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肆虐了一整夜,直到黎明前才漸漸收歇,留下一個被徹底清洗過的梧桐里。青石板路濕漉漉地反射著初露的晨光,倒映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鮮亮的梧桐葉影。空氣清冽得如同冰泉,混雜著泥土的腥氣和草木的微澀。
“綺夢”的花店門被輕輕推開。李青穿著素凈的米白色亞麻長裙,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里面是熬得濃稠軟糯的白粥。她剛走到弄堂口,腳步便頓住了。
晨曦微光中,巷弄深處,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對著她,微微弓著腰,專注地擺弄著什么。
是林驍。
他依舊穿著昨天那件洗得發白、袖口還沾著泥點干涸痕跡的米白色棉麻襯衫,受傷的右臂被一條嶄新的、李青昨晚給他換上的深藍色三角巾吊在胸前。他完好的左手,正極其認真地、甚至帶著點笨拙的虔誠,將昨夜那束被他用命護住的弗洛伊德玫瑰,一支一支,小心翼翼地插進“綺夢”門口那個被風雨洗禮過的舊陶罐里。
深紫紅的花瓣沾著晶瑩的晨露,在熹微的晨光下煥發出一種劫后重生的、驚心動魄的奢華美感。灰綠的尤加利葉襯在其間,更添一份沉靜的生機。
他似乎并未察覺到李青的到來,只是專注地調整著花枝的角度,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沉靜而專注,額角那片青紫腫脹在光線下依舊觸目驚心。
李青靜靜地站在巷口,沒有上前打擾。晨風拂過,帶來弗洛伊德馥郁的冷香和尤加利葉清冽的辛氣,也拂動了她頰邊的碎發。她看著林驍專注插花的背影,看著他吊在胸前的右臂,心頭那片被昨夜風暴掀起的驚濤駭浪,在晨曦的柔光里,漸漸沉淀為一種無聲的、深沉的悸動。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轱轆滾動聲從巷子另一頭傳來。
李青循聲望去。
晨光勾勒出一個推著輛嶄新電動車的身影,正朝著“綺夢”的方向慢慢走來。推車的人身材高大,穿著極其普通的灰色工裝連體褲,戴著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推車的樣子有點奇怪,不像送貨的熟練工,動作帶著點刻意的平穩和小心翼翼。
他推著的車……李青的目光落在車上,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那輛車,初看平平無奇。通體是極其低調、甚至有些過時的啞光深藍色烤漆,款式也是最常見的踏板電動車模樣,沒有花哨的貼紙,沒有張揚的改裝,普通的車筐,普通的擋泥板,普通的腳踏。
但李青是誰?她是曾經在浮華名利場里浸染過、眼光毒辣的“滬上妖孽”,也是如今在煙火人間里精打細算的花店老板娘。她幾乎一眼就看穿了這“普通”之下的不普通。
車架的線條流暢得過分,焊接點光滑得如同藝術品,用料明顯厚實沉重,透著一股遠超普通代步工具的扎實感。最扎眼的是那對輪胎——粗壯得離譜!胎紋深而復雜,一看就是為極端路況設計的頂級越野胎,與這輛城市通勤踏板車的氣質格格不入。還有那對避震器,粗壯的彈簧和油壓筒在晨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低調卻難掩其強悍的本質。
這絕不是街邊車行幾千塊能買到的貨色!
