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深秋,空氣里尤加利葉的清冽裹著弗洛伊德玫瑰最后一絲奢靡的冷香,被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徹底打散。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老舊的屋脊上,雨水順著瓦楞溝槽匯聚成冰冷的細流,敲打著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寒意,無聲無息地滲進“綺夢”花店每一寸溫潤的木紋里。
林驍右臂的紗布拆線已有幾日,留下一道粉嫩的新疤,像一條蜿蜒的蜈蚣,伏在他精悍的小臂上。他正笨拙地用左手捏著一小段綠鐵絲,試圖將一支姿態過于桀驁的火焰百合固定在藤編花環的骨架上。動作因不熟練而顯得格外用力,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花店里的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他心頭那層自“小藍”報廢、頂配新車到來后就揮之不去的、冰冷的陰霾。每一次觸碰那輛新車冰涼的金屬部件,那“軍用級GPS定位/狀態監控模塊”的冰冷字眼就像毒蛇的信子,纏繞上他的神經末梢。父親那雙穿透一切、充滿審視的眼睛,仿佛就藏在車架某個冰冷的縫隙里,無處不在。
“輕點。”李青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店里流淌的靜謐和窗外單調的雨聲。她沒抬頭,正專注地在一張素白的卡片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硬卡紙,發出沙沙的輕響。暖黃的臺燈光勾勒著她低垂的側臉輪廓,沉靜得像一幅凝固的油畫。她似乎總能捕捉到他內心最細微的波動,在他用力過度時及時點破,卻又從不深究那波動背后的驚濤駭浪。
林驍聞聲,緊繃的手指下意識地松開幾分,鐵絲尖端在百合嬌嫩的莖稈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勒痕。他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力道。“知……知道了。”聲音帶著點被看穿心思的窘迫。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回眼前這抹跳躍的橘紅火焰上,試圖用花藝的專注來對抗心底那片冰冷的監視感。花環是為下周一個高端婚禮準備的,李青傾注了極大的心力,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笨拙而添亂。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近乎凄厲的電話鈴聲,驟然劃破了花店刻意維持的寧靜!
尖銳的電子音如同警報,在狹小的空間里橫沖直撞,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林驍被驚得手一抖,綠鐵絲“嗤”地一聲,這次真的劃破了他的指腹,一滴鮮紅的血珠迅速滲出。
李青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悸!她握著鋼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筆尖在卡片上洇開一小團突兀的墨點。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抓向柜臺上那部老舊的座機電話,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喂?媽?”李青的聲音響起,比平時快了一拍,尾音帶著一絲緊繃的沙啞。
電話那頭的聲音被劣質的聽筒放大,帶著電流的嘶嘶雜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卻字字如冰錐,狠狠扎進林驍和李青的耳膜:
“……青青……你……你快回來!你媽……你媽她……”是弄堂口熱心腸的張師傅,素來沉穩的嗓音此刻充滿了驚惶和語無倫次,“……突然就……就倒下了!臉……臉白得像紙!喊……喊不醒啊!……吐……吐了好多……好多黑乎乎的東西!……我已經叫了120!車……車快到了!你快回來啊青青!”
“轟——!”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李青的腦海里瞬間炸開!世界的聲音——窗外的雨聲、火焰百合馥郁的香氣、林驍粗重的呼吸——在剎那間被抽離,只剩下電話里張師傅驚恐的余音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巨響!她握著話筒的手指骨節用力到泛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
“媽……”她失聲低喚,嘴唇哆嗦著,卻再也吐不出完整的音節。那張素來清冷自持的臉上,血色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瀕臨破碎的慘白。眼神失焦地望向虛空,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沒頂!
