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暴雨徹底歇了,留下一個被洗刷得濕漉漉、清亮亮的清晨。青石板路像浸透了水的墨玉,倒映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鮮亮的梧桐葉影,邊緣還綴著搖搖欲墜的水珠。空氣清冽得如同冰鎮的薄荷水,混雜著泥土的腥氣、草木的微澀,還有不知哪家灶臺上飄出的白粥米香,混雜成劫后余生的、令人心安的煙火味道。
林驍蹲在“綺夢”門口狹窄的屋檐下。晨光斜斜地照進來,在他寬闊的肩背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的光影。他受傷的右臂被那條深藍色的三角巾仔細地吊在胸前,像個需要精心呵護的脆弱瓷器。完好的左手,卻沾滿了黑色的機油和金屬碎屑,正極其專注地、甚至帶著點笨拙的虔誠,擺弄著那輛嶄新的“小藍”的一個前輪軸承蓋。
嶄新的深藍色烤漆在晨光下流動著內斂的珠光,粗壯的越野輪胎沉默地碾過地上的小片積水。這輛披著“普通”外衣的頂級座駕,此刻像一個卸下了部分盔甲的戰士,前輪被卸下,露出里面復雜精密的軸承結構。林驍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著一枚細小的螺絲,試圖將它擰回某個極其隱蔽的卡槽。他的眉頭緊鎖,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專注得如同在拆解一枚微型炸彈,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謹慎,生怕碰壞了這“廠家特惠”的昂貴筋骨。
陽光落在他額角那片未消的青紫上,邊緣泛著新鮮的淡黃,腫脹退去了一些,卻依舊觸目驚心。吊在胸前的右臂,包裹著厚厚白紗布的地方,隱隱傳來悶鈍的痛感,提醒著昨夜那場驚魂和慘烈的代價。然而,此刻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指尖這枚小小的螺絲和眼前這冰冷的機械上。只有在這里,在機油和金屬的氣味里,在需要絕對專注的精密操作中,他才能短暫地逃離那如影隨形的身份恐慌和父親冰冷的最后通牒。
花店里,尤加利葉清冽的辛香混合著弗洛伊德玫瑰霸道馥郁的冷香,無聲地流淌。李青站在柜臺后,背對著門口。她手里拿著一塊干凈的白色軟布,正極其緩慢、極其細致地擦拭著柜臺上那個剛被林驍笨拙地插好的、裝著弗洛伊德玫瑰的舊陶罐。深紫紅的花瓣沾著晨露,在光線下如同凝固的奢華夢境。她的指尖隔著軟布,感受著陶罐粗糙而溫潤的肌理,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沉睡愛人的臉龐。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陶罐細膩的釉面上,仿佛那上面刻著世間最深奧的經文。然而,眼角的余光,卻像最精準的雷達,無聲地捕捉著門口屋檐下那個蹲著的身影——他沾滿油污的左手,他緊鎖的眉頭,他額角刺目的青紫,他吊在胸前刺眼的白紗,還有他對待那輛新車時,那份遠超對待工具的、近乎頂禮膜拜般的專注與小心翼翼。
那份嶄新的車輛交接清單,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柜臺最底層的抽屜里,壓在幾本舊賬冊下面。清單上冰冷的鉛字——“T800級航空鋁合金”、“?hlinsTTX雙筒油氣混合可調式”、“定制三元鋰電,液冷溫控系統”、“軍用級GPS定位/狀態監控模塊”——還有那個線條簡潔古老、如同烙印般的家族徽記簡標,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她沉靜的心湖上。
“UrbanCommuterPro-定制版(UC-PCustom)”。
“骨折價”?“內部員工特惠”?
