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午后慵懶得像一塊被陽光曬透的棉布。尤加利葉清冽的辛香與弗洛伊德玫瑰霸道馥郁的尾調在“綺夢”店內無聲纏繞,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搖曳的光斑。林驍坐在柜臺旁的小板凳上,笨拙卻全神貫注地用左手捏著一小段綠鐵絲,試圖幫李青固定一支姿態過于奔放的白雪山玫瑰。他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眉頭因專注而微微蹙起,受傷的右臂被小心地擱在膝蓋上,紗布白得刺眼。
李青站在他面前,正修剪著一大把新鮮翠綠的圓葉尤加利。花藝剪鋒利的刃口每一次開合,都發出細微清脆的“咔噠”聲,斷口滲出清冽醒神的汁液氣息。她微微低著頭,幾縷碎發滑落頸側,側臉線條在光暈里顯得沉靜而專注。林驍偶爾笨拙地遞錯工具,她也不惱,只淡淡糾正一句,聲音里聽不出波瀾,卻有種奇異的安定力量。空氣里流淌著一種近乎默契的寧靜,只有花葉的微響和兩人清淺的呼吸。
“青姐,這尤加利葉的灰綠,配那深紫紅的弗洛伊德,絕了!有種…嗯…頹廢的貴氣!”林驍終于固定好那支雪山,獻寶似的抬頭,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眼神亮晶晶的,帶著點完成作業等待表揚的憨直。
李青抬眸,目光掠過他鼻尖上蹭到的一點泥土和他燦爛得過分的笑容,再落到那支被綠鐵絲纏繞得略顯生硬的白玫瑰上。她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唇角那絲極淡的弧度還沒來得及成形——
“嘎吱——!”
一聲尖銳到足以撕裂午后寧靜的剎車聲,如同生銹的鐵片狠狠刮過玻璃,驟然在花店門外炸響!
緊接著,是引擎故意轟踩油門的囂張咆哮,低沉、蠻橫、帶著赤裸裸的炫耀和挑釁,瞬間撕碎了梧桐里巷弄間流淌的慵懶與清幽。巨大的聲浪震得花店玻璃門嗡嗡作響,窗臺上一瓶插著幾支柔韌黃鶯草的小玻璃瓶也跟著輕輕顫抖。
林驍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驚得手一抖,指尖捏著的綠鐵絲差點戳到花莖。他猛地抬頭,臉上殘留的笑意瞬間凍結,被驚愕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取代。
李青修剪尤加利葉的動作頓住了。她沒有立刻轉身,只是握著花剪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微微泛白。方才眼底那點幾乎要漾開的柔和暖意,如同被這粗暴的聲浪瞬間凍結、擊碎,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迅速覆蓋上來的、冷硬的冰霜。她緩緩地、極其平靜地放下手中的花剪,仿佛只是暫停一項尋常的工作。然后,才轉過身,目光投向門外。
一輛線條囂張、通體閃耀著金屬啞光黑的蘭博基尼Urus,如同一頭不請自來的鋼鐵怪獸,蠻橫地斜停在“綺夢”門口狹窄的人行道邊緣。粗壯的輪胎幾乎壓到了路沿石上,囂張的姿態完全堵住了花店的半個門面,也擋住了門口擺放的幾盆生機勃勃的綠植。流線型的車身在梧桐葉篩下的光斑里反射著冰冷炫目的光,與花店沉靜溫潤的氛圍格格不入,充滿了強烈的侵略性。
剪刀門向上旋開,如同巨獸張開了獠牙。率先探出來的是一只踩著至少十厘米細高跟、涂著猩紅蔻丹的腳踝,接著是一條包裹在緊身亮片短裙里的、線條夸張的長腿。一個身材火辣、妝容精致到近乎凌厲的女人鉆了出來。她戴著足以遮住半張臉的巨大墨鏡,夸張的金屬耳環隨著她的動作晃蕩,反射著刺眼的光。一股濃烈到嗆鼻的、混合著晚香玉和廣藿香的甜膩香水味,瞬間霸道地侵入花店清冽的空氣,如同投下了一顆氣味炸彈。
薇薇安。李青腦海里瞬間跳出這個名字,以及與之相連的無數個浮夸派對、虛偽奉承和令人作嘔的攀比場合。一個以釣金龜婿為畢生事業、嗅覺靈敏得像鬣狗的“名媛”外圍。
薇薇安摘下墨鏡,露出一雙精心描繪、眼尾上挑的媚眼,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肆無忌憚地掃過“綺夢”并不算大的門面、樸素的深色木招牌,以及店里那些嬌嫩的花卉,紅唇夸張地撇了撇,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嫌棄:“嘖,陳少,這就是你說的……‘滬上名媛’李青的店?”她刻意拖長了“名媛”二字的尾音,腔調尖利,像淬了毒的針,“地方嘛……倒是挺‘接地氣’的哈?就是這品味……”她故意沒說完,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咯咯的假笑,扭著腰肢,挑剔地打量著門口一盆開得正盛的白色蝴蝶蘭,仿佛在看什么廉價的地攤貨。