“青青!”林驍早已丟開了花環和鐵絲,一個箭步沖到她身邊,完好的左手本能地扶住她微微搖晃的肩膀。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和她身體那瞬間的僵硬,讓他心頭狠狠一沉!“趙阿姨怎么了?張師傅說什么?”他急切地問,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李青像是被他的聲音猛地拽回了現實。她猛地掛斷電話,動作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決絕。她甚至顧不上看林驍一眼,猛地推開他攙扶的手,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
“媽出事了!”她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恐慌,狠狠撕裂了花店的空氣。她一把抓起掛在門后那把沾著水珠的舊雨傘,手指哆嗦著幾次都沒能拉開傘骨。
“等我!我開車!”林驍的心瞬間揪緊,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比面對父親雷霆之怒時更甚!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跟上她!他轉身就要沖向停在門口雨棚下的那輛嶄新的深藍色“小藍”。
“不!”李青猛地回頭,眼神混亂而執拗,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在抗拒某種無法承受的依賴,“你……你看店!訂單……訂單不能耽誤!”她的聲音破碎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責任感。她終于“咔噠”一聲扯開了雨傘,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門外冰冷的雨幕中!那把舊傘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著,如同她此刻搖搖欲墜的身影,瞬間被灰蒙蒙的雨墻吞沒。
“青青!”林驍追到門口,冰冷的雨水夾著寒風撲面而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看著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花店?訂單?這種時候還看什么店!巨大的擔憂和一種被排除在外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焦躁地在原地轉了個圈,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花店,掃過那輛冰冷的頂配“小藍”,最后落在柜臺后面那個鎖著的抽屜上——那里面,壓著那張冰冷的車輛交接清單,也壓著足以碾碎眼前這一切的龐然大物的陰影。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不行!他不能在這里干等!他必須去!
他猛地轉身,沖回柜臺后面,動作粗暴地拉開那個鎖著的抽屜,甚至顧不上掩飾。他胡亂地翻找著,指尖觸碰到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是那輛頂配“小藍”的鑰匙。他一把抓起鑰匙,又看到抽屜角落里靜靜躺著的那只屏幕碎裂的廉價舊手機——屬于“外賣員林驍”的通訊工具。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他一把抓起了那只舊手機!仿佛握住這個廉價的、布滿裂痕的塑料殼,就能暫時屏蔽掉那個“林氏太子爺”身份帶來的窒息感和無處不在的監控。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飛快地在屏幕上劃動、點擊,撥出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那是弄堂口雜貨鋪王阿姨的座機號。
“王阿姨!是我!林驍!”電話一接通,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急促,蓋過了聽筒里嘈雜的雨聲和王阿姨關切的詢問,“趙阿姨出事了!青青一個人去醫院了!麻煩您!麻煩您趕緊去花店幫我照看一下!門……門我沒鎖!求您了王阿姨!”他的語氣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慌亂和懇求,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鎮定。
“哎呀!我的老天爺!好好好!我這就去!小林你別急!我這就過去!”王阿姨的大嗓門帶著震驚和急切從聽筒里傳來。
林驍甚至來不及說聲謝謝,猛地掛斷電話。他將那只冰冷的頂配新車鑰匙胡亂塞進褲兜,攥緊了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像握著自己的護身符。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沖出了花店,一頭扎進冰冷的雨幕,跨上那輛嶄新的深藍色“小藍”。
引擎發出低沉的嗡鳴,車燈刺破雨簾。林驍擰動車把,冰冷的金屬觸感順著掌心蔓延。他清晰地感覺到車架深處某個精密模塊的微弱震動——那該死的定位和監控正在忠實地記錄他此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心跳的加速。但他顧不上了!他必須立刻趕到李青身邊!他猛地一擰電門,“小藍”如同離弦之箭,載著他和他的恐慌,撕開重重雨幕,朝著最近的、張師傅在電話里嘶吼出的那家三甲醫院名字,風馳電掣般沖去!車輪碾過積水,濺起渾濁的水花,冰冷地打在他早已濕透的褲腿上。