林驍昨夜在巷口那蒼白慌亂、漏洞百出的辯解,此刻回想起來,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冷的諷刺。
她擦拭陶罐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尖隔著軟布,清晰地感受到陶罐表面一處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凸起——那是昨夜林驍護著花束摔倒時,陶罐邊緣磕在青石板上留下的細微凹痕,此刻被晨光映照得格外清晰。這道傷痕,與他額角的青紫,與他臂上的白紗,與那輛報廢在泥水里的舊“小藍”,還有眼前這輛處處透著頂級定制的“新小藍”,無聲地串聯成一條冰冷的線索,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一股寒意,比昨夜任何一陣風雨都要刺骨,悄然順著脊椎爬升。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尤加利葉的清冽氣息鉆入肺腑,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霾。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轱轆滾動聲再次從巷子深處傳來。聲音比昨天推來新車時更輕,更飄忽,像幽靈滑過潮濕的石板。
李青擦拭陶罐的動作徹底停住。她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玻璃門外被屋檐切割出的那一方狹窄的巷景。
晨光中,一個穿著同樣灰色工裝連體褲、戴著同款低檐鴨舌帽的身影,推著一輛小巧的、覆蓋著深色防雨布的平板推車,正朝著“綺夢”的方向無聲地走來。推車的人身材比昨天那個更瘦削些,步伐刻板而平穩,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與環境格格不入的精準和……疏離感,仿佛他推著的不是工具,而是某種需要無菌處理的精密儀器。
推車在距離“綺夢”門口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停在林驍和新“小藍”的側后方。帽檐下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掃過蹲在地上的林驍和他正在擺弄的軸承,又極其自然地移開,仿佛只是路過。然后,那人彎下腰,動作利落地掀開推車上的防雨布一角。
露出的,不是花材,不是零件,而是一堆被拆解得七零八落、沾滿泥污和油漬的金屬殘骸!
扭曲變形的深藍色車架,如同被巨力擰斷的脊梁骨,斷裂處閃爍著猙獰的金屬茬口。碎裂成蛛網狀的塑料車燈罩,還殘留著昨夜雨水的痕跡。被泥漿徹底糊住的儀表盤,指針永遠停在了某個驚恐的刻度。最刺眼的是那對同樣深藍色的輪轂——其中一個已經嚴重變形,輻條扭曲如同痛苦痙攣的手指,輪胎被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樣被泥水浸透的、廉價的海綿內胎。
是那輛舊“小藍”!
昨夜在暴雨中悲鳴著側翻、如同死去伙伴般的“小藍”的殘骸!
林驍像是被一股無形的電流猛地擊中!他正在擰螺絲的動作瞬間僵住,手指懸在半空,沾滿油污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目光如同生銹的齒輪,一格一格地移向那堆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殘骸。
當那熟悉的、被泥污覆蓋卻依舊能辨認出輪廓的深藍色車架映入眼簾時,他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瞳孔驟然收縮,里面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痛苦和一種被撕裂般的巨大心痛!昨夜暴雨中的失控、撞擊、冰冷的泥水、刺骨的劇痛、還有“小藍”臨死前那徒勞空轉的車輪聲……所有恐怖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強筑的心防!額角的青紫似乎更痛了,吊在胸前的右臂傳來一陣尖銳的抽搐!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手邊裝著扳手和螺絲的小鐵盒,金屬工具“嘩啦”一聲散落一地!他渾然不顧,高大的身軀微微搖晃了一下,眼神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住般釘在那堆殘骸上,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喘息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清晰。
推車的灰衣人仿佛沒看見林驍劇烈的反應。他動作極其專業、也極其冷漠地將那堆沉重的殘骸從平板推車上卸下,如同處理一堆無生命的工業垃圾,發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然后,他極其自然地將這些殘骸堆放在“綺夢”門口靠近墻角、相對不礙事的地方——正好緊挨著幾個空置的、積著雨水的舊花盆和一個廢棄的竹編垃圾桶。
整個過程無聲而高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程序化。做完這一切,灰衣人直起身,帽檐下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如同掃描儀般掃過林驍慘白的臉和他吊著的右臂,又極其自然地掠過花店玻璃門內李青沉靜的側影。沒有詢問,沒有表情,沒有一句多余的言語。
