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梧桐里的青石板路被最后一縷天光染成濕潤的深灰色,倒映著兩旁老房子模糊的窗影和搖曳的梧桐枝葉。空氣里浮動著飯菜的暖香、潮濕的苔蘚氣息,還有不知哪家飄來的淡淡桂花甜香,混雜成弄堂傍晚特有的、令人心安的煙火味道。
李青捧著那瓶白雪山尤加利,潔白的玫瑰花瓣邊緣在漸暗的天光里泛著珍珠般的微澤,灰綠的尤加利葉散發著清冽的辛香,像一捧凝固的月光,與她沉靜的側影相得益彰。她步履從容,仿佛只是捧著一束尋常歸家的花,唯有微微收緊的指尖泄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林驍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遙,手里提著沉甸甸的水果禮盒,包裝精美的紅富士蘋果和晴王葡萄在紙袋里隨著他的腳步發出輕微的碰撞聲。藏青色的舊西裝像一副沉重的鎧甲,束縛著他每一次呼吸。挺括的肩線壓著肩膀,合身得近乎刻板的剪裁勒著腰腹,讓他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僵硬而刻意。最要命的是左臂袖口——那個微小的、古老的藤蔓徽紋——像一枚燒紅的烙印,隔著厚厚的毛料,依舊燙得他心神不寧。他努力挺直背脊,試圖模仿李青那份沉靜,但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和偶爾因緊張而吞咽的動作,將他出賣得干干凈凈。
弄堂狹窄,街坊鄰居們或坐在門口小竹椅上搖著蒲扇,或站在窗邊收著晾曬的衣物。一道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善意,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這對氣質迥異的男女身上。
“小李老板回來啦?”弄堂口開雜貨鋪的王阿姨嗓門洪亮,胖乎乎的臉上堆滿笑意,目光在林驍身上那身格格不入的舊西裝上溜了一圈,又落在他臂上刺眼的紗布,“哎喲!小林這是……摔著了?穿這么正經,帶回去給趙老師看啊?”語氣里是熟稔的打趣和了然。
林驍的臉“騰”地燒了起來,火辣辣一片。他下意識地想縮起肩膀,又猛地記起李青的叮囑“要體面”,硬生生把腰板挺得更直,嘴角扯出一個僵硬到近乎抽搐的笑容,含糊地應道:“嗯…王阿姨好。”
李青腳步未停,只微微側頭,朝王阿姨的方向極淡地點了下頭,聲音平穩無波:“王阿姨,我媽今天精神還好?”自然的寒暄,不著痕跡地轉移了話題重心。
“好著呢!下午還聽見她在院子里哼小曲兒呢!”王阿姨笑著揮揮手,“快回去吧,趙老師肯定等急了!”
越往里走,投來的目光越多。張師傅從他那間小小的裱畫店探出頭,鼻梁上架著老花鏡,銳利的目光隔著鏡片在林驍身上掃過,尤其在西裝袖口和肩線處停留片刻,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仿佛洞察了什么的笑意。林驍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手心冷汗涔涔,幾乎握不住水果袋的提手,只能僵硬地避開那目光,死死盯著李青手中那捧尤加利葉清冷的灰綠色。
“青姐!”一個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半大男孩從旁邊門里蹦出來,是隔壁劉奶奶的孫子小濤。他好奇地圍著林驍轉了小半圈,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臂上的紗布,“驍哥!你這傷是送外賣跟人干架了?還是摔溝里了?你這衣服…像電視里老上海灘的!”男孩童言無忌,聲音清脆響亮。
林驍窘迫得恨不得原地消失,喉嚨發緊,不知該如何作答。李青卻自然地停下腳步,將手中的花束微微朝小濤的方向傾了傾,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小濤,這花好看嗎?”
