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深處的小弄堂,狹窄的僅容兩人并肩。兩側是斑駁的老墻,爬山虎的藤曼在秋意中染上了深淺不一的紅與黃,纏繞著銹跡斑斑的鑄鐵陽臺欄桿和雕花的木窗欞。空氣中彌漫著舊時光的味道——潮濕的青苔氣、老木頭緩慢散發(fā)的微朽氣息,還有不知哪家飄出的、燉著紅燒肉的濃郁醬香。
林驍熟門熟路地在迷宮般的支弄里穿行,偶爾遇到坐在門口小竹椅上搖蒲扇的老人,還會憨笑著打聲招呼:“阿爺好!”“阿婆曬太陽呢?”老人們渾濁的目光在他藍色的制服和身后氣質(zhì)冷清的李青身上好奇地轉(zhuǎn)一圈,也慢悠悠地回一句:“小林送飯啊!”“帶朋友轉(zhuǎn)轉(zhuǎn)?”
最終,他們停在一條更幽靜的支弄盡頭。一棟兩層高的紅磚小樓安靜地佇立著,墻面爬滿了深綠的常青藤,只在窗框處露出暗紅色的磚塊。小樓前有個小小的、用低矮木柵欄圍起來的花園,園中一棵枝葉繁茂的枇杷樹亭亭如蓋,樹下隨意擺放著幾盆半開不開的菊花和一叢長勢旺盛的薄荷。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灰色中式對襟褂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銀發(fā)老人,正背對著他們,彎腰侍弄著花盆里的什么。
“陳教授!”林驍隔著柵欄,聲音洪亮地喊了一聲。
老人聞聲,慢慢直起身,轉(zhuǎn)過來。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帶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神溫和卻透著一種閱盡世事的銳利和……不容置疑的講究。他手里還拿著一把小小的花剪,目光平靜地落在林驍身上,又緩緩移向他身后的李青。
“哦,是小林啊。”陳教授的聲音不高,帶著老派知識分子的溫潤腔調(diào),目光在李青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這位是?”
“陳教授您好,”李青上前一步,微微頷首,姿態(tài)從容,聲音清越,“我叫李青,聽小林說您梧桐里那間臨街的鋪子有意出租,冒昧打擾,想跟您談談。”她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道明來意,態(tài)度不卑不亢。
陳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李青素凈的米白色亞麻長裙、剪裁利落的風衣外套,以及那雙雖然低調(diào)、但線條優(yōu)雅的小羊皮短靴上輕輕掃過。那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精準地評估著衣物的質(zhì)地、穿著者的氣質(zhì)和……可能的行事風格。
“鋪子……是空著。”陳教授緩緩開口,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距離感,“不過,小姑娘,”他看著李青,眼神溫和中帶著洞悉,“開花店?不是心血來潮,玩玩而已吧?”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那間鋪子的方向,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和珍視,“那地方,以前是家舊書店。店主也是個愛書的人,可惜……后來人走了,書也散了。再后來租給過賣音響的,太吵。租給過開奶茶的,太鬧騰,把地板都弄臟了,洗也洗不掉。”他的視線落回李青臉上,帶著一絲詢問,“花……是雅物。但也嬌貴,也需靜心。你……懂花?耐得住這份清靜和瑣碎?”