他如同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拉上防雨布蓋好平板推車,轉身,邁著和來時一樣刻板無聲的步伐,迅速消失在梧桐里被晨光照亮的巷弄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墻角那堆散發著泥污、鐵銹和死亡氣息的舊“小藍”殘骸,像一塊巨大而丑陋的傷疤,猝不及防地烙在了“綺夢”門口這片剛剛被晨光溫柔擦拭過的地面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屋檐殘留的積水滴落在殘骸扭曲的金屬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嗒、嗒”聲,如同哀悼的鐘擺。
林驍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靈魂的雕像,僵硬地站在原地,失焦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墻角那堆冰冷的廢鐵。陽光落在他慘白的臉上,額角的青紫和擦傷在光線下顯得愈發猙獰。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微微顫抖著。巨大的悲痛和一種被徹底剝奪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那是他逃離金絲籠后,真正擁有的第一份依靠,載著他笨拙地觸摸真實世界的伙伴……如今只剩下這堆無聲控訴的殘骸。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小藍”最后時刻徒勞空轉的車輪聲,那聲音此刻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里尖銳回響!喉頭劇烈地上下滾動,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涌上口腔,被他死死壓住。眼眶灼熱得厲害,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即將沖破最后的堤壩。
就在這時,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和力量,輕輕地覆在了他那只緊握成拳、青筋暴起的左手之上。
林驍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從冰冷的深海里打撈出來。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
撞進他眼簾的,是李青近在咫尺的臉。她已經無聲地走到了他身邊,就站在那堆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殘骸和他之間。她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清冷疏離,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他此刻巨大的痛苦和瀕臨崩潰的脆弱,沒有審視,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包容的……疼惜。
她的指尖在他粗糙、沾滿油污卻冰冷顫抖的手背上,極其輕微地、安撫性地摩挲了一下。然后,她的目光越過他,平靜地落在那堆冰冷的殘骸上,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清晰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臟了門口。”
語氣是陳述,而非抱怨,仿佛只是在說一件需要處理的尋常小事。
她微微彎下腰,伸出那只沒有被林驍緊握的右手,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隨意的姿態,從墻角那堆扭曲變形的金屬殘骸里,拾起一塊巴掌大小的、深藍色的塑料碎片——那是舊“小藍”碎裂的車燈罩殘片。碎片邊緣鋒利,沾滿泥污,在晨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李青用指尖捻起那塊碎片,沒有看林驍,目光平靜地掃過殘骸堆,又仿佛透過它看向更虛無的遠方。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林驍被巨大悲痛淹沒的心湖:
“收拾干凈了,也好。”
---
城市的另一端,摩天森林的頂端。
五百平米。這個數字足以讓普通人眩暈的空間,此刻卻像一個被無形力場壓縮的、令人窒息的牢籠。這里沒有梧桐里雨后泥土的腥氣,沒有尤加利葉的清冽,沒有生煎包暖烘烘的焦香,只有一種冰冷到骨髓里的氣味——頂級雪松木護墻板、年份久遠的真皮沙發、還有某種極其昂貴的、如同冰雪般的冷冽香氛——混合成一種屬于絕對權力和財富的味道,厚重、森嚴、不容置疑。
巨大的落地窗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窗外是整個城市匍匐在腳下的鋼鐵森林和蜿蜒如帶的黃浦江,此刻被灰蒙蒙的朝霧籠罩,如同蒙著一層冰冷的尸布。然而,這足以讓任何人心潮澎湃的壯闊景象,并未落入書房主人的眼中。
林振邦——林氏集團這艘龐大商業巨艦的掌舵人——背對著門口,如同一尊凝固的黑色玄武巖雕像,矗立在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黑檀木書桌前。他身形高大挺拔,即使年過五旬,依舊保持著嚴苛自律塑造出的精悍輪廓。一身剪裁完美、看不出任何品牌標識的深灰色羊絨西裝,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熨帖,包裹著蓄滿力量的軀體。只是此刻,這具軀體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散發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膽寒的壓迫感。
