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晨光,帶著水洗過的清透,穿過“綺夢”擦得纖塵不染的玻璃窗,溫柔地灑在深色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跳躍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尤加利葉清冽的辛香,混雜著新到貨的弗洛伊德玫瑰霸道奢靡的余韻,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甜絲絲的氣息——像剛出爐的蜂蜜面包,又像某種悄然滋生的、隱秘的暖意。
林驍推開花店的玻璃門時,風鈴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他身上不再是那件標志性的深藍色“閃電戰(zhàn)袍”,而是一件簡單的米白色棉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和包裹著嶄新白色紗布的右臂。陽光勾勒著他挺拔的身影,額前幾縷碎發(fā)被晨風拂起,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傻氣的滿足笑容,眼神亮得驚人,仿佛昨夜那支廉價冰淇淋的甜味,一直延續(xù)到了這個清晨,并且在他心頭發(fā)酵成了巨大的、沉甸甸的歡喜。
“花……”他習慣性地開口,聲音洪亮,卻在觸及柜臺后那個纖細身影的瞬間,生生卡在了喉嚨里。李青正背對著他,微微踮著腳,將一支嬌嫩欲滴的粉荔枝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入一個復古陶罐里。晨光溫柔地描摹著她專注的側(cè)臉輪廓,濃密的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鼻尖小巧挺直,唇線微微抿著,透著一股沉靜的、不容打擾的力量。
林驍?shù)男奶翢o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那句“花老板”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最終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帶著點試探和巨大歡喜的稱呼,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帶著輕微的、小心翼翼的漣漪:
“青……青青?”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緊張,卻清晰地穿透了花店里流淌的靜謐晨光。
李青插花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頭,只是那支粉荔枝玫瑰的莖稈在她指尖停留的時間,似乎比預想中長了那么零點幾秒。她微微側(cè)過臉,晨光恰好落在她白皙的耳廓上,那里,一抹極淡的、如同初綻櫻花般的粉色,正悄然暈染開來,快得如同錯覺。
“嗯。”她終于應了一聲,聲音是慣常的清冷,只是尾音似乎比平時柔和了那么一絲絲,像冰泉邊緣悄然融化的雪水。她將玫瑰穩(wěn)穩(wěn)地插好,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林驍臉上,落在他臂上刺眼的白紗布上,最后落在他那雙亮得驚人的、寫滿了期待和一點點忐忑的狗狗眼上。“手怎么樣了?”她的語氣是陳述句般的詢問。
“好多了!一點都不疼了!”林驍立刻挺直腰板,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非虛,甚至還抬了抬受傷的右臂,動作牽扯到傷口,一絲悶痛傳來,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卻更加燦爛,帶著點逞強的傻氣,“真的!你看!活動自如!”他夸張地晃了晃手臂。
李青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強裝鎮(zhèn)定的樣子。她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一個笨拙又努力的孩子。她沒再追問傷勢,只是走到柜臺后,拿出那個熟悉的簡易藥箱。
“過來。”她指了指柜臺前那張舊木凳。
林驍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被一種混合著窘迫和莫名熨帖的情緒取代。他磨磨蹭蹭地走過去,在那張熟悉的木凳上坐下,動作帶著點不情愿的乖巧,像個被醫(yī)生抓包的小學生。
李青在他面前半蹲下來,動作自然地開始拆解他右臂上的紗布。碘伏特有的微澀氣息再次彌漫開來。她的指尖帶著清晨的微涼,動作卻比昨夜更加輕柔、更加專注。冰涼的棉球觸碰到傷口邊緣,林驍?shù)纳眢w下意識地繃緊了一下,隨即又強迫自己放松。他微微低著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在她靈巧翻動的手指上。暖黃的晨光籠罩著她,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而踏實的暖流,混合著傷口的微痛和碘伏的微澀,悄然在他心底流淌。他不再僅僅是那個需要她收留和包扎的狼狽傷患。他是她的“專屬騎士”了。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帶著微醺的甜意。