這番話,沒有咄咄逼人,卻字字珠璣,敲在李青心上。沒有提一句租金,卻用“愛書人”、“太吵”、“太鬧騰”、“地板弄臟”、“雅物”、“清靜”、“瑣碎”這些詞,清晰地劃出了他的底線和期望。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僅僅支付租金的租客,而是一個能延續(xù)那間鋪子安靜氣質(zhì)、懂得珍惜、并且真正愿意沉下心來做點“雅事”的人。
李青迎著陳教授審視的目光,沒有立刻回答。她想起了自己衣帽間里堆積如山的奢侈品,想起了那些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派對,想起了“滬上妖孽”這個名號背后代表的所有喧囂與浮華。清靜?瑣碎?這恰恰是她過去三十年人生里最稀缺的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弄堂里清冽的空氣混合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涌入肺腑。她看向陳教授身后那個小小的花園,看向那棵沉默的枇杷樹,看向那幾盆在秋風中安靜綻放的菊花。
“陳教授,”她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過去……不太懂清靜。生活很滿,很吵。”她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剖白內(nèi)心,“現(xiàn)在,我想開間花店。名字都想好了,叫‘綺夢’。不是為了玩。是想學著……慢下來,學著去懂一朵花從含苞到綻放的安靜,去懂修剪枝葉、清理花泥的瑣碎。”她的目光坦然地迎向陳教授鏡片后的銳利,“我不敢說很懂花,但我愿意學。也愿意……守著那份清靜。”
她沒有夸夸其談未來的商業(yè)藍圖,沒有承諾能把花店經(jīng)營得如何風生水起。她只是平靜地陳述了一個關于“慢下來”和“愿意學”的決心。這樸素的決心,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陳教授溫和卻銳利的目光里,漾開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陳教授沉默了片刻。他手中的小花剪無意識地捻動著。目光再次落在李青身上,這一次,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探究和……一絲幾不可察的認同。他看到了這個年輕女子眼底那份與外表精致不符的疲憊,也看到了那份破釜沉舟般的沉靜。
“綺夢……”陳教授輕聲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品味這兩個字的意味。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弄堂和梧桐樹,投向更遠的地方。“夢……可以綺麗,但根,要扎在土里。”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李青說。隨即,他微微頷首,語氣終于松動了幾分:“鋪子鑰匙在張師傅那里。你跟他去看看吧。地板……要愛惜。”
沒有談租金,沒有談合同,只一句“地板要愛惜”,卻像一個無聲的通行證。
李青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托了一下,穩(wěn)穩(wěn)地落回了實處。“謝謝陳教授。”她鄭重地頷首致謝。
***
梧桐里那扇墨綠色的木門被隔壁裱畫店的張師傅用一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打開,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仿佛開啟了塵封的時光。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灰塵和淡淡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
鋪子不大,長方形的空間,大約三十平米。午后的陽光透過那兩扇大大的玻璃櫥窗照射進來,在布滿灰塵的實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柱,光柱里飛舞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精靈。墻壁斑駁,露出不同年代的粉刷痕跡,有些地方墻皮微微卷翹。墻角堆著幾個蒙塵的舊畫框和一些廢棄的雜物。但正如林驍所說,采光極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厚實、顏色深沉的實木地板,雖然蒙塵,卻依舊能看出木質(zhì)本身的紋理和厚實感,只是靠近角落的地方,有幾處明顯的、顏色發(fā)深的油漬和磨損痕跡,如同歲月留下的丑陋疤痕——想必就是陳教授口中那個“太鬧騰”的奶茶店留下的“罪證”。
李青慢慢地走進去,高跟鞋踩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留下清晰的腳印。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她,空氣里的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舞蹈。她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斑駁的墻壁,落在那些油漬上時微微蹙眉,但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臨街的那兩扇大窗戶上。窗外,那棵姿態(tài)虬勁的老梧桐樹近在咫尺,金黃的葉片在陽光下仿佛透明,葉脈清晰可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光影在室內(nèi)地板上搖曳晃動。
一種奇異的、歸屬感般的寧靜,如同溫潤的泉水,悄然浸潤了她連日來焦躁不安的心田。就是這里了。這個帶著舊書店靈魂、被陳教授珍視、需要“愛惜地板”的地方。她的“綺夢”,將從這片布滿灰塵卻厚實安穩(wěn)的木地板上,從這扇窗外搖曳的梧桐光影里,生根發(fā)芽。
“花老板,你看!”林驍也跟著走了進來,他顯然沒那么多細膩感觸,注意力被角落里一個蒙著厚厚灰塵、造型古樸的木質(zhì)高腳花架吸引了,“這玩意兒擦擦灰,擺盆花,肯定有味道!”他興致勃勃地指著,又轉(zhuǎn)頭看向窗戶,“這大窗戶!陽光多足!花擺這兒肯定長得賊好!還有這棵樹!秋天落葉,冬天掛雪,多有情調(diào)!”