推車人將車穩穩地停在“綺夢”門口,距離正在插花的林驍幾步之遙。他抬起頭,鴨舌帽下露出一張平平無奇、毫無記憶點的中年男人的臉,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林驍似乎這才被驚動,插好最后一支弗洛伊德,轉過身。看到那輛嶄新的深藍色電動車和推車人時,他臉上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無奈,也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認命,快得如同錯覺。
“林先生,”推車人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平板無波,毫無起伏,“按您的要求,送來了。”他言簡意賅,目光飛快地掃過林驍吊著的右臂,沒有任何多余的詢問或表情。
林驍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巷口的李青,臉上瞬間堆起一個略顯局促和心虛的笑容,帶著點外賣員特有的、試圖掩飾什么的憨直:“哎!來了啊!辛苦辛苦!這……這就是昨天說的那……廠家搞活動?內部員工價換的新車?”他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帶著點新奇和笨拙,摸了摸新車的車把。
“是。”推車人言簡意賅,將一個裝著鑰匙和簡易說明書的塑料文件袋遞給林驍,“手續都在里面。車已調試完畢。”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李青的方向,又迅速收回,“沒什么事,我先走了。”說完,不等林驍回應,便轉身,邁著刻板而無聲的步伐,迅速消失在梧桐里晨光初現的巷弄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巷口,李青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無聲地掃過那輛嶄新的“小藍”,掃過它低調外表下難以掩飾的強悍筋骨,最后落在林驍那張努力維持著“撿了大便宜”的、卻難掩心虛和僵硬的笑容上。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捻著保溫桶的提手,眼神沉靜如深潭。
林驍拿著文件袋,像個剛得到新玩具的大男孩,帶著點獻寶似的局促,推著新車走到李青面前。新車的輪子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滾動,幾乎沒有發出什么聲音。
“青青!你看!”他拍了拍新車的車座,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快,“新……新‘小藍’!昨天那輛報廢了,正好……正好廠家搞活動,內部員工特惠價!超級劃算!而且……”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賣點,眼神亮了一下,指著那對粗壯得離譜的避震器,“老板說,這車別的都一般,就避震特別好!電池也超耐用!以后下雨天送花,再顛也不怕了!”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充滿驚喜和撿到寶的憨直,仿佛這真的只是一次幸運的、普通的置換。
李青沒說話。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他額角未消的青紫,掠過他吊在胸前的右臂,最后落在他拍著新車座、骨節分明卻帶著傷疤(昨夜摔倒時在石板上擦破的)的左手上。
然后,她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那輛嶄新的、深藍色的電動車上。她的目光極其細致,如同最苛刻的買家,掃過那流暢扎實的車架,掃過那對與城市踏板車格格不入的頂級越野輪胎,最后,定格在前輪輪轂內側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與深藍色烤漆融為一體的地方——那里,蝕刻著一個線條極其簡潔、卻透著古老氣息的抽象符號。像某種藤蔓的變體,又像是某種徽記的簡筆。
那個符號……李青的指尖在保溫桶提手上微微收緊。她見過。在那件深藍色的舊西裝袖口,那用幾乎同色絲線繡出的、繁復古老的藤蔓紋樣的核心處!雖然被簡化了無數倍,但那獨特的輪廓和神韻,她絕不會認錯!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昨夜任何一陣風雨都要刺骨,瞬間順著李青的脊椎緩慢爬升。她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林驍那雙帶著期待、心虛和一絲不易察覺懇求的狗狗眼。
晨光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她微微歪了歪頭,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卻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不高,清晰地落在清晨寂靜的巷弄里,也砸在林驍緊繃的心弦上:
“哦?避震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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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里被雨水洗過的青石巷,像一條沁涼的玉帶。李青那句話落下后,空氣凝滯了一瞬,只有屋檐殘留的積水滴落石板,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
林驍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拍著新車座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李青的目光平靜如水,落在他臉上,卻像帶著千鈞重量,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那句“避震特別好”,在她微揚的尾音里,被剝去了所有“撿到便宜”的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洞悉。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那句排練了無數遍的“是啊老板拍胸脯保證的”卡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避開她沉靜的視線,目光慌亂地落在新車那對粗壯得離譜的避震器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真的!”他像是抓住了什么,聲音拔高了些,帶著點刻意的強調,又努力想拉回那種憨直的、撿到寶的語氣,“老板說……說是什么……新……新技術!對!新技術!專門針對我們這種……路況不好又經常馱重貨的!顛簸路段能過濾掉……呃……百分之八十的震動!”他越說越沒底氣,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后幾個字幾乎成了蚊子哼哼。額角那片青紫在晨光下似乎更刺眼了。