紗布被完全解開,猙獰的擦傷暴露在晨光下。邊緣的紅腫已經(jīng)消退了大半,深紫色的淤青也淡了許多,粉色的新肉正在頑強地生長,覆蓋著薄薄一層云南白藥的粉霜。李青仔細檢查著,動作輕緩地重新消毒、上藥,再裹上干凈的紗布。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耐心。
“這兩天別用力,也別碰水。”包扎完畢,李青直起身,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只是目光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騎你那‘小藍’的時候。”
“知道知道!保證不碰水!保證小心駕駛!”林驍立刻舉起左手做發(fā)誓狀,臉上的笑容又揚了起來,帶著點討好的意味,“青青,今天店里有什么需要我效勞的?跑腿打雜,我林驍義不容辭!”他的目光掃過店里堆積的花材,帶著一種摩拳擦掌的急切。專屬騎士,總得做點專屬騎士該做的事。
李青的目光也掃過那些嬌艷欲滴的花束和等待整理的枝葉。她沒立刻回答,只是走到窗邊那盆開得正盛的白色蝴蝶蘭旁,拿起一個長嘴噴壺,開始細細地給葉片噴灑水霧。細密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落在翠綠的葉片上,晶瑩剔透。
“今天,”她背對著林驍,聲音透過氤氳的水霧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銳思廣告的周年慶花籃,二十個,下午兩點前要送到他們總部大堂。花材都齊了,架子在后院。”她頓了頓,噴壺的水聲停歇,“還有,‘綺夢’線上平臺新接了個高端晚宴的桌花訂單,三十份,明晚用。花藝師臨時請假了。”
林驍?shù)难劬λ查g亮了!送花籃,這是他的老本行!至于插花……雖然聽起來有點難度,但既然是“專屬騎士”,怎么能退縮?他立刻拍著胸脯(小心避開了右臂):“包在我身上!花籃配送我熟!插花……我雖然不太會,但我可以學!保證完成任務!讓青青老板滿意!”他臉上的笑容陽光燦爛,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憨直和躍躍欲試。
李青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拿著噴壺,水珠順著壺嘴滴落。她看著林驍那張寫滿了“快給我任務”的、毫無陰霾的笑臉,再掃過他臂上那圈嶄新的白紗布,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她沒打擊他的積極性,只是走到那堆色彩斑斕的花材旁,拿起一束用牛皮紙包裹、花瓣邊緣帶著獨特波浪卷曲的深紫紅色玫瑰。
“認識這個嗎?”她揚了揚手中的花束,語氣帶著點考校的意味。
林驍湊近,仔細看了看那濃烈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的深紫紅,花瓣厚實,絲絨質(zhì)感,邊緣的波浪卷曲帶著一種頹靡又奢華的美感。他努力在腦海里搜索著有限的鮮花知識,遲疑地開口:“玫瑰?……呃,紅玫瑰?不對,顏色太深了……”他撓了撓頭,眼神有點茫然。
李青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一絲極淡的笑意飛快掠過眼底。“弗洛伊德。”她聲音清冷地報出名字,指尖輕輕拂過一片厚實的花瓣,“不是普通的紅玫瑰。身價差十倍。”她頓了頓,目光帶著點促狹地看向林驍,“記住了,別一會兒插花的時候,把它當成普通玫瑰給糟蹋了。”
“弗洛伊德?”林驍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帶著點心理學的玄乎勁兒。他看了看那深紫紅的奢華,又看了看旁邊一桶開放度正好的普通紅玫瑰(卡羅拉),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哦!長得都一樣紅……”他隨口嘟囔了一句,帶著點外賣員特有的、對精致差異的遲鈍感。
李青拿著弗洛伊德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抬眼,目光落在林驍那張寫滿了“反正都是紅玫瑰”的、坦蕩又無知的臉上,眼底那點促狹的笑意更深了些,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她沒再解釋,只是將花束遞給他:“去后院,把花籃架子都搬出來,在門口擺好。小心點,別蹭到傷口。”
“好嘞!”林驍爽快地應下,像是接到了軍令狀。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接過那束身價不菲的弗洛伊德,生怕自己的粗手粗腳玷污了它的“貴族”氣質(zhì),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門。那束深紫紅的花在他手里,與他身上樸素的米白棉麻襯衫形成奇異的反差。
后院里,整齊地碼放著二十個未組裝的藤編花籃架子,還有一些填充用的花泥和包裝材料。林驍放下弗洛伊德,活動了一下筋骨,雖然右臂不敢太用力,但這點體力活對他而言不算什么。他動作麻利地將架子一個個搬到花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按照大小順序排列整齊。清晨的梧桐里已經(jīng)開始蘇醒,灑水車唱著歌緩慢駛過,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和清新的水汽。隔壁生煎包的香氣霸道地飄了過來,混雜著梧桐葉的微澀清香。
“小林!這么早開工啊?”弄堂口雜貨鋪的王阿姨提著菜籃子路過,嗓門洪亮,目光在林驍臂上的紗布和門口堆放的架子上一掃,“喲,還傷著呢?李老板這是抓壯丁啊?”