他一邊說,一邊興奮地比劃著,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花店開張后的景象。他那身藍色的外賣制服在空曠積灰的鋪子里顯得格外醒目,他額角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那雙狗狗眼里充滿了對新事物的好奇和熱情,像個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孩子。
李青看著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看著他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再看著他額角那道在阿婆生煎鋪就存在、此刻依舊沒擦干凈的灰痕,心底某個角落,被一種陌生的、毛茸茸的暖意輕輕觸碰了一下。這暖意,不同于生煎帶來的飽足感,也不同于陳教授認可帶來的踏實感。它更輕快,更……鮮活。
她沒說話,只是走到窗邊,伸出手指,輕輕拂去玻璃上厚厚的灰塵。窗外梧桐樹的枝葉觸手可及。一片金黃的葉子被風吹落,打著旋兒,輕輕貼在了玻璃上。
就在這時,被她塞在風衣口袋里的手機,如同一個不甘寂寞的幽靈,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這一次,不是電話,是微信消息的連續(xù)轟炸。嗡嗡嗡的震動聲,在這空曠寂靜、只有塵埃飛舞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李青的眉頭瞬間蹙緊。她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名媛姐妹花”的群聊炸鍋了。薇薇安那張生煎照片,無疑是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
她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屏幕亮起,瞬間被“滬上妖孽姐妹淘(8)”的群聊圖標和無數(shù)條@她的消息淹沒。
【Vivian薇薇安】:@李青!!![圖片:李青發(fā)的那張油膩生煎碟和咖喱碗照片]姐妹們快看!!!青青瘋了!!!真的瘋了!!!她說她在吃生煎!!!還給我發(fā)這個!!!
【Coco可兒】:[驚恐表情][驚恐表情][驚恐表情]WTF?!生煎?路邊攤那種?!青青寶貝你被盜號了?!
【Fiona菲菲】:[嘔吐表情]這桌子……這油漬……這背景……我的天!青青你沒事吧?是不是被綁架了?綁匪逼你拍這種照片?快眨眨眼!
【Amanda阿曼達】:@李青別鬧了寶貝!Paul哥那邊還等著呢!香檳塔都搭好了!趕緊發(fā)定位!我們派車去接你!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Vivian薇薇安】:肯定是開玩笑!青青最愛玩行為藝術了!是不是在拍什么‘名媛落難記’的Vlog?鏡頭藏哪兒了?快出來!
【Coco可兒】:[捂嘴笑表情]哈哈有可能!不過青青,你這道具也太逼真了吧?這油漬,這蔥花……嘔……下次找個干凈點的棚拍嘛!
【Fiona菲菲】:@李青快說話!急死人了!Paul哥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了!你再不來,那幾個LA回來的小狼狗可就被別人釣走了![壞笑表情]
【Vivian薇薇安】:[語音消息60秒](點開,是薇薇安氣急敗壞又帶著哭腔的聲音:“李青!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們姐妹一場,你這樣耍我們?Paul哥那邊我怎么交代?你知道他多看重今晚嗎?還有那照片!臟死了!你趕緊給我刪了!別發(fā)群里!太掉價了!……”)
消息還在瘋狂地刷屏。各種震驚、質(zhì)疑、調(diào)侃、甚至帶著惡意的揣測,像無數(shù)只嗡嗡作響的蒼蠅,透過冰冷的屏幕撲面而來。那些“名媛”、“妖孽”、“香檳塔”、“小狼狗”、“掉價”的字眼,連同薇薇安語音里尖利的哭腔,瞬間將李青剛剛在梧桐里、在陳教授小院、在這間布滿灰塵的舊鋪子里獲得的寧靜撕得粉碎!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厭煩、惡心和被冒犯的怒火,猛地沖上李青的頭頂!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穴在突突直跳。這群人……她們的世界里,除了派對、男人、奢侈品和互相攀比,就容不下一點別的東西嗎?一張生煎照片,就能讓她們?nèi)绱耸B(tài),如此……丑陋?