“好看!白得發光!”小濤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伸手想碰又不敢碰那嬌嫩的花瓣。
“下次店里進了小向日葵,給你留一支,配你的新書包。”李青的聲音不高,卻輕易化解了林驍的窘境。她朝小濤點點頭,繼續前行。林驍趕緊跟上,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松動了一分,看向李青背影的目光里,感激混雜著更深的依賴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終于,在梧桐里幽深曲折的腹地,一扇漆成墨綠色、有些斑駁掉漆的木門出現在眼前。門楣不高,門邊攀爬著幾株生命力旺盛的常青藤,在暮色里顯出深沉的墨綠。門檐下懸著一盞老式的、蒙著灰塵的玻璃罩小燈,散發著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像一只等待歸巢倦鳥的眼睛。
李青的腳步在門前停下。她沒有立刻敲門,而是微微側身,目光平靜地落在林驍臉上。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沉靜的輪廓,也清晰地映照出林驍此刻的緊繃——額角的細汗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嘴唇抿得發白,抓著水果袋提手的指節用力到泛白,那身挺括的舊西裝非但沒能給他帶來安全感,反而像一個巨大的、隨時可能將他吞噬的身份牢籠。
“記住,”她的聲音很低,像拂過葉片的晚風,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定力量,“自然一點。我媽不喜歡太拘束的。”她的目光在他緊握提手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東西給我。”
林驍像抓住救命稻草,幾乎是立刻將沉重的水果袋遞了過去。李青單手接過,動作穩而輕,仿佛那點重量不值一提。她空出的右手抬起,指節在墨綠色的舊木門上輕輕叩響。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克制。
門內立刻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輕快又帶著點急切的腳步聲,木質拖鞋踩在老地板上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傍晚弄堂里格外清晰。
“來了來了!”一個溫婉中透著喜悅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濃重的滬語口音特有的軟糯。
“咔噠”一聲輕響,門閂被拉開。墨綠色的木門向內打開。
暖黃的光線和一種混合著飯菜香、舊書紙張、還有淡淡草藥氣息的溫暖味道,瞬間涌出門框,將門外的兩人溫柔地包裹。
門內站著的女人,約莫五十多歲年紀。身形清瘦,穿著樣式簡單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淺米色細格棉布家居旗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羊絨開衫。烏黑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她的臉龐有著和李青極為相似的輪廓,只是線條更柔和,眼角刻著細細的歲月紋路,非但不顯老態,反而沉淀出一種溫潤如玉的嫻靜氣質。此刻,那雙和李青如出一轍的、沉靜如水的眼眸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欣喜和期待,目光先是落在李青臉上,帶著母親特有的溫柔暖意,隨即,便帶著溫和而直接的探尋,落在了李青身后的林驍身上。
“媽。”李青的聲音響起,比平時明顯柔軟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意味,“我們回來了。”她微微側身,讓出身后僵立的林驍。
林驍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耳膜,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強迫自己對上那雙溫潤卻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努力調動起全身的力氣,按照排練了無數遍的劇本,微微躬身,聲音帶著極力控制的平穩,卻依舊泄露出不易察覺的緊繃和干澀:
“阿…阿姨好。我是林驍。”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砂紙摩擦的生澀感。他下意識地想扯出一個“真誠自然”的笑容,嘴角卻僵硬得如同凍住,只牽起一個極其勉強、甚至帶著點可憐巴巴意味的弧度。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襯衫內襯,緊緊貼在那件舊西裝的毛料上,冰冷黏膩。