雨水模糊了視線,頭盔面罩上水簾流淌。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暈染成一片片扭曲迷離的光斑。林驍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擊著耳膜,與引擎的嗡鳴、車輪碾過積水的嘩啦聲、還有心底那無聲的、對李青母女的巨大擔憂交織成一片混亂的轟鳴。他緊緊攥著車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在濕滑的路面上保持著一種近乎極限的平衡,每一次轉彎都牽扯著右臂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帶來絲絲縷縷的悶痛,但他渾然不覺。
頂配的“小藍”在暴雨中展現出可怕的穩定性和速度,強大的扭矩讓它在擁堵的車流中也能靈巧地穿梭。林驍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坐標——醫院急診大樓。他不敢去想趙阿姨倒下的情景,不敢去想李青那張瞬間慘白如紙的臉,更不敢去想電話里張師傅描述的“吐了好多黑乎乎的東西”……每一個念頭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神經。
當他終于沖破重重雨幕,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沖進醫院急診大廳時,一股濃烈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血腥、汗味和各種不明藥物的氣息,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將他淹沒。冰冷的不銹鋼座椅,慘白的熒光燈,神色倉惶痛苦的人群,急促的腳步聲和推車輪子滾過地面的刺耳摩擦聲……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種與梧桐里截然相反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絕望。
他焦急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混亂嘈雜的大廳里瘋狂掃視。終于,在搶救室門外那片被隔離帶劃出的、彌漫著死亡陰影的狹小區域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李青蜷縮在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像一片被狂風驟雨打落枝頭、即將零落成泥的葉子。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亞麻長裙下擺,被泥水和雨水浸染出大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污跡,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單薄得令人心顫的輪廓。她低著頭,長發濕漉漉地黏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雙手死死地交握著,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發白,深陷在膝蓋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她面前的地上,散落著幾張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單據。林驍眼尖地認出其中一張是急診掛號單,另一張……他瞳孔猛地一縮,看清了抬頭上幾個冰冷的印刷體黑字——“病危通知書”。旁邊,還有一小攤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嘔吐物殘留,像一塊丑陋的傷疤,烙在光潔的地磚上。
“青青!”林驍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踉蹌著沖過去,帶倒了旁邊一個放置消毒液的金屬推車,發出“哐當”一聲刺耳的巨響,引得周圍幾道麻木或煩躁的目光投射過來。他卻渾然不顧,幾步沖到李青面前,單膝跪在她冰冷的椅子前。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想要觸碰她劇烈顫抖的肩膀,卻又怕驚擾了她,指尖在離她皮膚幾厘米的地方微微顫抖著懸停。“青青……”他再次低喚,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巨大的恐慌,“趙阿姨……趙阿姨怎么樣了?醫生……醫生怎么說?”
李青像是被他的聲音和那聲巨響猛地從某個深不見底的噩夢中驚醒。她猛地抬起頭!
林驍的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曾經沉靜如深潭、偶爾漾起漣漪也帶著清冷自持的眸子,此刻如同被徹底打碎的琉璃!里面布滿了蛛網般猙獰的血絲,瞳孔因巨大的恐懼而擴散,失焦地望著他,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個更虛無、更可怕的深淵。濃密的睫毛上沾滿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冰冷水珠,搖搖欲墜。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只剩下一種瀕臨崩潰的、被巨大災難瞬間碾碎的茫然和絕望。嘴唇干裂,微微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看到是林驍,她眼中那點微弱的、代表認知的光芒才艱難地凝聚起來。下一秒,那強撐的、如同薄冰般的脆弱外殼徹底碎裂!
“林驍……”她喉嚨里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如同受傷小獸瀕死的哀鳴,猛地撲進他同樣濕透冰冷的懷里!雙手死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甲幾乎要隔著濕透的布料嵌進他的皮肉里!