她猛地攥緊了手機,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她幾乎要忍不住在群里爆發(fā),用最刻薄的語言將這群沉溺在浮華泡沫里的“姐妹”狠狠奚落一番!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林驍帶著點好奇和小心翼翼的聲音:“花老板?你……沒事吧?臉色不太好?”
李青猛地回過神。她抬起頭,正對上林驍那雙帶著關切和一絲茫然的狗狗眼。他站在幾步開外,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半邊臉上,照亮了他額角那道滑稽的灰痕,也照亮了他眼中毫無雜質(zhì)的、純粹的關心。他手里還拿著那個剛剛被他發(fā)現(xiàn)的、蒙塵的木質(zhì)高腳花架,像個獻寶的孩子。
鋪子里很安靜,只有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飛舞。窗外,那片金黃的梧桐葉還貼在玻璃上,葉脈清晰。手機在她掌心里持續(xù)地震動著,像一顆躁動不安的心臟。
一邊是喧囂刺耳、充滿虛偽和算計的浮華舊夢。
一邊是布滿灰塵、卻有著厚實地板和溫暖陽光的“綺夢”起點,以及一個額角沾灰、眼神清澈、帶著鮮活氣息的“藍騎士”。
李青的目光在林驍臉上停頓了幾秒,又緩緩移向窗外那片金黃的梧桐葉。胸腔里翻騰的怒火,在觸及那片寧靜的金黃和他眼中純粹的關切時,竟奇異地開始平息。
她沒有去看群里又刷了什么,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動、點選。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決絕。
退出群聊。
刪除并退出。
屏幕瞬間清凈了。只剩下微信主界面,和那個頂著湛藍天空頭像、昵稱為“風馳電掣”的聯(lián)系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弄堂里清冽的空氣混合著鋪子里的陳年木香涌入肺腑。她將手機重新塞回口袋,抬起頭,看向林驍,也看向那扇透進陽光和梧桐樹影的大窗戶,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異常清晰的弧度。
“沒事。”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塵埃落定后的輕松,“幾只蒼蠅而已,拍掉了。”
林驍顯然沒聽懂她話里的深意,但他捕捉到了李青臉上那抹輕松的笑意。這讓他也跟著開心起來,立刻獻寶似的舉起那個臟兮兮的木花架:“花老板你看!這架子真不錯!我?guī)湍悴敛粒俊?/p>
李青看著他熱情洋溢的臉,看著他手里那個沾滿灰塵的舊物,再想想剛剛被自己親手“拍掉”的那個浮華喧囂的舊世界,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而篤定的力量感,從腳底升起。
“好。”她點頭,目光掃過這間需要徹底打掃的鋪子,“一起。”
***
夜色溫柔地籠罩了梧桐里。白日里的喧囂市聲漸漸沉淀下去,只留下弄堂深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和電視機模糊的聲響。墨綠色的木門緊閉著,但門縫里透出溫暖的燈光。
鋪子里煥然一新。積攢多年的灰塵被徹底清掃,斑駁的墻壁被暫時忽略,但厚實的實木地板經(jīng)過反復擦洗,露出了深沉的、溫潤的原色,那幾處頑固的油漬雖然未能完全清除,但也淡化成了幾塊深色的印記,如同歲月留下的勛章。蒙塵的窗戶被擦得透亮,窗外的梧桐樹影清晰地映在光潔的地板上。角落里那個被林驍發(fā)現(xiàn)的木質(zhì)高腳花架,此刻也被擦得露出了原本的柚木色澤,靜靜地立在窗邊,等待著它的第一盆植物。
李青站在鋪子中央,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羊絨衫外面套了件臨時買的、廉價的深藍色工裝圍裙,圍裙上還沾著水漬和灰塵。幾縷碎發(fā)從松松挽起的發(fā)髻中散落,貼在汗?jié)竦念~角。她看著這間雖然依舊簡陋、卻已初具雛形的空間,一種混合著疲憊和巨大成就感的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這是她親手清理出來的地方,每一寸干凈的地板,每一扇透亮的窗戶,都凝聚著她的汗水和對“新生”的渴望。
林驍正蹲在門口,吭哧吭哧地對付著最后一袋沉重的建筑垃圾。他脫掉了外賣制服外套,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T恤,后背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緊貼著結實的肌肉線條。額頭上汗水涔涔,不斷滾落,混著灰塵,在他英俊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滑稽的“戰(zhàn)壕”。他干得極其賣力,動作帶著外賣員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
“搞定!”林驍將最后一袋垃圾拖到門外弄堂指定的堆放點,直起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結果把自己抹成了個大花臉。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鋪子里的李青露出一個疲憊卻燦爛無比的笑容,一口白牙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花老板!怎么樣?是不是亮堂多了?這地板,嘖嘖,跟新打的似的!”
