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暴雨仿佛一場聲勢浩大的清洗,帶走了夏末最后一絲黏膩的燥熱,只留下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倒映著被洗刷得格外清晰的梧桐葉影,空氣里浮動著泥土的腥氣、草木的微澀,以及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慵懶的寧靜。然而,這寧靜對于“綺夢”花店里的林驍而言,卻像一層薄薄的糖衣,包裹著內里依舊翻騰的驚悸。
李母那溫和卻穿透人心的目光,那看似隨意的關于西裝和家鄉的詢問,還有那張泛黃照片里櫻花樹下隱約熟悉的金屬扣件……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扎在他敏感的神經上,寒意遲遲未散。他穿著那件深藍色舊西裝——這件曾被他視作護身符、此刻卻更像催命符的“體面”象征——坐在柜臺旁的小板凳上,右臂的紗布在昏黃的臺燈光下白得刺眼。他低著頭,用左手笨拙地、幾乎是神經質地摳著西裝袖口邊緣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磨損線,試圖用指尖的觸感來確認那個微小的、古老的藤蔓徽紋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在燈光下無所遁形。
每一次指尖劃過毛料粗糙的紋理,都像在觸摸一個滾燙的秘密。趙雅芝最后那句“小林不錯”的評語,此刻回想起來,更像是一種溫和的審判,讓他坐立難安。她看出來了多少?那溫婉的笑容背后,藏著怎樣的了然和審視?
“衣服脫下來?!崩钋嗲謇涞穆曇舸驍嗔怂靵y的思緒。她拿著藥箱站在他面前,眉頭微蹙,目光落在他被西裝緊緊包裹的右臂上,“該換藥了。穿著這個怎么弄?”
林驍猛地回神,像被驚擾的含羞草,下意識地將右手往身后藏了藏,臉上掠過一絲慌亂?!皼]…沒事,花老板,我自己來就行…”他聲音干澀,試圖維持最后的體面,不想在她面前再次暴露那身狼狽的舊T恤和傷口。
李青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沉靜的眸子在燈光下仿佛能洞穿他所有脆弱的偽裝。她微微歪了下頭,幾縷碎發滑落頸側,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淡然:“穿著我爸的西裝,在我店里裝體面?”她上前一步,沒等他反應,帶著淡淡花香的指尖已經落在他西裝駁頭的第一顆紐扣上。
微涼的觸感透過厚實的毛料傳來,林驍的身體瞬間僵直,呼吸都停滯了。他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感受到她指尖靈巧的翻動。一顆,兩顆……紐扣被逐一解開,帶著樟腦和舊時光氣息的西裝外套被輕輕剝開,露出里面那件洗得發白、被汗水浸濕后緊貼著他精悍上身的灰色背心,以及手臂上刺眼的、洇出一點淡黃藥漬的白色紗布。那層強撐的“體面”被卸下,狼狽和虛弱瞬間無所遁形。
林驍的臉頰火燒火燎,耳根紅得幾乎滴血。他不敢看她,只能死死盯著地面,仿佛那里能裂開一條縫讓他鉆進去。外套被李青隨手搭在旁邊的椅背上,那件承載了太多秘密的舊物暫時離開了他的身體,卻帶不走心頭的重壓。
李青仿佛沒看見他的窘迫,動作利落地打開藥箱。碘伏特有的微澀氣息再次彌漫開來,混合著店里尤加利葉的清冽,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療愈感的氛圍。她在他面前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剪開舊紗布的結。她的動作比昨夜在暴雨后的混亂中更加輕柔,也更加專注。指尖捏著鑷子,夾著蘸滿碘伏的棉球,沿著傷口邊緣由內向外擦拭。冰涼的液體觸碰到敏感的創面,林驍的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緊咬牙關,把悶哼死死壓在喉嚨里。
“疼?”李青頭也沒抬,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
“沒…不疼?!绷烛數穆曇魫瀽灥模瑤еc鼻音。他強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身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暖黃的燈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唇線微微抿著,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她處理傷口的姿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耐心,仿佛他手臂上這道因護花而生的猙獰擦傷,是某種值得被溫柔以待的勛章。這種專注的溫柔,像一泓溫熱的泉水,悄然浸潤著他因恐懼和謊言而干涸龜裂的心田,帶來一陣陌生而酸脹的悸動。
云南白藥粉細膩地灑在清理干凈的創面上,帶來一陣新的、尖銳的冰涼和刺痛。林驍倒吸一口涼氣,額角滲出冷汗。這一次,李青沒有像昨夜那樣嚴厲地按住他。她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用干凈的新紗布一層層、松緊適度地重新包扎好,動作流暢得像做過千百遍。包扎完畢,她直起身,目光掃過他依舊蒼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沒說什么,只是從藥箱里拿出一小瓶口服的消炎藥,倒出兩粒放在掌心,連同剛才那杯早已涼透的菊花茶一起遞給他。
“吃了?!闭Z氣是慣常的命令式。