趙雅芝——李青的母親——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婉,目光卻在林驍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溫和依舊,卻像帶著無形的探針,細細掃過他過于蒼白的臉色、額角未干的細汗、強裝鎮定卻依舊泄露驚慌的眼神,以及那身與他此刻氣質格格不入、卻異常合身得體的……舊西裝。她的視線,似乎極其自然地、不經意地拂過林驍僵硬垂在身側的左臂袖口——靠近腕骨上方一寸的位置。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只有門檐下那盞老式玻璃罩燈,發出極其微弱的電流嗡鳴。
“小林啊,”趙雅芝的聲音打破了這微妙的寂靜,依舊是那副溫軟和煦的調子,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帶著長輩特有的包容,“快進來,快進來!外面有風,當心著涼。”她側身讓開通道,目光轉向李青,帶著嗔怪又心疼的笑意,“青青也是,小林手還傷著,怎么還讓他提這么重的東西?”語氣自然地將林驍的僵硬解釋為傷痛和拘謹。
李青沒說話,只是捧著花,安靜地走了進去。林驍如蒙大赦,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在李青身后,踏進了門檻。門內是一個小小的天井,青磚鋪地,墻角種著幾叢茂盛的玉簪花,肥厚的葉片在暮色里泛著深綠的光澤。正對著天井的,是一扇敞開的、鑲著玻璃格子的老式木門,溫暖的燈光和誘人的飯菜香正從里面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換鞋,鞋柜里有新的。”趙雅芝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家常的隨意。
林驍僵硬地彎腰,左手笨拙地去夠鞋柜門。動作牽動右臂,一陣悶痛襲來,他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鞋柜里整齊地擺放著幾雙拖鞋。他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一雙明顯是李青的米白色軟底拖鞋,最終選擇了一雙深藍色的、看起來最大號的男式布拖鞋。他小心翼翼地換好,直起身時,發現趙雅芝正含笑看著他,那目光溫和依舊,卻讓他心頭又是一緊。
“小林個子高,腳也大,這雙還合腳吧?”趙雅芝笑著問,語氣自然得像在談論天氣。
“合腳!很合腳!謝謝阿姨!”林驍連忙回答,聲音又拔高了些,帶著點刻意的響亮。
走進客廳,暖意和燈光撲面而來。空間不大,卻收拾得異常整潔溫馨。老式的柚木地板擦得光可鑒人,反射著頭頂一盞暖黃色玻璃罩吊燈的柔和光暈。靠墻是一張同樣深色柚木的長沙發,鋪著素雅的米白色提花棉布坐墊和靠枕。沙發對面是一排嵌入墻壁的老式書柜,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各種書籍,書脊顏色深淺不一,透出濃濃的書卷氣。一張鋪著白色鉤花桌布的小圓桌擺在客廳中央,上面已經擺好了三副碗筷,幾碟清爽的小菜散發著誘人的光澤——碧綠的清炒菜心、油亮的醬爆茄子、嫩黃的蝦仁滑蛋,中間是一小鍋熱氣騰騰、飄著金黃色油花的腌篤鮮湯,筍塊、咸肉、鮮肉在乳白色的濃湯里若隱若現,濃郁的香氣霸道地占據著整個空間。
“小林,快坐,別站著。”趙雅芝熱情地招呼著,指著沙發,“隨便坐。青青,把花給我,真好看,放這兒。”她指了指小圓桌旁邊的五斗柜。
李青依言將白雪山尤加利遞過去。趙雅芝雙手接過,低頭深深嗅了一下那清冽的辛香混合著雪山玫瑰的冷冽,臉上露出由衷的喜愛:“這尤加利配雪山,又干凈又精神!我們青青眼光就是好!”她小心地將花瓶擺放在五斗柜上一個顯眼的位置,潔白的玫瑰在暖黃的燈光下愈發圣潔。
林驍僵硬地在長沙發靠近扶手的位置坐下,只坐了半個屁股,腰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等待老師訓話的小學生。他偷偷抬眼打量這間屋子。墻上掛著一幅裝裱精致的工筆花鳥,畫的是幾枝疏朗的墨梅,筆觸細膩傳神。書柜玻璃門里,除了書籍,還擺放著一些造型古樸的陶瓷擺件和幾個鑲著老照片的相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個稍大的相框吸引——那是一張有些年頭的彩色照片,色彩已經不那么鮮亮。照片里,年輕的趙雅芝梳著那個年代流行的發髻,穿著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懷里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無疑是幼年的李青),站在一棵開滿粉白色花朵的樹下,笑容溫婉恬靜,眉目間洋溢著初為人母的幸福光輝。照片的背景有些模糊,但那棵花樹,似乎是……櫻花?