李青沒再追問。她只是極淡地“嗯”了一聲,仿佛接受了他這個拙劣的解釋,又仿佛只是懶得拆穿。她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重新落回那輛嶄新的深藍色電動車上。這一次,她的視線更加沉靜,也更加銳利,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掠過車身的每一個細節。
那流暢到近乎完美的車架線條,絕非普通模具能壓鑄出來。啞光深藍的烤漆,看似普通,但在晨曦特定的角度下,隱隱流動著一種極其內斂、卻又異常均勻細膩的珠光質感,這絕不是流水線上能噴出的效果。還有那對粗獷的越野輪胎,胎壁厚實,胎紋深得能藏進小石子,橡膠質地透著一種頂級的韌性與厚重感,與普通電動車那些薄脆的橡膠皮有著天壤之別。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前輪輪轂內側那個微小的蝕刻符號上。線條簡潔古老,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家族印記般的莊重感。這個符號,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深藍舊西裝袖口那繁復的藤蔓暗紋,父親林振邦助理遞來的名片上不起眼的角落印記,甚至……在某個她被迫出席的頂級商業慈善晚宴的請柬背面,也印著類似風格的徽記!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個小小的符號強行串聯、吸附!指向一個呼之欲出、卻又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
林氏集團。
那個龐大到足以影響這座城市經濟命脈的巨無霸。那個以精密機械制造和頂級材料研發聞名于世的商業帝國。林振邦……林驍……
李青的指尖在保溫桶光滑的塑料提手上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一股寒意,比昨夜目睹他滿身泥濘和鮮血時更甚的寒意,悄然從心底升起。她仿佛看到一張無形而巨大的網,正緩緩收攏,將眼前這個笨拙地對她笑著、用身體護住一束花的男人,和她這方小小的花店,一同籠罩在冰冷而森嚴的陰影之下。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回林驍臉上。他依舊僵硬地站在那里,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心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是對謊言被拆穿的恐懼?還是對背后那個龐然大物的恐懼?
李青的唇角,那抹極淺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她沒有質問,沒有憤怒,只是極其平靜地、用陳述事實般的語氣,輕輕拋出了另一句:
“電池超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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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池超耐用?”
這五個字,像五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林驍早已波瀾暗涌的心湖,瞬間激起了更大的恐慌漣漪。他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比昨夜摔在泥水里時更加蒼白。吊在胸前的右臂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巨大的緊張,傷口處傳來一陣陣悶痛。
“是……是啊!”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點頭,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眼神飄忽地不敢與李青對視,目光死死鎖定在新車那看似普通的黑色電池倉蓋上,“老板說……說用了什么……新……新配方!容量大!跑得遠!充一次電能……能跑……”他腦子里瘋狂搜索著普通電動車的續航數據,試圖編造一個聽起來合理又不會太夸張的數字,“……能跑一百多公里!對!一百二!特別省心!”他用力強調著,仿佛聲音越大就越有說服力,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李青靜靜地聽著他漏洞百出的解釋,眼神沉靜無波。她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伸出右手,不是去觸碰那嶄新的車漆,而是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探究,用指尖輕輕拂過電池倉蓋邊緣——那里,覆蓋著一層極其輕薄、近乎隱形的磨砂質感貼膜。
她的指尖觸感敏銳。那層貼膜的質地……絕非市面上常見的塑料保護膜。它冰涼、柔韌、帶著一種奇特的阻尼感,指腹劃過時,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極其細微的、如同電路板般的精密紋理。這絕非為了防刮蹭那么簡單!更像是一種……偽裝?或者……某種高級別的防護涂層?
這個發現,像投入油鍋的一滴水,瞬間在李青沉靜的心湖里炸開!印證了她心中那個越來越清晰的、冰冷的猜想。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層偽裝涂層奇特的觸感。
她沒有再追問電池,目光卻像是無意般,掃過新車那對在晨光下泛著冷硬光澤的粗壯避震器,又落回林驍那張寫滿了緊張和強裝鎮定的臉上。
“看著是不便宜啊?”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不高,依舊平靜得像在談論天氣,卻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林驍最脆弱的心防上。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的陳述。
轟——!