林驍乖乖接過藥丸和水杯,仰頭吞下。微苦的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涼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清醒。他看著李青收拾藥箱的背影,看著她身上那件深灰色針織連衣裙柔和的線條,心頭那股酸脹的暖流再次洶涌起來,混雜著感激和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依戀。昨夜隔間水災中的狼狽相扶,今日舊西裝下的窘迫換藥,還有在李母家那如履薄冰的晚餐……短短一天一夜,他像是被她從一場又一場的風暴里打撈出來。這個曾經只存在于婚戀網站BUG推送里的“花老板”,這個他最初帶著好奇和一點惡作劇心態接近的“前名媛”,此刻在他心中的形象,早已超越了所有預設的標簽,變得無比具體、堅實,帶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可靠感。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梧桐里被溫柔的夜色籠罩。路燈的光暈透過“綺夢”的大玻璃窗,在光潔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店里只剩下尤加利葉清冽的辛香,弗洛伊德殘留的馥郁,以及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的、帶著藥味和淡淡暖意的靜謐。
林驍換回了自己那身皺巴巴、但至少屬于“林驍”這個外賣員身份的深藍色制服。那件沉重的舊西裝被李青仔細疊好,重新收進了深藍色的布包,鎖回了柜臺最底層的抽屜。仿佛一個暫時被封印的秘密。
“咕嚕?!币魂嚇O其響亮、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的聲音,從林驍的腹部傳來。他猛地捂住肚子,臉頰瞬間爆紅,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從李家出來,緊張和驚嚇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能量,此刻放松下來,饑餓感才排山倒海般襲來。
李青正拿著一塊柔軟的棉布,仔細擦拭著窗邊那個剛被他“搶救”回來的舊黃銅花瓶。聞聲,她擦拭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餓了?”
“還…還好…”林驍嘴硬,肚子卻極其不配合地又發出一串更響亮的抗議。
李青放下花瓶和棉布,轉身走向柜臺后面的小冰柜。她拉開柜門,彎腰在里面翻找著?;椟S的燈光勾勒著她纖細而專注的背影。片刻,她直起身,手里拿著兩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蛋筒冰淇淋。包裝紙是樸素的淺藍色,印著褪色的“光明”字樣,透著一股懷舊的市井氣息。
“只有這個?!彼呋貋?,遞了一個給林驍,“湊合墊墊。”
林驍有些愕然地接過那支廉價的蛋筒冰淇淋。在他過去的世界里,“甜點”意味著米其林餐廳精致的分子料理或昂貴的進口手工巧克力。這種街邊小店的冰淇淋,從未進入過他的視野。他低頭看著手中這冰涼的小東西,塑料包裝紙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散發著淡淡的、混合著奶香和香草精的甜膩氣息。一種極其陌生的、屬于普通生活的煙火氣,帶著一種樸素的誘惑。
他笨拙地撕開包裝紙,露出里面淺黃色的、已經開始微微融化的冰淇淋球。他學著記憶中那些普通人的樣子,試探性地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冰涼、甜膩、帶著點工業香精的味道瞬間在舌尖蔓延開來。談不上多美味,甚至有些粗糙,但那種直接的、毫無負擔的甜,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他因緊張和饑餓而麻木的味蕾,帶來一種簡單到極致的滿足感。他忍不住又舔了一口,更大口,冰涼的甜意順著喉嚨滑下,奇異地熨帖了空蕩蕩的胃袋,也驅散了心底殘留的一絲寒意。
“唔…還挺甜?!彼剜洁炝艘痪?,嘴角無意識地向上彎起一個真實的、帶著點傻氣的弧度。他抬頭看向李青,發現她正靠在柜臺邊,小口小口地吃著自己那支冰淇淋。她的動作很斯文,舌尖輕輕卷過融化的冰淇淋尖,暖黃的燈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和沾了一點奶油的唇瓣上,柔和了她平日清冷的輪廓,透出一種罕見的、近乎慵懶的溫軟。
林驍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眼前的畫面如此平凡,卻又如此動人。褪去了“滬上名媛”的光環,也撕掉了“豪門太子”的偽裝,只剩下兩個在小小花店里分享廉價冰淇淋的普通人,被夜色和花香溫柔包裹。一種強烈的沖動,混合著未散的余悸、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洶涌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感,猛地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猶豫。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冰淇淋的涼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花老板!”
聲音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響亮。
李青聞聲抬起眼,看向他,眼神帶著詢問。唇邊還沾著一小點白色的冰淇淋漬,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林驍被她看得心頭一慌,剛才那股沖動瞬間卡殼。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那句排練了無數遍的話在舌尖打轉,卻怎么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如果被拒絕呢?如果他這笨拙的告白,連同他那搖搖欲墜的“外賣員”身份一起,被她輕描淡寫地否定呢?他承受不起第二次被剝離的痛楚。
他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手里那支正在加速融化的冰淇淋。甜膩的液體順著蛋筒邊緣流下來,滴在他粗糙的制服褲子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笨拙地伸出舌頭,試圖去舔掉那些失控的甜蜜,動作倉促又狼狽。
“花老板…”他再次開口,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委屈,“以后…以后我送的花,只給你一個人送…行不?”