“小林,喝點水。”趙雅芝的聲音打斷了林驍的打量。她端著一個白瓷茶杯走過來,杯子里是淺褐色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液體,“剛沏的菊花枸杞,清火明目。”她將茶杯輕輕放在林驍面前的茶幾上。
“謝謝阿姨!”林驍受寵若驚,連忙伸出左手去接。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他下意識地想像訓練時那樣,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杯身中段,擺出那種刻入骨髓的優雅姿態。然而,指尖剛調整好角度,李青那冰冷的聲音——“喝水,不用醒”——如同魔咒般在耳邊炸響!他猛地一個激靈,手指瞬間僵住,慌亂之下,五指本能地張開,一把將整個茶杯囫圇抓握在手心!
動作倉促而笨拙,滾燙的茶水晃蕩著濺出幾滴,落在他手指和褲子上。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氣,差點把杯子丟出去,又死死忍住,手忙腳亂地將杯子放回茶幾,臉上漲得通紅,窘迫得無地自容。“對…對不起阿姨!我…我手笨…”
趙雅芝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非但沒有責備,反而溫和地笑了起來,遞過一張干凈的紙巾:“沒事沒事,燙著沒有?怪我,水倒太滿了。快擦擦。”她的目光落在林驍因慌亂而微微卷起一角的西裝袖口上,那里,深藍色的毛料下,似乎隱約透出一點紗布的白色邊緣。“這手…傷得不輕吧?青青電話里只說摔了下,看著可不像。”她的語氣帶著關切,目光卻溫和地直視著林驍的眼睛。
那目光溫和依舊,卻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林驍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剛干的冷汗又冒了出來。他下意識地將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喉結滾動,嘴唇發干:“沒…沒大事!就是送…送單的時候,路滑,電瓶車沒穩住…蹭了下…”他聲音發虛,眼神控制不住地躲閃,不敢與趙雅芝對視。巨大的謊言帶來的負罪感和對身份曝光的恐懼,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哦?送單啊…”趙雅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林驍身上那套無論面料還是剪裁都絕非普通外賣員能擁有(哪怕是舊物)的西裝,以及他此刻因緊張而顯得過于蒼白的、毫無底層勞動者風吹日曬痕跡的臉龐。她的視線再次拂過他左側袖口——那里,深藍色的毛料在燈光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靠近袖扣的位置,一個極其微小、用幾乎同色絲線繡成的、繁復而古老的藤蔓徽紋,在某個角度下極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快得如同幻覺。她的眼神幾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復了溫婉的笑意,“那可得小心點。你們這工作,風里來雨里去的,不容易。先喝口水定定神,菜馬上齊了。”她不再追問,轉身走向廚房。
林驍緊繃的神經像是被猛地松開,幾乎虛脫。他抓起茶幾上那杯溫熱的菊花茶,也顧不上什么姿態,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微苦回甘的液體滑過灼熱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悄悄看向李青。李青正安靜地坐在單人沙發里,低頭擺弄著手機,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沉靜無波,仿佛對剛才的一切毫無察覺。但林驍敏銳地捕捉到她微微抿緊的唇角——那是她情緒緊繃時慣有的小動作。
廚房里傳來鍋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油鍋滋啦的爆香,很快,趙雅芝端著一盤熱氣騰騰、撒著翠綠蔥花的清蒸鱸魚走了出來,魚身完整,魚肉雪白,散發著誘人的鮮香。
“吃飯了,孩子們。”趙雅芝笑著招呼,將魚放在桌子中央,“小林,快過來坐。青青,幫小林盛碗湯,腌篤鮮,我燉了一下午了,最是滋補。”
三人圍著小圓桌坐下。暖黃的燈光籠罩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李青拿起湯勺,舀了一碗濃白噴香的腌篤鮮,輕輕放在林驍面前。湯里筍塊嫩黃,咸肉透亮,鮮肉酥爛,幾顆碧綠的蔥花點綴其上。
“謝謝…謝謝花老板。”林驍下意識地道謝,聲音依舊有些干澀。他看著面前這碗湯,濃郁的香氣鉆進鼻腔,胃袋卻因緊張而痙攣著,毫無食欲。
“嘗嘗這個筍,”趙雅芝用公筷夾了一塊嫩黃的春筍,放到林驍面前的小碟子里,“今早菜場老張頭那買的,說是天目山下來的,特別嫩。”她笑容溫和,目光帶著鼓勵,“別拘束,就當在自己家。”
林驍看著碟子里那塊浸潤著金黃色湯汁、看起來無比誘人的筍塊,又看了看手邊的勺子(李青“上課”時強調的“救命稻草”)。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左手,用勺子舀起那塊筍。動作依舊笨拙,勺子刮過碟沿,發出一聲不算刺耳但也絕對稱不上悅耳的輕響。他緊張地看了一眼趙雅芝,見她只是含笑看著自己,并無不悅,才稍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筍送入口中。筍塊果然鮮嫩無比,帶著山野的清甜和咸肉的醇厚,瞬間在舌尖化開。
“嗯…好吃!特別嫩!”他由衷地贊美道,緊繃的神經因為這熟悉的美味而稍稍松弛了一瞬,臉上也露出一絲真實的、帶著滿足的笑意。