林驍正彎腰搬起一個架子,聞聲抬起頭,臉上揚起陽光燦爛的笑容:“王阿姨早!沒事兒!小傷!給青青…呃,李老板幫幫忙!”他差點又順口叫出那個親昵的稱呼,及時剎住車,耳根微微發(fā)熱。
王阿姨看著他臉上那毫不掩飾的歡喜勁兒和提到“李老板”時瞬間的卡殼,胖乎乎的臉上露出了然又促狹的笑容:“嘖嘖,年輕人,精神頭就是好!好好干!”她意有所指地笑著走開了。
林驍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繼續(xù)埋頭干活。他干得極其認真,仿佛擺弄的不是普通的花籃架子,而是某種精密的儀器。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肩背上,汗水浸濕了米白色襯衫的后背,勾勒出緊實的肌肉線條。他偶爾會因為動作幅度稍大而牽扯到右臂的傷,眉頭會幾不可察地皺一下,但臉上的笑容始終未減,那是一種沉浸在勞動和明確目標中的、純粹的滿足感。
花店門口很快整齊地排列好了二十個等待“盛裝”的藤編骨架。林驍抹了把額頭的汗,正準備進去匯報“戰(zhàn)果”,目光卻被隔壁飄來的濃郁生煎香氣牢牢勾住。肚子適時地發(fā)出一串響亮的“咕嚕”聲。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昨天省下的水電費和跑單的零頭。
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花店里李青依舊在整理花材的沉靜背影,躡手躡腳地溜到了隔壁的生煎鋪子。
“老板,來半打生煎!兩杯豆?jié){!”他壓低聲音,生怕被花店里的人聽見。
“好嘞!小林今天氣色不錯啊!”生煎鋪老板是個爽快的中年漢子,一邊麻利地裝袋一邊打趣,“跟李老板……嘿嘿,有進展?”
林驍?shù)哪樣钟悬c燒,含糊地應著:“老板您就別打趣我了!快,快!”
他拎著熱騰騰、散發(fā)著焦香和肉香的紙袋,還有兩杯溫熱的豆?jié){,做賊似的溜回花店門口。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才推門進去。
“青青,那個……架子都擺好了!”他聲音洪亮,帶著點邀功的意味,將手里的早餐袋子藏在身后。
李青正拿著一把鋒利的花藝剪,動作利落地修剪著一大把尤加利葉多余的枝杈。聞言,她頭也沒抬,只是淡淡“嗯”了一聲,目光專注在手中的枝葉上。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握著花剪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那雙手白皙修長,帶著一種穩(wěn)定而充滿力量的美感。
林驍見她沒注意,悄悄將早餐袋子放在柜臺角落,然后湊到她身邊,獻寶似的將一杯豆?jié){遞到她面前,聲音帶著點討好:“那個……先吃點東西?隔壁剛出鍋的生煎,還有豆?jié){。”
濃郁的肉香和焦香瞬間在花店里彌漫開來,霸道地沖擊著原本清冽的花香。李青修剪尤加利葉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那杯冒著熱氣的豆?jié){上,塑料杯壁上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然后,她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林驍那張寫滿了期待和一點點忐忑的臉上。他的額角還帶著剛才搬架子的汗珠,在晨光下閃著微光,眼神亮晶晶的,像等待主人投喂的大型犬。
李青的眉頭微微蹙起,像是有些不悅這煙火氣打擾了花店的清雅,但看著他那副小心翼翼又滿懷期待的樣子,那點不悅終究沒能成形。她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花剪,接過那杯溫熱的豆?jié){。指尖觸碰到塑料杯壁的微涼,也感受到了豆?jié){透過杯子傳來的暖意。
“下次,”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帶著點無可奈何,“別在店里吃味道這么重的東西。”
“哎!保證下次在外面吃完再進來!”林驍如蒙大赦,立刻點頭如搗蒜,臉上笑容燦爛,趕緊把自己那杯豆?jié){也拿過來,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狠狠吸了一大口。溫潤微甜的液體滑過喉嚨,熨帖了空空的胃袋。他又打開生煎袋子,濃郁的香氣更加肆無忌憚地飄散開來。他拿起一個,顧不得燙,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金黃酥脆的底殼發(fā)出“咔嚓”的輕響,滾燙鮮美的湯汁瞬間溢滿口腔,燙得他直哈氣,又舍不得吐出來,只能狼狽地吸著氣,用手扇著風。