話音落下,狹小的花店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窗外的梧桐枝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自行車鈴聲。林驍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著耳膜。他死死攥著那支快要化光的冰淇淋蛋筒,塑料包裝紙在他掌心被揉捏得不成樣子,黏膩的奶油沾滿了手指。他不敢抬頭,不敢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對面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上。等待審判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是不是太蠢了?太自以為是了?她那樣的人,怎么會需要他一個連身份都遮遮掩掩的“外賣員”只給她送花?這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個念頭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著他脆弱的自尊。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沉默壓垮,羞愧得想要奪門而逃時,李青清冷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無奈和…上揚的尾音?
“那我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語氣是熟悉的調侃,甚至帶著點嫌棄。仿佛他剛才那句耗盡勇氣的告白,只是一個關于配送范圍的、極其幼稚的提議。
林驍猛地抬起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撞進李青的視線里。她依舊靠在柜臺邊,手里那支冰淇淋也只剩下了空空的蛋筒卷。暖黃的燈光下,她的唇角不再是平日那副清冷的直線,而是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卻足以點亮整個夜色的弧度。那雙沉靜的眸子里,不再是審視或疏離,而是漾開了一層淺淺的、如同月下湖面碎金般的笑意。那笑意里,沒有嘲笑,沒有敷衍,只有一種洞悉了他所有笨拙和緊張的、帶著縱容的暖意。
巨大的狂喜如同煙花,瞬間在林驍的胸腔里炸開!所有的恐慌、不安、自我懷疑,都在她唇邊那抹笑意里煙消云散!血液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般的轟鳴,巨大的喜悅讓他幾乎手足無措。他像個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糖果的孩子,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容燦爛得晃眼,帶著純粹的、毫無陰霾的傻氣。
“做得做得!當然做得!”他忙不迭地點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語無倫次,“我…我意思是…你店里的花!只給我送!別人不行!外面的單子…我…我照送!但你的花!只能是我送!”他急切地解釋著,仿佛生怕她反悔,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失而復得般的巨大歡喜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承諾。
李青看著他這副傻乎乎、激動得快要原地蹦起來的樣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身,背對著他,拿起柜臺上的抹布,開始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光潔的臺面。聲音依舊平淡,卻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清晰地漾開在林驍被喜悅填滿的心湖:
“不過,準了。”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瞬間為林驍混亂而熾熱的世界落下了定音之錘。
“準了”!
花老板準了!
她答應他做她的專屬騎士了!
林驍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口直沖四肢百骸,巨大的幸福感和不真實感讓他整個人都暈乎乎的。他像個得到了特赦令的囚徒,又像個贏得了圣戰的將軍,咧著嘴,傻傻地站在原地,只會一個勁兒地點頭,重復著:“好!好!謝謝花老板!保證完成任務!”
窗外的夜風似乎也變得格外溫柔,帶著雨后草木的清新氣息,輕輕拂過梧桐里安靜的街道?;ǖ昀铮燃永~的清冽混合著尚未散盡的冰淇淋甜香,無聲地流淌。李青擦拭柜臺的動作依舊從容,只是那微微低垂的頸項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林驍看著她清瘦的背影,看著她挽起的長發下露出的一小截白皙后頸,心頭那點悸動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一圈圈擴大,最終化作了清晰而洶涌的暖流,將他整個人溫柔地包裹。
他不再僅僅是“風馳電掣”的外賣員林驍。
從這一刻起,他是“綺夢”花店老板李青的,專屬騎士。
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送花騎士。
夜色漸深,梧桐里沉入更深的靜謐。林驍騎著那輛被擦得锃亮的“小藍”,后座空空如也,心卻滿得像是要溢出來。他穿行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路燈的光暈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風馳電掣的勁頭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他回味著花店里那支廉價冰淇淋的甜膩,回味著她唇邊那抹驚心動魄的淺笑,回味著那聲“準了”帶來的巨大狂喜。
右臂的傷口在夜風中隱隱作痛,卻奇異地被心口的暖意覆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袖口——那里空空如也,那件帶著沉重徽記的舊西裝已被妥善封存。此刻包裹著他的,是粗糙卻踏實的深藍色制服,是屬于“林驍”這個身份的戰袍。他不再僅僅是那個逃離金絲籠的“在逃太子”,他有了新的坐標,新的使命——為她,風馳電掣,使命必達。
“小藍”輕快地駛過弄堂口,車輪碾過積水,發出細微的嘩啦聲。林驍咧著嘴,無聲地笑了。他知道,前路或許依舊有身份暴露的風暴,有來自父親的壓力,但此刻,他只想守護這方小小的花店,守護那個給了他冰淇淋、包扎了傷口、也給了他一個“專屬”名分的女人。
梧桐里的夜風,第一次嘗起來,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