“喜歡就多吃點。”趙雅芝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又夾了一塊醬爆茄子放到他碟子里,“這個也下飯。小林是哪里人?聽口音…倒不太像本地人?”她狀似隨意地問道,語氣溫和得像拉家常。
剛剛放松一絲的心弦瞬間再次繃緊!林驍咀嚼的動作猛地頓住,口中的筍塊仿佛變成了堅硬的石塊。他握著勺子的手指收緊,指節泛白。哪里人?他能怎么說?那個他刻意模糊甚至編造過的“老家”?在趙雅芝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前,任何謊言都顯得如此蒼白而危險。
“我…我老家…在…在南方…”他含糊其辭,聲音低了下去,眼神慌亂地飄向面前的湯碗,不敢抬頭,“小地方…阿姨您肯定沒聽過…”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南方好啊,山清水秀的。”趙雅芝像是沒察覺他的窘迫,語氣依舊溫和,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林驍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那件舊西裝領口下露出的一小截灰色背心領口——那背心的質地,也絕非廉價貨色。“家里…父母都好吧?”她緊接著又問了一句,語氣自然得如同關心鄰居家的孩子。
父母?!林驍的呼吸猛地一窒!父親那張威嚴冷峻、對他“不務正業”痛心疾首的臉,和助理那張永遠面無表情、如同精密儀器的面孔,瞬間在腦海里放大!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握著勺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勺子磕在碗沿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幾滴滾燙的湯汁濺到了他的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小林?”趙雅芝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和關切,“怎么了?湯太燙了?”
“沒…沒事!”林驍猛地回過神,聲音帶著明顯的驚惶和變調,他慌亂地放下勺子,左手下意識地去抹濺到手背上的湯汁,動作粗魯,“對不起阿姨!我…我手滑了!”他語無倫次,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整個人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炸起了全身毛的困獸。那身精心穿上的體面西裝,此刻像一層脆弱的偽裝,在接踵而至的“靈魂拷問”下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
“媽,”李青清冷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瞬間切入了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氛圍。她放下筷子,目光平靜地看向趙雅芝,又掃了一眼林驍慘白的臉和顫抖的手,“他手臂傷得厲害,剛才端湯可能扯到了。”她站起身,走到林驍身邊,極其自然地拿起他面前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腌篤鮮,動作利落地倒回湯鍋里一小半,“涼一下再喝。”然后,她拿起干凈的勺子,重新舀了小半碗溫度適中的湯,放在林驍面前,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巧妙地化解了所有尷尬:“慢點喝。”
林驍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感激地看向李青,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用力地點點頭。他重新拿起勺子,這一次,雙手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湯,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心底那徹骨的寒意和恐慌。趙雅芝的目光在女兒和這個明顯藏著巨大秘密的年輕人之間流轉,溫婉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了然和更深的探究。她沒再追問,只是夾了一筷子菜心,慢慢地吃著。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美味的飯菜似乎失去了滋味,只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李青安靜地吃著飯,偶爾給母親夾點菜,神情平靜,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林驍則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蠟,所有的感官都高度緊張,提防著下一個可能將他徹底擊潰的問題。
終于,這頓漫長的晚餐接近尾聲。趙雅芝放下筷子,拿起手邊一個藤編的小笸籮,里面放著幾團色彩柔和的毛線和兩根光滑的竹針。她動作嫻熟地挽起線頭,竹針靈巧地翻飛起來,發出細微而規律的“嗒、嗒”聲,像是在編織一個溫暖的屏障。
“小林,”趙雅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織毛線特有的舒緩節奏,目光落在林驍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語氣溫和得像在聊家常,“別光顧著緊張。跟阿姨說說,你和我們青青,是怎么認識的?”她手中的竹針并未停歇,灰藍色的毛線在她指間流淌,漸漸顯出一點圍巾的雛形。
來了!這個看似最尋常、卻最致命的問題!