“媽……媽……”她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灼燒著他的皮膚。“醫生……醫生說……急性……急性什么白血病……很嚴重……要馬上進ICU……要很多很多錢……要骨髓移植……嗚……”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被巨大的悲痛和絕望撕扯得支離破碎,每一個字都像帶血的刀子,狠狠剜在林驍的心上!她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冰冷的身體汲取著他同樣不多的體溫,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她單薄的脊背上。
林驍僵硬地、本能地收緊雙臂,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緊緊環抱住她冰冷顫抖的身體,另一只受傷的右臂也盡力地、笨拙地護著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瘦削脊背下骨頭的形狀,感受到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而無助的撞擊。巨大的心疼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只能徒勞地收緊手臂,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為她隔開一點這冰冷的絕望,喉嚨哽得發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搶救室的門“嘩啦”一聲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快步走了出來,眼神銳利而疲憊,手套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和消毒液。“趙雅芝家屬!”他的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嘈雜。
李青如同被電擊般猛地從林驍懷里彈起!她幾乎是撲到醫生面前,身體因為急切和恐懼而微微前傾,雙手無意識地伸出去,似乎想抓住醫生的胳膊,又在半途僵住,只能死死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指節用力到泛白。“醫生!醫生!我是她女兒!我媽……我媽怎么樣了?”她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濃重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醫生快速掃了一眼李青慘白的臉和通紅的眼睛,目光在林驍身上停頓了半秒,語速極快地說:“病人初步診斷是急性髓系白血病(AML),伴有顱內出血跡象,情況非常危急!現在需要立刻轉入ICU(重癥監護室)進行生命支持、降顱壓和緊急化療!這是病危通知書,剛才已經簽過了。現在需要馬上繳納ICU的押金和第一期緊急治療費用!”他遞過來一張打印著密密麻麻冰冷條文的繳費單,紙張的邊緣被他的手指捏得有些發皺。
李青顫抖著手接過那張薄薄的紙,目光卻像被凍住一般,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釘在了繳費單最下方那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上——
**¥200,000.00**
二十萬!
后面那兩個冰冷的“0”,像兩座沉重無比的大山,瞬間朝著她當頭壓下!壓碎了她所有的僥幸,壓垮了她強撐的脊梁!她只覺得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猛地襲來!腳下踉蹌著后退一步,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下去!
“青青!”林驍眼疾手快,一把從后面緊緊攬住她癱軟的身體,支撐著她沒有倒下。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張繳費單上,那個天文數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進他的瞳孔深處!饒是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心臟還是被這數字的巨大沖擊力狠狠撞了一下!二十萬!僅僅是押金和第一期的緊急費用!
“醫生……醫生……”李青靠在林驍懷里,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聲音虛弱得如同游絲,帶著絕望的哭腔,“我……我現在沒有那么多……能不能……能不能先救人?我馬上去籌錢!我……我把花店押給你們!求求你們先救救我媽!”她語無倫次地哀求著,淚水再次洶涌而出。
醫生口罩上方的眉頭緊鎖,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但更多的是不容商榷的冰冷現實:“家屬,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醫院的制度就是這樣!ICU床位和搶救資源非常緊張,費用高昂,必須先繳費才能啟動相應的治療程序!拖得越久,對病人越不利!顱內出血隨時可能致命!急性白血病化療更是刻不容緩!你趕緊想辦法!越快越好!”他的語氣斬釘截鐵,說完便不再停留,轉身快步走回了那扇象征著生死的搶救室大門內,留下沉重的關門聲在走廊里回蕩。
那扇冰冷的門,像一道巨大的鴻溝,將李青和她生死未卜的母親徹底隔開。門內是昂貴的儀器和渺茫的希望,門外是冰冷的現實和天文數字的債務。
“二十萬……二十萬……”李青失神地喃喃著,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她猛地掙脫林驍的攙扶,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原地轉了個圈,沾滿泥水的裙擺掃過地上那攤刺目的嘔吐物殘留。她慌亂地翻找著自己身上那個小小的斜挎包,手指哆嗦著掏出手機,屏幕被雨水和淚水模糊一片。她用力地擦拭著屏幕,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開始瘋狂地翻找通訊錄。