他手里并沒有拿著任何文件或平板。那雙骨節分明、戴著鉑金素圈戒指的手,此刻正背在身后,十指極其緩慢地、無聲地相互捻動著,像在把玩兩塊冰冷的玉石。這個細微的動作,是他內心風暴醞釀到極致的外顯。
書桌對面,站著他的首席特別助理,周正。一個如同精密儀器般存在的男人,四十歲上下,身形瘦削筆挺,穿著一絲不茍的深黑色三件套西裝,金絲邊眼鏡后的眼神平靜無波,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情緒。他微微垂首,姿態恭敬,卻并無卑微。他更像一把淬煉到極致、只待主人命令的利刃。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只有落地窗外遙遠城市傳來的、被厚重玻璃過濾后幾乎不存在的微弱嗡鳴。
周正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清晰地刺入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董事長,關于昨夜梧桐里巷弄發生的‘意外事故’,以及少爺近期的……動態,簡報已同步至您的加密終端。重點信息,我已提煉。”
他停頓了半秒,如同等待程序加載,隨即以毫無起伏的語調開始陳述:
“一,事故現場勘驗初步結論:目標車輛(少爺日常使用的電動代步工具)遭受高速側面撞擊,撞擊點精準位于前輪轉向軸心。根據現場殘留剎車痕、漆面刮擦成分分析及周邊監控(有效覆蓋率為37%)的模糊影像交叉比對,肇事車輛高度疑似經過非法改裝的黑色道奇挑戰者SRTHellcat,引擎聲浪特征、輪胎型號及部分外觀細節吻合度達89%。該車輛在事故發生后0.7秒內完成加速逃離,未懸掛有效牌照,追蹤線索在進入濱江隧道后中斷。”
林振邦捻動手指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頻率都未曾改變。但周正清晰地看到,董事長那梳理得一絲不茍、鬢角已染霜雪的濃密黑發下,太陽穴處的血管,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二,少爺傷情同步:經遠程醫療顧問團隊分析昨夜由‘藍鳥’(注:指那輛頂配新車內置的軍用級監控模塊代號)實時回傳的生命體征數據及現場影像(由隨行保障組非接觸式采集),確認傷情為:右前臂外側軟組織挫裂傷,傷口長約2.1厘米,深及皮下組織,伴有局部肌腱輕微牽拉傷,已由目標人物‘李青’進行初步清創包扎,處理手法符合基礎醫療規范,未發現感染跡象。額顳部軟組織挫傷伴表皮擦傷,顱內壓監測數據正常,無腦震蕩指征。整體評估:輕中度外傷,行動受限等級B,預期恢復周期7-10天。”
當“李青”這個名字從周正毫無感情色彩的嘴里清晰吐出時,林振邦捻動的手指驟然停住!仿佛被無形的冰針瞬間凍結!
周正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繼續著冰冷的播報:
“三,關聯人物‘李青’及其背景動態更新:目標花店‘綺夢’于今日07:38分收到由我方渠道安排的舊損車輛殘骸清理服務。目標人物‘李青’全程在場,情緒反應指數波動低于閾值(靜默觀察期)。
“四,少爺行為動態:事故后情緒應激反應顯著(悲痛指數峰值87%,指向損毀代步工具),對替換載具(UC-PCustom)表現出高度接納及維護行為。與目標人物‘李青’互動模式分析:肢體接觸頻率上升17%,依賴指數上升32%,言語掩飾行為顯著(關于載具來源的‘內部員工價’說辭,邏輯漏洞率98.6%)。”
周正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出窗外冰冷的城市微光。
“五,風險等級重估:基于事故的疑似針對性、目標人物‘李青’背景挖掘的潛在關聯性,以及少爺目前明顯偏離‘體驗生活’初衷的情感投入深度,綜合評估,身份暴露風險指數已由‘黃色預警’躍升至‘紅色高危’。少爺承諾出席的下周一戰略預備會,執行風險同步上調。”
播報完畢。周正微微垂首,如同一個完成了數據輸出的終端,重新歸于靜默。書房里再次只剩下那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雪松木和冰冷香氛的絕對寂靜。
林振邦依舊背對著周正,面向那面巨大的、如同冰冷幕墻般的落地窗。窗外,黃浦江上灰蒙蒙的霧氣似乎更濃了,將那些象征著財富和野心的摩天大樓切割成模糊的、扭曲的灰色剪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周正平靜無波的心湖上。他維持著垂首的姿態,呼吸輕緩得如同不存在,金絲眼鏡后的目光低垂,落在光潔如鏡的黑檀木地板上,倒映出自己一絲不茍的身影和董事長那凝固如山岳般的背影。
突然——
“砰!!!!!!!”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驚雷炸裂的巨響,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凝滯的死寂!
林振邦猛地轉身!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緊握成拳,裹挾著雷霆萬鈞般的狂怒和一種被徹底觸犯逆鱗的暴戾,狠狠地、不留任何余地地砸在了那張厚重無比的黑檀木書桌中央!
那不是拍打,是毀滅性的捶擊!
堅硬如鐵的黑檀木桌面,竟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斷裂般的呻吟!桌面正中央,一只靜靜擺放著的、胎質薄如蟬翼、釉色如雨后晴空般明麗、杯壁繪著精細無比斗彩纏枝蓮紋的杯子——一只明成化年間的斗彩雞缸杯——在狂暴的沖擊力下,連一絲哀鳴都未能發出,瞬間化為了齏粉!