李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表演,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梧桐里的微風拂過,帶起她頰邊一縷碎發,她連指尖都沒動一下。
駕駛座的車門隨后打開。一個穿著騷包亮粉色紀梵希T恤、戴著玳瑁框墨鏡的年輕男人慢悠悠地跨了出來。他身形不算高大,但姿態拿捏得十足,一手隨意地插在褲袋里,一手摘下墨鏡,露出一張算得上英俊但被酒色和浮夸氣質浸染得有些油膩的臉——陳公子,陳立軒。李家沒落前,對李青死纏爛打最兇的追求者之一,曾揚言“沒有我陳少拿不下的女人”。
陳立軒的目光越過搔首弄姿的薇薇安,精準地、帶著一種刻意夸張的“驚喜”和居高臨下的探尋,牢牢鎖定了站在花叢中的李青。他的視線如同黏膩的蛛網,貪婪地掃過李青依舊清麗脫俗卻明顯褪去了奢華裝扮的臉龐,掃過她身上那件剪裁簡潔的深灰色亞麻連衣裙,最終落在她沉靜無波、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上。
“哎——呀——!”陳立軒拖長了調子,聲音浮夸得能擠出油來,臉上堆砌著虛假得令人作嘔的“驚喜”笑容,“這不是我們滬上鼎鼎大名的‘妖孽’李青,青姐嘛!”他刻意拔高音量,生怕巷子里來來往往的人聽不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嘖嘖嘖,這……這怎么……”他裝模作樣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掃過“綺夢”素雅的招牌,掃過門口樸實的花架,最后夸張地攤了攤手,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奇觀,“青姐,您這‘人間清醒’,也醒得太徹底了吧?從云端掉泥地里‘體驗生活’來了?開這么個……小花店?”他故意把“小花店”三個字咬得極重,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幸災樂禍。
他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踱步上前,皮鞋踩在花店門口干凈的石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脆響,像踩著人的神經。薇薇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側,紅唇噙著一抹看好戲的冷笑,目光如同探照燈,在李青和林驍之間來回掃射,帶著赤裸裸的審視和估價。
林驍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綠鐵絲,猛地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像一堵墻,下意識地微微側移了半步,隱隱擋在了李青斜前方。他臉上的憨直和笑意消失得干干凈凈,下頜線繃得死緊,濃眉緊鎖,那雙總是清澈溫順的狗狗眼里,此刻翻滾著清晰的怒意和一種被侵犯領地的警惕。他緊盯著陳立軒那張寫滿惡意的臉,垂在身側的左手悄然握成了拳,骨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右臂的紗布在陽光下白得刺目,卻絲毫沒減弱他此刻周身散發出的、無聲的壓迫感。米白色的棉麻襯衫下,胸膛微微起伏,壓抑著驟然升騰的怒火。
陳立軒像是才注意到林驍的存在。他停下腳步,目光極其輕慢、極其緩慢地,如同打量一件礙眼的垃圾,從頭到腳掃視著林驍。從那張沾著泥土、輪廓分明卻帶著底層勞動者風霜痕跡的臉,到那件洗得發白、沾著綠色汁液和泥點的米白色廉價襯衫,再到那條膝蓋處微微鼓起的深藍色工裝褲,最后落在他受傷的右臂和刺眼的紗布上。
陳立軒的嘴角夸張地向下撇去,形成一個極其鄙夷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骯臟、極其可笑的東西。他夸張地“哈”了一聲,像是發現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聲音尖銳刺耳,帶著十足的惡意和嘲弄:
“喲!青姐,你現在玩這么野啊?”他拖長了腔調,目光在李青和林驍之間曖昧地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林驍身上,充滿了惡毒的戲謔,“真·體驗生活?連……這種‘藍騎士’都成入幕之賓了?”他故意將“藍騎士”三個字咬得極其輕佻下流,帶著赤裸裸的侮辱意味,“嘖嘖嘖,品味斷崖式下跌啊青姐!怎么著,以前那些開康帝的公子哥兒玩膩了,現在好這口‘接地氣’的?找刺激也別這么不挑啊!還是說……”他話鋒一轉,眼神變得更加惡毒,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林驍,“這位‘騎士’小哥,有什么……‘特別’的長處?能讓青姐你‘收心’到這犄角旮旯來開花店?”