“喂?張導?是我,李青!我……我媽病危,急需要錢!能不能……能不能借我十萬?我保證很快還!……什么?劇組資金鏈也斷了?……好……好……我知道了……”她的聲音從最初的急切哀求,迅速轉為死寂的絕望。
“王總?……王總您好!我是綺夢花店的李青!……對,上次給您公司開業做過花藝的!……我媽在ICU,需要救命錢!求求您幫幫忙!借我五萬行嗎?……啊?您在國外度假?信號不好?……喂?喂?!”電話被無情地掛斷,只剩下忙音。
“劉姐!劉姐!……”她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和絕望的嘶啞,“……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借我三萬!……三萬不行兩萬!一萬也行!求你了劉姐!……什么?你老公投資失敗?……房子都要被抵押了?……好……好……打擾了……”
一個又一個電話撥出去。通訊錄里那些曾經在觥籌交錯中推杯換盞、在奢華派對上談笑風生的“朋友”、“客戶”、“追求者”,此刻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瞬間冷卻,甚至結冰。敷衍的推脫、虛假的同情、直白的拒絕、甚至不耐煩的掛斷……如同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青的臉上,也抽碎了她曾經那個“滬上名媛”世界的最后一點虛幻泡影。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昔日圍繞在她身邊的光環和追捧,在巨額醫療費這座冰冷的大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瞬間化為齏粉。她像被剝光了所有華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冰天雪地里,承受著現實的鞭笞。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神越來越空洞,握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地磚上,屏幕徹底碎裂。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下去,蜷縮在角落里,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抽動著,卻再也發不出嚎啕的哭聲,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在充斥著消毒水味的冰冷走廊里,微弱而絕望地回蕩。
林驍一直站在她身邊,像一座沉默的山,承受著她每一次希望破滅帶來的沖擊波。他看著她一次次拿起電話,一次次被拒絕,看著她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看著她從哀求到絕望再到麻木,最后蜷縮在角落如同一具被抽空靈魂的軀殼。每一次電話掛斷的忙音,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切割。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
他想沖她吼:別打了!別求了!我來解決!錢不是問題!
可他喉嚨里像堵著一團浸透水的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是誰?他憑什么?一個“送外賣的”?他拿什么來填這個二十萬的無底洞?亮出身份?掏出那張代表著無上財富卻也意味著一切終結的黑卡?然后呢?看著李青眼中最后一點信任和微光,被“欺騙”的憤怒和“施舍”的屈辱徹底碾碎?
他不能!
就在李青的手機跌落、徹底陷入絕望的嗚咽時,一個輕佻又帶著明顯優越感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突兀地在走廊另一端響起:
“喲?這不是我們滬上鼎鼎大名的‘妖孽’李青嗎?怎么……在這上演苦情戲呢?”
林驍猛地抬頭,眼中瞬間燃起駭人的怒火!
只見陳立軒摟著薇薇安,慢悠悠地從電梯口踱了過來。他換了一身騷包的亮紫色絲絨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刻薄的嘲弄。薇薇安則穿著一件緊身的皮草小坎肩,妝容依舊精致,紅唇噙著一抹看好戲的冷笑,眼神如同探照燈,掃過蜷縮在地的李青和她面前那張刺眼的繳費單。
陳立軒的目光在李青狼狽不堪的身上和那張寫著“200,000.00”的單據上肆意掃視,夸張地咂了咂嘴:“嘖嘖嘖,二十萬?就難成這樣了?青姐,你這‘人間清醒’的日子,過得也太……接地氣了吧?”他故意拖長了尾音,充滿了惡意的快感。
他慢悠悠地踱到李青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如同看一只落入泥沼的白天鵝,語氣帶著施舍般的戲謔:“嘖,看著怪可憐的。這樣吧,看在以前……嗯,咱們也算有點交情的份上,”他故意頓了頓,從西裝內袋里慢條斯理地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鱷魚皮錢包,抽出一小疊粉紅色的鈔票,看厚度大概萬把塊。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疊鈔票,像逗弄小狗一樣,在李青面前晃了晃,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侮辱:“喏,這點錢,算我陳少賞你的!拿去,先給你媽買口好點的棺材板兒預備著?省得到時候抓瞎!”
“陳立軒!你他媽找死!”林驍的理智在瞬間被滔天的怒火焚毀!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雙目赤紅,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身體如同出膛的炮彈,猛地朝著陳立軒撲了過去!那只完好的左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揮向那張令人作嘔的、寫滿惡毒笑容的臉!
“啊!”薇薇安嚇得尖叫一聲,慌忙躲開。
陳立軒顯然沒料到林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僵住,瞳孔里倒映著那只急速放大的、帶著可怕力量的拳頭!他下意識地想躲,卻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林驍的拳頭即將砸中陳立軒鼻梁的千鈞一發之際——
“林驍!!!”