不是碎裂!是徹底的湮滅!
薄脆的杯體在巨力下如同被投入粉碎機的琉璃,連稍大一點的碎片都未曾留下,直接爆裂成一片細密如塵、閃爍著冰冷光澤的彩色煙云!杯底那方小小的、象征帝王御用的雙圈六字楷書款識——“大明成化年制”,在爆裂的瞬間,如同一個被無情抹去的古老印記,徹底消散在空氣中!
價值連城?舉世無雙?在絕對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面前,不過是隨時可以碾作塵泥的玩物!
細密的瓷粉如同被颶風卷起的彩色沙暴,猛地向四周迸濺開來!紛紛揚揚,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毀滅后的凄美,濺落在光潔如鏡的桌面、散落的文件、昂貴的波斯地毯,甚至濺到了周正一絲不茍的西裝褲腳和锃亮的皮鞋上。
林振邦維持著揮拳后凝固的姿勢,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被激怒的雄獅。那張素來以威嚴冷峻、表情管理嚴格著稱的臉上,此刻是徹底失控的扭曲!濃黑的眉毛如同兩把出鞘的利劍倒豎,額角暴起的青筋如同虬龍般猙獰盤踞,深邃的眼窩里燃燒著兩團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他死死地盯著桌面上那片狼藉的彩色粉塵,仿佛那不是瓷器的殘骸,而是某個忤逆者被徹底碾碎的象征!
周正的身體在巨響爆發的瞬間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如同受驚的含羞草,但僅僅是一剎那。他迅速恢復了那種刻入骨髓的、如同精密儀器般的絕對平靜。他甚至沒有抬手拂去褲腳上沾染的、價值萬金的成化斗彩瓷粉,只是將原本微微垂著的頭,更低地俯下了一個極其標準的、代表絕對臣服的弧度。金絲眼鏡的鏡片上,清晰地倒映著桌面上那片如同祭壇般的彩色狼藉,以及董事長那只指骨關節處微微泛紅、依舊緊握的拳頭。
書房里只剩下林振邦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咆。那沉重的氣息撞在冰冷的雪松木墻板和厚重的羊毛地毯上,又被無聲地吸收,使得整個空間更加死寂得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那劇烈的喘息才稍稍平復。林振邦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收回了砸在桌上的拳頭。他看也沒看桌面上那片價值連城的廢墟,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猛地射向垂首肅立的周正,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帶著濃重的、無法壓抑的暴怒和一種被愚弄的狂躁:
“查!”
一個字,如同重錘砸下!
“給我掘地三尺!查清楚!那個李青——!”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激起冰冷的回音,震得水晶吊燈上的墜飾都微微晃動,“到底是哪路神仙派來的妖精?!還是哪個不長眼的對手埋的雷?!把她祖宗十八代,給我翻個底朝天!別放過任何一條沾著泥的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兒,能讓我林振邦的兒子——!”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放著林氏集團的江山不坐,跑去給一個開花店的‘名媛’當什么狗屁‘專屬騎士’!還他媽的差點把命搭進去!”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變調,帶著一種梟雄末路般的、被觸犯逆鱗的狂躁。“專屬騎士”四個字從他嘴里吐出,充滿了刻骨的鄙夷和一種被玷污的暴怒,仿佛那是什么極其骯臟的字眼。
“還有那輛車!”林振邦猛地一指窗外,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玻璃和遙遠的距離,指向梧桐里那輛嶄新的“小藍”,“誰干的?!給老子揪出來!敢動我林家的人,哪怕只是動了他騎的那輛破電驢!”他咬牙切齒,眼中兇光畢露,“老子要讓他后悔從娘胎里爬出來!”
周正的頭垂得更低,姿態恭謹如同聆聽圣諭。直到林振邦狂暴的指令如同驟雨般傾瀉完畢,書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桌上那片彩色粉塵無聲的控訴,周正才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面。他微微欠身,聲音依舊平穩得如同設定好的程序,卻清晰地穿透了彌漫的暴怒粉塵:
“明白,董事長。目標人物‘李青’及其關聯背景的深度核查與威脅評估,將啟動‘深潛’協議,動用最高權限資源,72小時內呈送完整報告。事故肇事方追查,已啟用‘暗河’網絡,優先級:S+。”
他頓了頓,目光極其短暫地掃過桌面上那片刺目的彩色廢墟,又迅速收回,落在林振邦因暴怒而依舊起伏不定的胸口,聲音壓低了一分,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卻更具穿透力的冷靜:
“至于少爺……董事局戰略預備會召開在即。當前身份暴露風險等級:紅色高危。是否……需要執行‘歸巢’預案,強制中斷‘地面體驗’項目?”