話音落下的瞬間,花店里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抽空,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薇薇安配合地發出一串更加響亮、更加做作的咯咯笑聲,如同指甲刮過黑板,刺得人耳膜生疼。她扭著腰肢,涂著猩紅蔻丹的手指掩著嘴,眼神卻像毒蛇的信子,黏膩地舔舐著林驍和李青,充滿了惡意的快感。
林驍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狂暴的怒火如同巖漿,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陳立軒那輕佻下流的言辭,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尊嚴上,更是將李青的過往和現在一并拖入污穢的泥沼!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骨骼發出細微的咯咯聲。緊握的左拳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條條憤怒的虬龍。額角的血管突突直跳,太陽穴傳來陣陣尖銳的脹痛。那雙總是清澈溫順的狗狗眼,此刻赤紅一片,燃燒著駭人的怒火,死死地、如同要噬人般盯住陳立軒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一股強烈的、想要揮拳砸爛那副嘴臉的沖動,如同失控的野獸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受傷的右臂都在憤怒的驅使下微微發燙,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掙開紗布的束縛!身份?偽裝?在這一刻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撕碎眼前這個侮辱李青的混蛋!
就在林驍瀕臨爆發的臨界點,就在他緊繃的拳頭即將遵循本能揮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只微涼而柔軟的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覆在了他緊握的左拳之上。
那微涼的觸感,像一捧清冽的雪水,瞬間澆熄了他心頭狂暴的烈焰,也定住了他即將失控的身體。
是李青。
她沒有看林驍,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她只是向前邁了一步,極其自然地越過了林驍緊繃如鐵塔的身軀,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陳立軒和薇薇安那充滿惡意和審視的目光之下。她的動作流暢而從容,仿佛只是要上前打理一株花草。
陽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清瘦卻挺直的脊背線條。那張沉靜的臉上,沒有預想中的羞憤、難堪或是暴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靜。仿佛陳立軒那番惡毒下流的言辭,不過是拂過耳畔的一縷污濁空氣。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幾縷碎發滑落頰邊,唇角向上勾起一個極其細微、卻鋒利如刀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譏誚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對啊,”李青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薇薇安那令人作嘔的假笑,如同冰珠落玉盤,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冷冽力量,“體驗人間真情。”她的目光平靜地迎上陳立軒充滿惡意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比某些人,只會開瓶蓋、砸錢買笑、腦子里除了下半身那點破事就空空如也的玩意兒,強多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扎進陳立軒最虛弱的痛點!
陳立軒臉上那副刻意維持的、惡毒的得意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人迎面狠狠扇了一記無形的耳光!他精心修飾過的英俊面孔扭曲起來,漲成了難堪的豬肝色,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被當眾戳穿的羞怒!他習慣了李青曾經的虛與委蛇,或是冷淡疏離,卻從未見過她如此直接、如此鋒利、如此不留情面的反擊!這完全超出了他的劇本!