李青看著他滿臉的汗水和灰塵混成的“迷彩”,看著他T恤上明顯的汗?jié)n,再看看他那雙因為搬重物而沾滿污漬、但指甲依舊修剪得干凈整齊的手……心底那個關于“他到底是不是普通外賣員”的疑點再次浮起,但此刻,這疑點被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感激和輕松的笑意沖淡了。
“嗯,亮堂多了。”她點點頭,解下圍裙,從旁邊一個剛拆封的礦泉水箱里拿出兩瓶水,遞了一瓶給林驍,“辛苦你了。”
“不辛苦!活動活動筋骨!”林驍接過水,擰開蓋子,仰頭咕咚咕咚就灌下去大半瓶,喉結劇烈地滾動著,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流進T恤領口。他暢快地哈了口氣,冰涼的清水似乎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
李青也小口喝著水,目光在干凈空蕩的鋪子里緩緩移動,最后落在那個擦亮的柚木花架上。一個模糊的構想,在她腦海中漸漸清晰。
“花老板,接下來打算怎么弄?”林驍抹了抹嘴邊的水漬,好奇地問,“刷墻?買花架?還是先弄個招牌?”
李青沒立刻回答。她走到窗邊,看著玻璃上清晰映出的自己和身后林驍有些模糊的身影。她拿出手機,這一次,不是接電話或看群聊。她點開了相機,對著那扇被擦亮的窗戶,窗外虬勁的梧桐樹枝干和幾片金黃的葉子成了天然的背景板。鏡頭微微移動,將那個立在窗邊、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舊柚木花架也框了進去。
她想了想,又側過身,對著林驍那張汗水灰塵混合的大花臉,以及他身后剛剛清理干凈、還泛著水光的深色木地板,快速地按下了快門。
“咔嚓。”
照片定格:一扇透亮的舊窗,映著夜色里的梧桐剪影;一個沉默溫厚的舊柚木花架;一片干凈得發(fā)亮的深色木地板;還有一個穿著汗?jié)馮恤、滿臉灰痕卻笑容燦爛的“藍騎士”側影。沒有濾鏡,沒有精致的構圖,只有最原始的光影和最樸素的真實。
李青低頭看著這張照片。照片里的場景,與薇薇安她們那個充斥著香檳塔、高定禮服、精修自拍和浮夸表情包的世界,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一種強烈的、想要記錄和分享的沖動,驅(qū)使著她點開了朋友圈。
她略過了那些僅存的、可能還會關注她的“舊識”分組。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然后,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鄭重,她選擇了【全部可見】。
沒有配文。只有這張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圖片,安靜地發(fā)布了出去。
圖片說明了一切——她的“綺夢”,正在這片布滿灰塵卻被擦亮的舊地板上,在這扇映著梧桐樹影的老窗前,在一個汗水與灰塵交織的夜晚,悄然啟程。而那個額角沾灰、笑容燦爛的“藍騎士”,則成了這張啟程照里,最鮮活、也最意想不到的注腳。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李青將手機揣回口袋,轉(zhuǎn)過身,看向還在仰頭喝水的林驍。燈光下,他臉上的灰痕和汗水在笑意的映襯下,竟奇異地……順眼。
“招牌……”李青開口,聲音在空曠的鋪子里顯得格外清晰,“不急。先把根扎穩(wěn)。”她的目光掃過干凈的地板,落在那個柚木花架上,“明天,去花市。”