“歸巢”兩個字,如同冰冷的鉤子,瞬間勾住了林振邦狂怒的神經。
強制中斷?把那小子像抓小雞一樣拎回這冰冷的金絲籠?
林振邦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暴怒的火焰在眼底深處瘋狂跳躍,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再次狠狠砸向桌面,目光掃過那片已然化為塵土的成化斗彩,拳頭在空中硬生生頓住,指骨捏得咯咯作響。
他死死地盯著周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穿透對方那層平靜無波的面具。巨大的書房里,只有他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在回蕩。窗外的城市依舊在灰蒙蒙的霧氣中沉默匍匐。
許久,那噴薄欲出的火山似乎被強行按捺下去。林振邦眼中的狂怒并未消散,卻沉淀為一種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寒意。他緩緩放下僵在半空的手,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梟雄般的冷酷決斷:
“不。”
一個字,斬釘截鐵。
“讓他待著!”
周正的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林振邦轉過身,重新面向那片巨大的、被霧氣籠罩的冰冷幕墻。他的背影重新挺直,如同永不彎曲的鋼脊,將所有的暴怒和失控強行壓回那副威嚴的軀殼之下,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意志。
“不是喜歡‘體驗’嗎?”他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清晰地釘入死寂的空氣,帶著一種殘忍的玩味和洞悉一切的了然,“不是要當‘騎士’嗎?那就讓他好好看看,他護著的,到底是朵帶刺的玫瑰,還是條……伺機而動的毒蛇!”
他的嘴角向上扯出一個極其冰冷、毫無溫度的弧度。
“讓他自己看清楚!看清楚他選的這條‘人間煙火’路,底下埋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鋼鐵律令般的威嚴:
“看緊了!我要知道他在那破花店里的一舉一動!我要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他流的每一滴汗!他對著那女人露出的每一個……愚蠢的笑!”
每一個要求,都像一道冰冷的枷鎖。
“下周一,”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向周正,“我要看到一個腦子清醒、穿著高定西裝、知道他自己姓什么、該坐在哪里的林氏繼承人,準時出現在董事局會議室!”
他的視線最后掃過桌面上那片無聲控訴的彩色粉塵,如同掃過一堆礙眼的垃圾。
“把這里,”他嫌惡地揮了揮手,仿佛驅趕蒼蠅,“收拾干凈。”
命令下達完畢,林振邦不再看周正一眼,大步走向書房側門那扇厚重的、包著柔軟小牛皮的隔音門。背影決絕,帶著一種重新掌控全局的、冰冷的自信。
周正微微躬身:“是,董事長。”
直到那扇厚重的隔音門在林振邦身后無聲地關閉,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周正才緩緩直起身。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桌面上那片價值連城的廢墟。然后,他極其自然地拿起桌上一個內線通訊器,按下一個鍵,聲音平穩得如同在處理一份日常報銷單據:
“保潔組,A級處置程序,董事長書房。”
放下通訊器,周正的目光才再次落回那片細密的彩色粉塵上。他微微俯身,伸出兩根帶著白色絲質手套的手指(不知何時已戴上),極其小心地、如同對待最精密的電子元件般,從一片相對完整的、繪著半朵藍色纏枝蓮的薄瓷片上,拈起一小撮更細的、閃爍著虹彩的粉末。
他舉起手指,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仔細地觀察著指尖那抹毀滅后殘留的、驚心動魄的美麗。金絲眼鏡的鏡片上,清晰地倒映著粉末變幻的微光。
幾秒鐘后,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指尖一松。那抹承載著五百年時光與無上價值的虹彩粉末,便無聲地飄落,最終混入了地毯上那片更大的、名為“清理”的塵埃之中。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毫無褶皺的西裝下擺,目光平靜地投向落地窗外。灰霧似乎散開了一些,黃浦江對岸,那座象征著林氏集團無上權威的、如同利劍般刺破云霄的集團總部大樓,在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堅硬的金屬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