薇薇安的笑聲也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涂著厚厚粉底的臉上只剩下錯愕和一絲被波及的狼狽。
李青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陳立軒扭曲的臉上多停留一秒,便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宣示主權般的親昵和驕傲,轉向了身旁依舊緊繃如弓、眼中怒火未消的林驍。她伸出手,不是安撫,而是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隨意地,挽住了林驍那只完好的左臂。
她的指尖隔著粗糙的棉麻襯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憤怒而堅硬如鐵的緊繃,以及那強健脈搏下奔騰的怒意和……一種讓她心尖微顫的、不顧一切的守護沖動。這真實的觸感,這熾熱的溫度,遠比任何虛浮的甜言蜜語更讓她心頭篤定。
她微微仰起臉,看向林驍那張輪廓分明、此刻因怒意而顯得格外棱角鋒利的側臉,目光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安撫、驕傲和某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光芒。
“這我男朋友,”李青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清晰,更加擲地有聲,清晰地回蕩在花店門口凝滯的空氣里,也傳入了被引擎聲和爭吵吸引、漸漸圍攏過來的街坊鄰居耳中,“林驍。”
她頓了頓,挽著林驍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緊,仿佛要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和溫度,然后,她唇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再次揚起,目光重新投向臉色鐵青的陳立軒和呆若木雞的薇薇安,輕飄飄地、卻又帶著萬鈞之力地拋出了最后一句:
“帥吧?”
“帥吧?”
兩個字,輕飄飄地從李青唇間吐出,卻像兩顆精準投擲的重磅炸彈,轟然炸響在陳立軒和薇薇安的耳邊,也狠狠砸在周圍豎起耳朵的街坊鄰居心頭。
空氣死寂了一瞬。
陳立軒那張精心保養的俊臉,如同打翻了調色盤,由豬肝色瞬間漲成了醬紫色,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開來。他精心維持的優越感和嘲弄姿態被李青這輕描淡寫卻鋒利如刀的反擊撕得粉碎!尤其那句“只會開瓶蓋、砸錢買笑”和“腦子里空空如也”,簡直像淬了毒的匕首,精準地捅穿了他最不堪也最虛弱的本質。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被當眾扒光般的羞怒和難堪在胸腔里瘋狂燃燒。
薇薇安更是徹底傻了眼,巨大的墨鏡也遮不住她臉上碎裂的錯愕和一絲被李青氣場徹底壓制的狼狽。她涂著猩紅蔻丹的手指還僵在半空,那做作的假笑早已凝固在臉上,顯得滑稽又可笑。她下意識地看向被李青挽著手臂、如同騎士般守護在側的那個高大男人——林驍。
此刻的林驍,在李青那句“這我男朋友”落下的瞬間,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頭頂!
狂喜!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憤怒和屈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李青那句清晰無比的宣告在反復回蕩——“這我男朋友,林驍。”
她承認了!在這樣充滿惡意和羞辱的場合下,她毫不猶豫地、斬釘截鐵地承認了他!不是曖昧的“朋友”,不是含糊的“伙伴”,是“男朋友”!這個認知帶來的巨大沖擊和幸福感,如同最醇厚的美酒,瞬間將他灌醉,讓他頭暈目眩,四肢百骸都充斥著一種不真實的、飄飄然的暖流。
然而,緊隨其后的,是更加洶涌澎湃的守護欲!李青那句“帥吧?”的尾音還未消散,林驍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本能地挺直了腰背!他受傷的右臂依舊緊貼著身側,但整個人的氣勢卻陡然拔升!高大的身形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聲的壓迫感。他不再僅僅是那個因被侮辱而暴怒的“外賣員”,他此刻的身份,是李青親口認證的、名正言順的“男朋友”!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沉沉地、帶著一種近乎實質性的警告,迎上陳立軒那雙因羞怒而赤紅、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那眼神銳利、冰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敵意和一種上位者審視螻蟻般的漠然,與他身上那件沾著泥土和汁液的廉價襯衫形成了極其詭異、令人心悸的反差。
陳立軒被林驍這突然轉變的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寒,那里面蘊含的某種東西,讓他這個見慣了各種場面的紈绔子弟都感到了一絲本能的忌憚。但他隨即被更大的羞怒淹沒——他怎么可能被一個送外賣的嚇住?