“嘶——哈……好燙!好燙!但是……好吃!”他一邊吸著氣,一邊含糊不清地贊美,滿足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李青看著他這副狼吞虎咽、毫無形象可言的吃相,再低頭看看自己手里那杯溫熱的豆?jié){,唇角那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又深了一分。她小口啜飲著微甜的豆?jié){,目光掠過他沾著一點油漬的嘴角和因為滿足而微微瞇起的眼睛,最后落在他臂上那圈刺眼的白紗布上。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無奈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暖意,悄然在心底滋生。她沒再說什么,只是安靜地喝著自己的豆?jié){,任由那濃郁的市井香氣,短暫地占領了這方屬于花香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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銳思廣告的二十個花籃,如同二十個等待檢閱的士兵,整齊地排列在“綺夢”門口。藤編的骨架質(zhì)樸,等待著鮮花的裝點賦予它們靈魂。
林驍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面前放著一大桶清水,里面浸泡著切割好的長方形花泥。他的任務是李青分配的——給花籃“打地基”:將濕潤沉重的花泥精準地塞進藤編花籃底部的凹槽里,用力壓實,確保它們穩(wěn)固牢靠,不會在配送途中移位傾倒。
這活計看似簡單,卻需要一股子巧勁和耐心。林驍干得格外認真。他左手拿起一塊吸飽了水的花泥,沉甸甸、濕漉漉的,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他小心地將花泥對準花籃底部的空隙,然后,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五指張開,帶著一股子外賣員特有的、干脆利落的力道,猛地將花泥往下一摁!
“噗嘰!”
一聲沉悶的擠壓聲,伴隨著水花四濺!濕潤的花泥被蠻力硬生生塞進了狹窄的凹槽,邊緣被擠壓得變形碎裂,渾濁的泥水濺了他一臉一身,連米白色的襯衫前襟都染上了深色的泥點。
“……”林驍僵在原地,保持著下壓的姿勢,臉上還掛著幾滴泥水,表情茫然又無辜,像只不小心踩進水坑的大狗。
“噗嗤。”一聲極輕的笑聲從身后傳來。
林驍猛地回頭,看見李青正倚在門框邊,手里拿著一支剛修剪好的粉雪山玫瑰,唇角微微上揚,眼底是毫不掩飾的促狹笑意。
“林驍,”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面前那個被他“摧殘”得邊緣破損、泥水橫流的花泥,“讓你壓實,不是讓你把它當仇人砸。輕點,用掌心,感受它的位置,慢慢往下壓。”她走上前,將手中的粉雪山放在一旁干凈的臺面上,然后拿起一塊新的花泥。她的動作與林驍?shù)男U橫截然不同——手指修長而穩(wěn)定,指腹感受著花泥的濕度和凹槽的形狀,手腕微微用力,帶著一種沉穩(wěn)而精準的巧勁,緩緩地、均勻地將花泥向下按壓。濕潤的花泥順從地陷入凹槽,邊緣貼合得整整齊齊,幾乎沒有多余的泥水溢出。
整個過程流暢而優(yōu)雅,帶著一種近乎藝術(shù)的美感。林驍看得有些呆了。
“看到了?”李青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細微泥屑,目光落在林驍那張沾著泥點、寫滿驚嘆的臉上。
“看到了!青青你真厲害!”林驍由衷地贊嘆,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他立刻學著她的樣子,放輕了力道,用左手掌心感受著花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帶著點笨拙的溫柔,慢慢往下壓。這一次,花泥雖然塞得依舊不夠完美,邊緣還有些許不整齊,但至少沒有水花四濺,也沒有四分五裂。
“嗯,有進步。”李青淡淡評價了一句,轉(zhuǎn)身回到店內(nèi),繼續(xù)處理那些嬌貴的花材。她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驍心底漾開一圈圈歡喜的漣漪。
有了“地基”,接下來就是真正的“盛裝”。李青負責核心的插花創(chuàng)作,林驍則成了她的“花材搬運工”兼“副手”。
“尤加利葉,圓葉的,十支。”
“白色洋桔梗,要半開的,十五支。”
“粉荔枝玫瑰,五支,挑花苞緊一點的。”
“弗洛伊德……兩支,放最邊上。”
李青的聲音清冷而清晰,如同在發(fā)布一道道精準的指令。她站在一個半人高的藤編花籃前,眼神專注而銳利,仿佛在指揮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手中的花藝剪如同她的佩劍,每一次落下都干脆利落,去除多余的枝葉,調(diào)整花莖的長度。