林驍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最后一塊遮羞布被李青這句輕飄飄的話徹底扯下!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新車冰冷的車把,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沒……沒有!”他矢口否認,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尖銳刺耳,臉上努力擠出更夸張的、試圖證明自己“清白”的笑容,“真的……超級便宜!內部員工價!骨折價!老板是我……是我老鄉!特別照顧我!真的!青青,你信我!”他語無倫次,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慌亂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仿佛李青的信任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李青看著他這副極力辯解、卻渾身都透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看著他額角因緊張而不斷滑落的冷汗,看著他吊在胸前、因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右臂……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緊了她的心臟。
信他?信這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謊言與秘密的男人?信這輛披著“普通”外衣、卻處處透著頂級定制痕跡的“骨折價”新車?
她沉默著。晨風吹拂,帶來弗洛伊德玫瑰冷冽的香氣,也拂動了她頰邊的碎發。巷子里,早起人家的洗漱聲、自行車鈴鐺清脆的叮鈴聲、還有遠處飄來的生煎包香氣,交織成梧桐里最尋常的煙火晨曲。這平凡的、溫熱的市井氣息,與她眼前這個深陷巨大秘密漩渦的男人,以及這輛格格不入的“豪華戰車”,形成了最尖銳、最諷刺的對比。
許久,就在林驍幾乎要被這沉重的沉默壓垮時,李青終于動了。
她沒再看他,也沒再看那輛新車。她只是微微側過身,目光投向巷子深處被雨水洗得格外青翠的梧桐枝葉,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卻又清晰地傳入林驍耳中,像一句最終的判詞,也像一句無奈的妥協:
“嗯…廠家搞活動,內部員工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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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驍推著那輛嶄新的深藍色電動車,跟在李青身后,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車輪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清晨寂靜的巷弄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李青那句“廠家搞活動,內部員工價”,像一把裹著棉花的鈍刀,沒有鋒利的刃口,卻帶著沉重的力量,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那平靜語氣下的了然和那一絲若有似無的嘆息,比任何憤怒的質問都更讓他無地自容。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所有偽裝的小丑,在唯一的觀眾面前,上演著一場拙劣又滑稽的獨角戲。
回到“綺夢”,李青將保溫桶放在柜臺上,打開蓋子,白粥溫熱的米香混合著淡淡的肉糜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她盛了一碗,放在林驍面前的小圓桌上,又擺好勺子和一小碟醬菜。
“先喝點粥,暖暖胃。”她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聽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仿佛剛才巷口那場無聲的風暴從未發生。
林驍機械地坐下,拿起勺子。瓷勺溫熱的觸感傳來,卻驅不散他指尖的冰涼。他低著頭,不敢看李青的眼睛,只是盯著碗里微微晃動的白粥。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他心頭那片巨大的空洞和恐慌。
李青沒再管他,轉身走到窗邊,拿起噴壺,開始給窗臺上那幾盆綠植澆水。動作專注而平靜,水流均勻地灑在肥厚的龜背竹葉片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沉靜的側影上,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這尋常的、帶著煙火氣的寧靜,卻像無聲的鞭子,一下下抽在林驍緊繃的神經上。他食不知味地攪動著碗里的粥,每一口都如同嚼蠟。昨夜車禍的驚魂、手臂撕裂的劇痛、“小藍”報廢的心碎、身份被步步緊逼的恐慌,還有此刻這輛如同諷刺般存在的“頂配小藍”……無數混亂而沉重的念頭在他腦海里瘋狂沖撞。
他該怎么辦?坦白嗎?告訴李青他是林氏集團的太子爺,告訴她自己像個懦夫一樣逃離了那個金絲籠,告訴她所有的接近都始于一個荒謬的婚戀網站BUG,告訴她他像個傻子一樣愛上了她這個在泥地里努力扎根的花店老板?然后呢?迎接她的震驚、失望、憤怒,還是被欺騙的冰冷疏離?父親那邊步步緊逼的最后通牒又怎么辦?他拿什么去保護她和趙阿姨不被那可怕的漩渦吞噬?