“男朋友?”陳立軒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尖利,充滿了氣急敗壞的惡毒,他猛地抬手指著林驍,手指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李青!你他媽是眼瞎了還是腦子進水了?找個送外賣的當男朋友?你他媽真就墮落成這樣了?還是說……”他臉上擠出一個更加惡毒扭曲的笑容,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李青和林驍身上逡巡,“他活兒特別好?能滿足你這‘前名媛’的特殊需求?讓你連臉都不要了?!”
“陳少!”薇薇安像是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聲音又尖又急,帶著一種刻意的提醒和更深的惡意。她涂著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死死盯著林驍那張輪廓分明、此刻因憤怒而更顯冷硬的臉,一個模糊卻讓她心驚肉跳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這張臉,這種在極度憤怒下反而沉淀下來的、帶著貴胄般冰冷審視的眼神……她絕對在某個頂級社交場合的驚鴻一瞥中見過!是某個財經雜志的封面專訪?還是某個頂級慈善晚宴的角落?她記不清了,但那種骨子里透出的、絕非底層能有的氣度,讓她本能地感到不安!
“你看他……”薇薇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湊近陳立軒耳邊,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實則足以讓近處的人聽見)急急說道,手指幾乎要戳到林驍臉上,“你看他那眼神!還有那身板……他……他真就是個送外賣的?我怎么覺得……覺得有點像……”她腦子里瘋狂搜索著那個模糊的影像和姓氏,“……像那個……林……林家的……那位?”
“林家?”陳立軒正在氣頭上,被薇薇安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更加煩躁,他猛地甩開薇薇安的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拔得更高,充滿了不屑和更加惡毒的嘲弄,“哪個林家?掃大街的林家?還是菜市場賣魚的林家?薇薇安,你他媽也被這窮酸氣熏昏頭了?就他?一個騎著破電驢風里來雨里去的‘藍騎士’,也配跟‘林家’扯上關系?你當林氏集團那位太子爺是路邊撿破爛的嗎?哈哈哈!”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連串更加刺耳、更加癲狂的嘲笑,仿佛要用這笑聲徹底碾碎林驍和李青最后的尊嚴。
“林氏集團太子爺”幾個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林驍的神經上!
他剛剛被李青的認可激起的狂喜和守護欲瞬間凍結!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恐慌的電流從脊椎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倒流回心臟,又在下一秒被凍結!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撞擊著,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襯衫上,帶來刺骨的冰涼!
暴露了?!
薇薇安認出來了?!她怎么會……她怎么可能……父親那張威嚴冷峻、對他“不務正業”痛心疾首的臉,助理那張永遠面無表情、如同精密儀器的面孔,以及林氏集團那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陰影,瞬間在腦海里放大!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想要否認,想要用更大的聲音去掩蓋這可怕的聯想!他甚至下意識地想要抬手去摸西裝內袋——那個他習慣性放置家族黑卡的位置(盡管此刻他身上穿的是外賣制服)——這個在極度緊張或需要證明身份時幾乎刻入骨髓的本能動作!
就在他的手指剛剛蜷縮,即將做出那個致命的、暴露身份的抬手動作的瞬間——
“啪!”
一聲清脆響亮、如同玉石碎裂的耳光聲,驟然響起!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陳立軒癲狂的嘲笑聲戛然而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掐斷!他臉上那副扭曲的、充滿惡毒笑容的表情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火辣辣的疼痛!他捂著自己瞬間紅腫起來的左臉頰,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眼前突然出手的李青,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薇薇安更是嚇得尖叫一聲,夸張地捂住了嘴,巨大的墨鏡都滑落到了鼻尖,露出下面寫滿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眼睛。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連林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驚得心頭劇震!他猛地看向李青,眼中充滿了驚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心疼。
李青緩緩收回手。她的掌心微微發紅,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她的臉上依舊沒有暴怒的猙獰,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亞凍原般的平靜。那雙沉靜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捂著臉、驚怒交加的陳立軒。
“陳立軒,”李青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平靜,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帶著萬鈞之力,“嘴巴放干凈點。再敢用你那骯臟的念頭和口水,噴到我的人身上……”
她微微向前傾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鎖住陳立軒驚怒交加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最后一句:
“我不介意讓你體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接地氣’——臉朝下那種。”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膽寒的森然殺氣。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決絕,讓久經風月場、見慣了虛張聲勢的陳立軒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再敢多說一個字,眼前這個看似清冷的女人,真的會毫不猶豫地讓他“臉朝下”!
