發(fā)出來，她彎下腰，一手死死捂著嘴，一手慌亂地去抓桌上的紙巾盒。咳嗽聲在驟然安靜的咖啡館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響亮，瞬間將一部分原本聚焦在林驍身上的目光，吸引到了她這邊。

狼狽！前所未有的狼狽！

咳嗽帶來的生理性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手忙腳亂地用紙巾擦拭著嘴角和裙擺，胸腔因為嗆咳而火燒火燎。她不敢抬頭，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和門口那個被當成“取餐員”攔下的藍騎士一樣，成了這場荒誕劇里的另一個焦點！

這該死的“風馳電掣”！這該死的出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