一聲凄厲到破音的嘶喊,如同炸雷般在走廊里響起!
李青猛地抬起了頭!那雙布滿血絲、淚痕狼藉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沒有對陳立軒的憤怒,只有對林驍即將失控行為的巨大恐懼和阻止!
這一聲嘶喊,像一道冰冷的枷鎖,瞬間勒住了林驍狂暴的動作!他的拳頭硬生生停在距離陳立軒鼻尖不足一寸的地方!帶起的拳風甚至掀動了陳立軒額前幾縷精心打理的頭發!
陳立軒嚇得面無人色,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手里的鈔票散落一地。
李青撐著冰冷的墻壁,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她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臉色慘白如鬼,但她的脊背卻挺得筆直!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陳立軒,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尊嚴和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狠狠砸在地上:
“滾!”
“帶著你的臭錢,給我滾!”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嘈雜,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鄙夷!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
陳立軒被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寒,那點被嚇破的膽子再也撐不起絲毫囂張氣焰。他色厲內荏地瞪了李青和林驍一眼,連地上的錢都顧不上撿,拉起還在發懵的薇薇安,狼狽不堪地、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了電梯口。
林驍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著,那只懸在半空的拳頭因為強行克制而劇烈顫抖。他看著李青搖搖欲墜卻挺得筆直的背影,看著她腳下散落的、如同諷刺般的粉紅鈔票,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深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知道,她阻止他,不是因為原諒了陳立軒的侮辱,而是因為她此刻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節外生枝的變故!她需要他在這里,需要他保持清醒!
李青沒有再看陳立軒消失的方向。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無視地上那攤刺目的嘔吐物殘留,無視散落的鈔票,伸出那雙依舊在微微顫抖的手,一張一張地,極其緩慢而珍重地,撿起地上那些被揉皺、被淚水打濕的單據——病危通知書、急診掛號單、還有那張如同催命符般的繳費單。
她將它們仔細地撫平,疊好,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仿佛攥著她母親最后一線生機。然后,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林驍,投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ICU大門,眼神空洞而絕望,卻又帶著一種孤狼般的決絕。
“等我。”她只對林驍說了兩個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沒有解釋,沒有多余的情緒。
說完,她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脊背,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殘過卻依舊倔強扎根的野草,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電梯口的方向走去。她的目標明確——醫院大門外那條街角,那家掛著巨大“當”字招牌的百年老字號典當行。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斜斜地照在她沾滿泥濘的裙擺和孤絕的背影上,在地上投下一條長長的、沉重的影子。
林驍看著她消失在電梯門后的身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徹底掏空。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她要去典當她身上最后一點值錢的東西,去換取那渺茫的、冰冷的二十萬數字!那枚她從不離身的、據說是她外婆留給她母親的翡翠平安扣?還是……他不敢想。
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他頹然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右臂傷口的悶痛和左手指尖被鐵絲劃破的刺痛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臟被反復凌遲的鈍痛。他下意識地摸向褲兜里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塑料外殼,也觸碰到旁邊那枚屬于頂配“小藍”的、同樣冰冷的金屬鑰匙。
身份?偽裝?父親冰冷的監控?林氏集團的江山?在生死面前,在李青那絕望而決絕的背影面前,這一切都顯得如此可笑而輕飄!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醫院走廊里那濃烈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再睜開時,那雙總是清澈溫順、或帶著陽光、或帶著窘迫、或帶著憤怒的狗狗眼里,所有的掙扎、猶豫和恐懼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斷。
他拿出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指尖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穩定,撥出了一個從未存入通訊錄、卻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那個屬于助理周正的、如同程序般存在的冰冷專線。
電話幾乎在瞬間被接通。
“少爺。”周正那毫無感情起伏的聲音傳來,如同最精密的電子合成音。
林驍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ICU大門,聲音低沉、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命令口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
“周正。”
“準備二十萬現金。”
“立刻。”
“送到仁合醫院急診繳費處。”
“用最普通的袋子裝。”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