巨大的屈辱和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陳立軒。他捂著臉,火辣辣的痛感提醒著他剛才發生了什么。他死死地盯著李青,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真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薇薇安更是嚇得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陳立軒身后,再也不敢多看李青一眼。
就在這時,林驍動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因“林家太子爺”身份被提及而掀起的滔天駭浪和巨大恐慌。他上前半步,極其自然地站到了李青身側,不再是擋在她前面,而是與她并肩而立。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不是去安撫李青,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宣告主權的意味,輕輕攬住了李青纖細卻挺直的腰身。
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李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又放松下來,沒有抗拒,甚至微微向他靠攏了半分,仿佛找到了堅實的依靠。林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腰肢的纖細和透過布料傳來的微涼體溫,這真實的觸感像一道暖流,瞬間驅散了他心頭的部分寒意,也給了他巨大的勇氣。
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憤怒,不再恐慌,而是沉靜如水,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看向捂著臉、眼神怨毒的陳立軒,以及他身后瑟瑟發抖的薇薇安。林驍的唇角甚至向上勾起一個極其標準的、弧度完美的微笑——那是在林氏集團面對無數商業對手和鏡頭時,被家族禮儀師用戒尺無數次打磨出來的、無可挑剔的職業假笑。
“陳先生,薇薇安小姐,”林驍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場充滿惡意的羞辱從未發生,“花店地方小,招呼不周。二位如果沒什么‘實際’需要,只是來‘看看’的話……”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輛堵住半個店門的囂張Urus,再落回陳立軒紅腫的臉上,職業假笑紋絲不動,眼神卻冷得像冰,“門口路窄,車堵在這兒,影響街坊進出,也影響我們做生意。麻煩挪一下?”
沒有威脅,沒有謾罵,只有平靜的陳述和“禮貌”的逐客令。這份在巨大羞辱和身份暴露危機下展現出的、近乎冷酷的平靜和滴水不漏的應對,反而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感。那標準到刻板的笑容,那沉穩到漠然的語調,與他身上那件沾著泥土的廉價襯衫、與他“外賣員”的身份形成了更加詭異、更加令人心悸的反差!
陳立軒看著林驍臉上那完美的、毫無溫度的職業假笑,再聽著他那平靜得可怕的“逐客令”,心頭那股莫名的寒意更甚!他從未在一個“底層人”身上感受過如此強烈的壓迫感!這不對勁!絕對不對勁!薇薇安那句模糊的“林家”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混亂的腦海里閃現,結合林驍此刻這判若兩人的表現,像一根毒刺,狠狠扎進了他驕橫的心里。
巨大的屈辱感、難堪,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忌憚,最終壓垮了他。他狠狠地瞪了林驍和李青一眼,那眼神怨毒得仿佛要將他們生吞活剝,卻終究沒敢再吐出半個字。
“我們走!”陳立軒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聲音嘶啞難聽。他猛地轉身,粗暴地拉開Urus的車門,幾乎是把自己摔了進去,引擎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咆哮。
薇薇安更是如蒙大赦,手忙腳亂地爬進副駕駛,連墨鏡都忘了戴好,狼狽地歪在鼻梁上。
黑色的鋼鐵怪獸帶著一股濃烈的尾氣和無處發泄的怨毒,猛地倒車,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然后咆哮著沖出了梧桐里狹窄的巷弄,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股難聞的橡膠焦糊味和被驚飛的幾只麻雀。
花店門口,死寂一片。
陽光依舊明媚,梧桐葉影依舊搖曳,尤加利葉的清冽氣息頑強地從被污染的空氣中重新滲透出來。但剛才那場充滿惡意的風暴,卻像墨汁滴入清水,留下了難以消散的污濁痕跡。
圍觀的街坊鄰居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目光復雜地在李青和林驍身上掃視,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王阿姨想上前說點什么,卻被張師傅一個眼神制止了。老裱畫師隔著老花鏡片,目光深沉地落在林驍依舊維持著職業假笑的臉上,又掃過他那只攬在李青腰間、骨節分明的手,花白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起,最終只是無聲地搖了搖頭,轉身回了自己的裱畫店。
喧囂過后,是更加沉重的寂靜。
林驍臉上那完美的、如同面具般的職業假笑,在Urus消失的瞬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驟然崩塌。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席卷而來,瞬間沖垮了他強撐的鎮定。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后背的冷汗被風一吹,帶來刺骨的寒意,讓他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冷顫。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他感覺到自己攬在李青腰間的那只左手,掌心一片冰涼黏膩——全是冷汗!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松開了手,指尖蜷縮,下意識地在褲縫上蹭了蹭,試圖擦掉那暴露了他內心巨大恐慌的濕跡。他不敢看李青的眼睛,巨大的恐慌和身份暴露的陰影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緊了他的心臟。薇薇安那句“林家太子爺”,像魔咒般在耳邊反復回響!