林驍則像個最忠實的士兵,在她身后待命。他穿梭在堆積如山的花材之間,努力辨認著那些對他來說依舊有些陌生的名字和形態(tài)。他小心翼翼地捧來一束束李青指定的花材,動作笨拙卻異常鄭重,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鮮花,而是價值連城的貢品。當李青需要某支特定的花時,他會立刻在桶里翻找,眼神專注得像在拆解炸彈。
“這個……是粉荔枝嗎?”他拿起一支花瓣層疊、帶著淡淡粉暈的玫瑰,不確定地問。
“是。”李青頭也沒回,正在調(diào)整一支白色洋桔梗的角度。
“那這個呢?也是粉的,好像更淺一點……”他又拿起一支。
“那是粉雪山。花瓣薄,開放度大,容易散。放旁邊備用。”李青的聲音透過花葉傳來。
林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粉雪山小心地放到指定區(qū)域。他看著李青靈巧的手指在花泥上舞動,深紫紅的弗洛伊德作為視覺焦點和力量的象征,被斜斜插入;粉荔枝和粉雪山營造出柔美的層次與浪漫的氛圍;白色洋桔梗如同繁星點綴其間,增添純潔與靈動;灰綠色的圓葉尤加利則作為沉穩(wěn)的基底,勾勒出自然的線條,中和了花朵的艷麗,帶來一絲清新與野趣……普通的藤編花籃,在她手中如同被施了魔法,瞬間變得層次豐富、色彩和諧、充滿高級感。
林驍看得入了迷。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美”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的。李青專注的側(cè)臉在花影中顯得格外動人,陽光穿過玻璃窗,落在她微微汗?jié)竦聂W角和低垂的長睫上。一種混合著崇拜、欣賞和更深沉情愫的暖流,悄然在他心底涌動。他不再僅僅滿足于搬運,開始嘗試著遞上她下一步可能需要的工具——花剪、綠膠帶、捆扎繩。雖然動作依舊笨拙,偶爾會遞錯,但那份全神貫注的投入和想要靠近的心意,卻無比清晰。
“綠鐵絲。”李青伸出一只手。
林驍立刻在工具盒里翻找,拿起一根綠色的細鐵絲遞過去。李青接過來,熟練地纏繞在一支花莖上,用于固定一個特別的角度。
“不是這種。”李青的聲音依舊平靜,只是微微側(cè)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點無奈,“要更細的,包了綠紙的,做支撐用的。”
林驍?shù)哪標查g紅了,趕緊道歉:“哦哦!對不起!”手忙腳亂地在工具盒里翻找更細的綠鐵絲。
李青沒再說什么,只是繼續(xù)手中的工作。林驍?shù)谋孔静⑽醋屗荒停炊屗o繃的神經(jīng)在專注的創(chuàng)作中,獲得了一絲奇異的放松。有個人在旁邊,笨手笨腳卻全心全意地想要幫忙,這種感覺……并不壞。甚至,當他因為遞錯工具而窘迫得耳根通紅時,她心底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當?shù)谝粋€花籃在李青手中完美呈現(xiàn),林驍忍不住發(fā)出一聲低低的驚嘆:“哇……真好看!”他圍著花籃轉(zhuǎn)了一圈,從不同角度欣賞著,眼神里充滿了純粹的驚艷,“青青,你怎么做到的?感覺像變魔術(shù)一樣!”他像個發(fā)現(xiàn)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臉上洋溢著毫無保留的贊嘆和喜悅。
李青看著他那副比自己得了大獎還高興的樣子,再聽著他脫口而出的“青青”,耳根那抹熟悉的微熱感又悄然爬了上來。她微微別開臉,拿起下一塊花泥,聲音帶著點刻意的平靜:“熟能生巧。別看了,下一個。”只是那微微上翹的唇角,卻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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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陽光透過梧桐枝葉的縫隙,在“綺夢”門口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二十個風格統(tǒng)一又各具巧思的慶典花籃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如同二十位盛裝的新娘,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和蓬勃的生機。弗洛伊德的奢華、粉荔枝的浪漫、洋桔梗的純潔、尤加利的清冽……在李青的妙手下完美融合,引來不少路過的街坊鄰居駐足欣賞,嘖嘖稱贊。
“小李老板這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喲,小林這胳膊還綁著呢?這花籃是你倆一起弄的?看著真精神!”