林驍剛剛因李青解圍而稍緩的心跳再次狂飆起來!婚戀網站的BUG推送?高級西餐廳里“外賣小哥”的烏龍?這些帶著階級落差和荒誕色彩的真實相遇,在此刻這個溫情的、充滿審視的場合,任何一個字都像炸彈!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婚戀網站?不行,太刻意,像有所圖!西餐廳烏龍?更不行,那等于直接暴露他送外賣的身份和最初的可笑出場!巨大的恐慌讓他大腦一片空白,排練過的所有“安全話題”瞬間蒸發。他下意識地看向李青,眼神里充滿了求救的信號,像一個溺水的人。
李青的目光從母親翻飛的竹針上抬起,平靜地迎上林驍求助的眼神。她的指尖在桌下輕輕蜷縮了一下,隨即松開。她沒看母親,只是端起手邊的菊花茶,淺淺啜了一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林驍耳中:
“花市。他幫我搬過花泥。”言簡意賅,模糊了所有戲劇性的開場,只留下一個最樸素、最接地氣的畫面。
林驍如同得到了特赦令,猛地松了口氣,幾乎是立刻接口,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響亮:“對對對!花市!就…就在前面那個花鳥市場!那天早上,花老板…呃…李青她訂的花泥到了,箱子特別沉!我正好送完附近一單,看…看她一個女孩子搬不動,就…就搭了把手!”他語速飛快,努力想讓這個臨時拼湊的“初遇”聽起來真實可信,臉上擠出笑容,試圖掩蓋聲音里的顫抖。
趙雅芝手中的竹針微微頓了一下,發出一個不和諧的“嗒”聲。她抬起眼,目光帶著一絲溫和的探究,在女兒沉靜的側臉和林驍強裝鎮定的笑容之間輕輕掃過。她沒有追問細節,只是嘴角噙著一抹了然的、意味深長的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哦…是花市啊。那地方早上是挺熱鬧的。”她低下頭,繼續手中的編織,竹針翻飛的速度似乎快了一點點,灰藍色的毛線在她指間纏繞、交織,如同某種無聲的隱喻。“搭把手好,搭把手好。”她低聲重復了一句,像是在對毛線說,又像是在對眼前這對各懷心事的年輕人說。
林驍的心依舊懸著,趙雅芝那抹了然的笑意和那句意有所指的“搭把手好”,像細小的芒刺扎在他敏感的神經上。他不敢放松,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趙雅芝手中那兩根翻飛的竹針,看著灰藍色的毛線如何一點點變成整齊的紋理。規律的“嗒、嗒”聲,此刻在他聽來,卻像某種倒計時的鐘擺。
“小林,”趙雅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織毛衣特有的舒緩,目光卻依舊落在手中的活計上,仿佛只是隨口一問,“你這西裝…看著倒有些年頭了,款式很經典,料子也好。是家里長輩傳下來的?”她的語氣隨意得像在談論天氣,竹針穿過線圈的動作流暢自然。
轟——!