“青……青青……”林驍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難以掩飾的慌亂,他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沾著泥點的鞋尖,“對……對不起……我……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他指的是自己的身份,那幾乎要被揭穿的、如同定時炸彈般的秘密。
然而,預想中的質問、懷疑或是冰冷的目光并沒有到來。
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和力量,輕輕地、堅定地覆在了他那只因緊張而微微顫抖、掌心還殘留著冷汗的左手之上。
林驍猛地抬頭。
撞進他眼簾的,是李青近在咫尺的臉。她的臉上沒有了剛才面對陳立軒時的冰冷和鋒利,也沒有了往日的清冷疏離。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的狼狽、恐慌和無措,沒有審視,沒有懷疑,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般包容的……心疼。
“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李青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如同最溫暖的泉水,瞬間包裹了他冰冷顫抖的心臟。她的指尖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極其輕微地、安撫性地摩挲了一下,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和難以言喻的暖流。
“臟東西走了,”李青的目光越過他,掃向門口那輛被陳立軒車輪粗暴蹭歪了的花架,幾支嬌艷的粉雪山玫瑰被震落在地,花瓣零落。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收拾一下,準備下午的配送吧。”
她沒有追問“林家”,沒有探究他剛才那判若兩人的表現,更沒有在意他掌心的冷汗。她只是用最平靜的方式,將這場風暴帶來的所有污濁和驚悸,輕輕拂去。
林驍怔怔地看著她轉身走向那被撞歪的花架,看著她彎下腰,極其小心地、如同對待珍寶般,將那些散落的粉雪山玫瑰一支支撿起。陽光勾勒著她纖細而堅韌的背影,那抹深灰的亞麻色,在經歷了污穢的侵襲后,顯得愈發沉靜、潔凈,帶著一種洗盡鉛華的力量。
巨大的酸楚和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暖意,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林驍的心防。他站在原地,看著李青沉靜的背影,看著她手中那幾支即使零落也依舊努力綻放著柔美與堅韌的粉雪山玫瑰,喉頭哽得發痛,眼眶不受控制地陣陣發熱。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洶涌的情緒,大步走上前。這一次,他不再猶豫,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極其自然地接過了李青手中撿起的、花瓣邊緣已有些損傷的玫瑰。
“我來。”他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力量。
李青沒有拒絕,松開了手,直起身,靜靜地看著他。
林驍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幾支玫瑰,如同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走到那個被撞歪的藤編花架旁,彎下腰,用左手和膝蓋配合著,一點一點,極其認真地將歪斜的花架扶正、擺穩。動作笨拙,甚至因為右臂的不便而顯得有些吃力,但那份專注和鄭重,卻比任何花藝都更動人。
弄堂深處,被遺忘在角落的薇薇安,悄悄探出手機攝像頭,對著花店門口那對并肩整理花架的身影,飛快地按下了快門。屏幕上,李青沉靜的側臉和林驍專注而笨拙的輪廓被定格。她看著照片,又飛快地在手機通訊錄里翻找著什么,眼中閃爍著一種發現了巨大秘密般的、混合著興奮和惡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