“嘖嘖,這搭配,這顏色,看著就喜慶!銳思廣告真有眼光!”
林驍聽著街坊們的夸獎,尤其是那句“你倆一起弄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比昨天那支冰淇淋還要甜上一百倍。他挺直腰板,仿佛那些花籃真的有一半是他的功勞,臉上的笑容燦爛得晃眼,連聲應和著:“是青青厲害!我就是打個下手,搬搬東西!”
李青站在店門口,手里拿著送貨單和筆,正在做最后的清點核對。陽光落在她沉靜的側(cè)臉上,她似乎對周圍的贊美聲充耳不聞,只是專注地核對著花籃的數(shù)量和款式。然而,當林驍那句“是青青厲害”飄入耳中時,她低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握著筆的指尖微微收緊。她沒抬頭,只是用筆在單子上某個地方用力地劃了一下,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
“二十個,齊了。”她終于抬起頭,將送貨單遞給林驍,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地址在上面。下午兩點前送到銳思總部大堂,找前臺張小姐簽收。點清楚,別出錯。”她的目光掃過他臂上的紗布,“騎‘小藍’小心點,別顛散了。”
“放心!保證完成任務!一根花枝都不會少!”林驍接過單子,如同接過圣旨,鄭重其事地拍著胸脯保證。他走到那輛擦得锃亮的藍色電驢旁,動作麻利地將花籃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特制的、加寬加厚的后座貨架上。他神情專注,動作輕柔,仿佛在安置易碎的珍寶,與之前搬運花籃架子時的豪邁判若兩人。每一個花籃的藤條把手都用軟布仔細地墊好,再用加寬的橡皮筋牢牢固定,確保它們在風馳電掣中也能穩(wěn)如泰山。
李青站在店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忙碌。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在花籃間穿梭,看著他因為小心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著他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看著他偶爾因為固定花籃而牽扯到右臂傷口時,嘴角那瞬間的抽氣和強忍……一種復雜的情緒在她沉靜的心湖里悄然蕩漾開。是擔憂?是……心疼?還是別的什么?她分辨不清。她只知道,這個莽撞又笨拙、身份成謎卻又帶著一股子傻氣的真誠的男人,正在用一種最樸實、最直接的方式,笨拙地走進她的生活,也……走進了她的心里。
當最后一個花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毓潭ㄔ凇靶∷{”后座,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型花園,林驍長舒一口氣,用袖子擦了把額頭的汗。他跨上電驢,發(fā)動引擎,回頭看向店門口的李青,臉上揚起一個陽光燦爛、帶著巨大成就感的笑容,聲音洪亮地喊道:
“青青!我出發(fā)了!等我凱旋!”
引擎的嗡鳴聲響起,“小藍”載著二十個盛裝的花籃和它神采飛揚的主人,匯入了梧桐里午后慵懶的車流。陽光灑在那些嬌艷的花朵上,也灑在林驍米白色襯衫的后背上,浸濕的汗?jié)n勾勒出緊實的輪廓,像一幅流動的、充滿煙火氣的油畫。
李青站在原地,直到那抹亮藍色消失在梧桐里拐角的樹蔭深處,才緩緩收回目光。她低頭,看著送貨單上那個被自己用力劃出的墨點,指尖無意識地在那深深的一筆上摩挲了一下。窗臺上,那瓶白雪山尤加利在午后的陽光下靜靜綻放,潔白的花瓣邊緣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她轉(zhuǎn)身回到店里,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林驍身上陽光和汗水的氣息,混雜著生煎包的煙火味和鮮花的馥郁。一種前所未有的、被填滿的充實感,伴隨著一絲隱秘的、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牽掛,悄然彌漫開來。
花店里的“雌雄雙煞”?她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唇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淺、卻真實存在的弧度。也許……還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