林驍只覺得腦袋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刺骨的冰冷!西裝!又是西裝!這該死的、帶著家族徽記的舊西裝!它像個陰魂不散的詛咒!他猛地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對抗那滅頂的恐慌。后背瞬間被冷汗濕透,黏膩地貼在那件深藍色的“刑具”上。他能感覺到李青的目光也倏然銳利起來,像冰冷的探針落在他身上。
“是…是…”他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是…一個遠房…遠房親戚…以前…以前穿過的…”他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眼神慌亂地四處飄移,就是不敢看趙雅芝,也不敢看李青。巨大的謊言帶來的窒息感幾乎讓他暈厥。遠房親戚?哪個遠房親戚會有林氏家族專屬裁縫縫制的、帶著古老徽紋的定制西裝?
趙雅芝手中的竹針再次微微一頓。她抬起眼,這一次,目光沒有立刻移開,而是帶著一種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審視,落在了林驍因極度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緊握的左手上。她的視線,順著那僵硬的手臂線條,緩緩上移,最終,落在了他左側西裝袖口——靠近腕骨上方一寸的位置。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
客廳里只剩下那盞老式吊燈發出的微弱電流嗡鳴,以及林驍自己如擂鼓般瘋狂撞擊耳膜的心跳聲。他感覺趙雅芝的目光像兩束有形的光,精準地聚焦在那個微小的徽紋上。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古老藤蔓的每一道紋路在燈光下被清晰放大的樣子!完了!徹底完了!暴露了!這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絕望地、幾乎是本能地看向李青,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求救的信號,像瀕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千鈞一發的時刻——
“媽,”李青清冷的聲音如同冰泉破開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打斷意味。她沒有看林驍,目光直接迎向母親,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林驍粗重的喘息,“那套‘綺夢’的VI設計稿,銳思廣告那邊催著要最終確認。有些細節,我得現在跟你敲定一下。”她說著,身體微微前傾,手臂自然地伸向小圓桌中央的紙巾盒,動作卻“不經意”地,將林驍面前那個沾著一點油漬和湯水的骨碟,輕輕推到了靠近趙雅芝手邊、堆著幾團毛線的小笸籮旁。
動作幅度不大,卻極其精準地擋住了趙雅芝投向林驍袖口的視線角度。
趙雅芝的目光被打斷了。她微微一怔,視線從林驍的袖口移開,落在了女兒平靜卻帶著堅持的臉上,又掃了一眼被推到毛線笸籮旁的骨碟。她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那副溫婉嫻靜的模樣,只是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了然、一絲難以言喻的嘆息,還有更深沉的、被壓抑的探究。
“哦?銳思催了?”趙雅芝順勢接過了話題,仿佛剛才關于西裝的問題從未提出。她放下手中的竹針和毛線團,目光轉向女兒,帶著母親特有的關切,“是配色還是字體?我記得你上次說那個‘夢’字的飄逸感還不夠?”
緊繃到極致的弦,被李青這精準的一推和一問,險險地沒有崩斷。林驍僵直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后背的冷汗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內里的襯衫。他大口地、無聲地喘著氣,如同離水的魚,貪婪地汲取著劫后余生的空氣。他感激地、近乎依賴地看向李青,卻只看到她沉靜的側臉和微微抿緊的唇角——她在為他抵擋風暴,不惜用工作打斷母親那洞穿人心的探尋。
李青和趙雅芝的對話圍繞著花店的設計細節展開,專業術語夾雜著母女間特有的默契。林驍像個局外人,僵硬地坐在那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聽著那些關于“弗洛伊德玫瑰的深紫紅如何與霧面紙的灰藍撞色”、“尤加利葉的灰綠線條如何呼應‘綺夢’LOGO的飄逸感”的討論,每一個字都離他的世界無比遙遠,卻又像一層薄薄的保護膜,暫時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審視。
他偷偷抬起眼,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被五斗柜上那個稍大的相框吸引。年輕的趙雅芝抱著襁褓中的李青,站在開滿粉白色花朵的樹下,笑容溫婉幸福。這一次,他看得更仔細了些。照片背景雖然模糊,但那棵樹,那滿樹繁花的形態…越看越像櫻花。而櫻花樹下,年輕趙雅芝身旁的地面上,似乎放著一個深色的、方方正正的…像是男士公文包的東西?包的一角,在泛黃的照片里,隱約可見一個極其微小、但輪廓異常熟悉的金屬扣件反光——那形狀,竟與他袖口那個藤蔓徽紋的核心圖案,有著驚人的相似!