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懼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握著勺子的手微微顫抖,勺子磕在碗沿上,發出輕微的“叮”聲。
就在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沉悶、單調、帶著那種熟悉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節奏!
林驍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是那個號碼!又是那個冰冷如機器的助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驚惶,下意識地看向李青。
李青正背對著他,專注地給一盆葉片細長的吊蘭噴水,似乎并未察覺他手機的震動。
林驍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站起身,動作倉促得帶倒了凳子,發出突兀的“哐當”一聲巨響!
“我……我去下后院!”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變調,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甚至顧不上看李青的反應,如同驚弓之鳥般,踉蹌著沖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小木門。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捂住口袋,仿佛要按住那個正在瘋狂震動的、帶來無盡恐懼的源頭。
“咔噠”一聲,后院的門被猛地關上,隔絕了內外。
李青緩緩放下手中的噴壺。
水流聲停止。花店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鳥鳴和遠處弄堂里模糊的人聲。
她慢慢地轉過身,目光平靜地落在那扇緊閉的后院木門上。剛才那聲突兀的凳子倒地聲,林驍那驚恐變調的吼聲,還有他捂著口袋、如同逃避瘟疫般沖向后院的狼狽身影……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
她走到小圓桌旁,彎腰扶起被林驍帶倒的凳子。目光掃過他面前那碗幾乎沒動過的白粥,勺子歪斜地搭在碗沿。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被林驍慌亂中遺落在凳子旁的那個嶄新的塑料文件袋上。袋口沒有封緊,露出里面折疊的紙張一角。
李青靜靜地站了幾秒鐘。窗外的陽光穿過玻璃,落在她沉靜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柜臺的陰影里。
她伸出手,動作極其緩慢地,從文件袋里抽出了那張折疊的紙。紙張是質地很好的銅版紙,帶著新印刷品的味道。
她將它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份極其簡潔的車輛交接清單。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幾行打印的宋體字:
>**車輛型號:**UrbanCommuterPro-定制版(UC-PCustom)
>**車架號:**[一串被刻意模糊處理、只露出前后幾位字符的編碼]
>**核心配置:**
>-車架:T800級航空鋁合金,手工無縫焊接,強化結構。
>-避震系統:?hlinsTTX雙筒油氣混合可調式,全行程自適應阻尼。
>-驅動電機:中置水冷永磁同步,峰值扭矩220N·m,IP67防護等級。
>-電池組:定制三元鋰電,液冷溫控系統,標稱容量5.2kWh(≈150km+續航)。
>-輪胎:ContinentalTKC80雙用越野胎,120/70-17。
>-附加:軍用級GPS定位/狀態監控模塊(隱蔽式)。
>
>**備注:**已激活。日常維護指南詳見附件B。*[附件B并未隨附]*
清單的最下方,沒有任何簽名或公司LOGO。只有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用特殊油墨打印的標記——那是一個線條簡潔而古老的抽象符號,與新車輪轂內側的蝕刻,與那件舊西裝袖口的藤蔓暗紋,如出一轍!
陽光透過玻璃窗,清晰地照亮了清單上的每一個字,也照亮了那個冰冷的、代表著無上權柄與森嚴等級的家族徽記簡標。
李青的手指捏著清單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紙張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窗臺上的弗洛伊德玫瑰,在晨光中依舊綻放著深紫紅的奢華。尤加利葉的清冽氣息固執地彌漫在空氣里。
后院隱約傳來林驍刻意壓低的、帶著恭敬和卑微的說話聲,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是……您放心……我會處理好……絕對……絕對不敢耽誤……”
李青緩緩地、將那張清單重新折疊好,動作一絲不茍,如同處理一件極其重要的文件。然后,她將它放回了那個嶄新的塑料文件袋里,將袋口仔細撫平。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后院木門。眼底深處,那片沉凝如古井的幽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死寂而深不可測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