朋友圈的發(fā)送鍵被輕輕點下,那張承載著舊窗、梧桐、柚木花架、汗?jié)馮恤和燦爛笑顏的照片,如同一顆無聲的種子,落入了名為“全部可見”的虛擬土壤。李青將手機塞回工裝圍裙的口袋,屏幕暗下去,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涼的觸感。鋪子里異常安靜,只有窗外梧桐枝葉在夜風中偶爾的沙沙聲,和身邊林驍仰頭灌水時喉結滾動的咕咚聲。
“招牌不急,先把根扎穩(wěn)。”李青的聲音在空曠里顯得格外清晰。她看著林驍放下水瓶,那張汗水泥灰混合的大花臉上,笑容依舊純粹而滿足,仿佛清掃這間破敗鋪子是一項多么了不起的偉業(yè)。“明天,去花市。”她的目光掃過光潔的地板,最后落在那沉默溫厚的柚木花架上,那里,將是“綺夢”綻放的第一個支點。
“花市?好啊!”林驍眼睛一亮,立刻來了精神,仿佛接到了什么神圣使命,“我知道!滬南花木市場!地方賊大!花多,還便宜!就是得趕早!天不亮那會兒最新鮮!”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抬手又想抹臉,被李青一個略帶警告的眼神制止了。
“有紙。”李青從旁邊剛拆封的紙巾盒里抽了幾張遞給他,語氣平淡。
“哦哦,謝謝花老板!”林驍接過紙巾,胡亂地在臉上擦著,動作笨拙,非但沒擦干凈,反而把灰塵抹得更勻了,像只剛在泥地里打過滾、試圖清理自己的大狗。李青看著他那副滑稽又努力的樣子,心底那點因朋友圈發(fā)送而殘留的微妙波瀾,徹底被一種無奈的莞爾取代。
“走吧,”她解下圍裙,疊好放在剛清理出來的一個小木箱上,“今天辛苦了。”
鎖好那扇墨綠色的木門,將梧桐里的夜色和初具雛形的“綺夢”暫時關在身后。弄堂深處已是一片靜謐,只有零星幾盞昏黃的路燈投下曖昧的光圈。林驍推著他心愛的“小藍”,藍色的車身在夜色里像一塊移動的暗影。李青走在他旁邊,高跟鞋敲擊青石板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初秋的夜風帶著涼意,吹散了勞作后的燥熱,也吹動著兩人之間一種無聲的、剛剛共同完成一件大事后的默契。
“花老板,你住哪兒?我送你?”走到弄堂口的大路,林驍停下“小藍”,拍了拍后座,語氣帶著點期待和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那后座光禿禿的,看著就硌人。
李青看了一眼那窄小的后座,再想想自己身上沾了灰的羊絨衫,果斷搖頭:“不用,我打車。”她拿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鎖屏界面上,微信圖標右上角那個鮮紅的“99+”數(shù)字,如同一個無聲的警告,瞬間刺入眼簾。塑料姐妹花的轟炸,開始了。
她面無表情地劃掉通知,點開叫車軟件。指尖在屏幕上操作,動作流暢,帶著一種刻意的漠視。
“哦,好……”林驍?shù)穆曇衾镉幸唤z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很快又被他的樂觀掩蓋,“那……明天幾點?花市門口碰頭?我騎‘小藍’過去快!”他跨上電瓶車,頭盔也沒戴,就松松地掛在車把上。
“六點半,滬南花木市場南門。”李青報出時間地點,語氣不容置疑。
“得令!”林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里格外醒目,“保證準時!風馳電掣,使命必達!花老板明天見!”他擰動電門,“小藍”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嗡鳴,藍色的身影靈活地匯入稀疏的車流,很快消失在梧桐樹影婆娑的街道盡頭。
李青站在原地,夜風吹拂著她散落的碎發(fā)。手機再次震動起來,這一次,屏幕顯示的是一個她無法忽略的名字——趙雅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