一股寒意,比剛才被趙雅芝審視時更甚的寒意,瞬間從林驍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收回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撞擊著,幾乎要沖破喉嚨!照片…樹…公文包…金屬扣…藤蔓徽紋…無數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旋轉、碰撞,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他毛骨悚然的輪廓!難道…難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將受傷的右臂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抵擋那洶涌而來的、顛覆認知的寒意。
“小林?”
趙雅芝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關切,將林驍從驚濤駭浪般的臆想中猛地拽回。
林驍如同驚弓之鳥,身體猛地一顫,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他慌亂地抬起頭,對上趙雅芝溫潤的目光,那目光里此刻只有純粹的關心:“是不是傷口又疼了?看你臉色不太好。要不…讓青青先送你回去休息?這傷得好好養著,不能大意。”她的語氣帶著長輩真切的關懷,目光落在他緊抱在胸前的右臂上。
“沒…沒有!阿姨!不疼了!”林驍連忙否認,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尖銳,他強迫自己松開緊抱的手臂,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就是有點…有點吃撐了!阿姨您做的菜太好吃了!”他語無倫次地解釋著,額角的冷汗卻出賣了他。
趙雅芝看著他強撐的樣子,沒再堅持,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意味:“那…喝點茶,消消食。”她起身,拿起林驍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菊花茶,走向廚房去換熱的。
林驍緊繃的神經終于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他靠在沙發背上,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感覺像剛打完一場生死攸關的仗,渾身脫力。
李青的目光淡淡掃過他蒼白疲憊的側臉,隨即轉向端著熱茶走回來的母親。她站起身,聲音平靜無波:“媽,時間不早了。他手不方便,我送他回去換藥。”語氣是陳述,而非商量。
趙雅芝將冒著熱氣的茶杯放在林驍面前,聞言,臉上笑容不變,溫婉地點點頭:“也好。小林是該早點休息。路上小心點。”她看向林驍,眼神溫和依舊,“小林,下次再來,阿姨給你燉更補的湯。這傷啊,得慢慢養。”她的話語里帶著真切的關懷,仿佛剛才那些暗流涌動的試探從未發生。
“謝…謝謝阿姨!給您添麻煩了!”林驍如蒙大赦,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他抓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并非那件藏青西裝,而是他自己的外賣制服外套),胡亂地披在身上,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他幾乎窒息的、充滿了溫暖陷阱和冰冷謎團的地方。
李青拿起柜子上那瓶白雪山尤加利,對母親道:“花放這兒,明天我再來拿。”
“放著吧,我看著也歡喜。”趙雅芝笑著,目送著兩人走向門口。
推開那扇墨綠色的木門,弄堂里帶著涼意的夜風瞬間涌來,吹散了屋里溫暖而沉重的空氣。林驍貪婪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他跟在李青身后,腳步有些虛浮地踏出小院。
身后,傳來趙雅芝溫和的叮囑:“青青,慢點走。小林,路上當心。”
“知道了媽。”李青應了一聲,關上了院門。隔絕了門內暖黃的燈光和那道溫婉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視線。
弄堂幽深,只有零星幾盞昏暗的路燈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昏黃的光圈。兩人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林驍緊緊跟在李青身后,像一只終于逃離陷阱、驚魂未定的雛鳥。他幾次想開口,想傾訴剛才那滅頂的恐慌和那個關于照片的可怕聯想,話到嘴邊,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虛脫。
走在前面的李青忽然停下腳步。她轉過身,墨綠色的木門已在身后幽深的弄堂里縮成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光點。清冷的月光和路燈光暈交織,勾勒著她沉靜而略顯單薄的側影。她沒有看林驍,目光落在手中那捧在夜色里愈發顯得潔白清冷的白雪山尤加利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一片灰綠的葉片。
許久,就在林驍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時,她清冷的聲音才低低響起,像一片雪花落在寂靜的夜里:
“我媽說……”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月光在她長睫上投下小片陰影,“……你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