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繳費窗口那抹刺眼的鮮紅印章,像滾燙的烙鐵,灼在李青眼底。二十萬。這個不久前還如同泰山壓頂、幾乎碾碎她所有尊嚴和希望的數(shù)字,此刻竟輕飄飄地化作一張薄紙,攥在林驍手里。巨大的荒誕感夾雜著劫后余生的虛脫,讓她渾身發(fā)冷,只能更深地埋進林驍帶著濕氣和汗味的胸膛,汲取那一點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暖意。
“我……我老家拆遷了!剛分的款!真的!”
林驍?shù)穆曇舾蓾l(fā)緊,帶著一種急于取信的迫切,每一個字都像敲在繃緊的鼓面上,震得李青耳膜嗡嗡作響。他摟著她的手臂堅實有力,傳遞著安撫的力量,可他的胸膛深處,那顆緊貼著她耳側(cè)的心臟,卻在謊言出口的瞬間,驟然失去了平穩(wěn)的節(jié)奏,跳得又急又亂。
老家?拆遷?
李青閉著眼,淚水無聲地洇濕了他胸前皺巴巴的襯衫布料。冰冷的布料下,是他同樣并不平靜的溫熱肌膚。她想起他笨拙地纏繞綠鐵絲時專注的側(cè)臉,想起他額角那片為了護住一束花而撞出的青紫,想起他推著那輛處處透著詭異“骨折價”的新車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心虛……這些碎片,此刻被“拆遷款”三個字突兀地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呼之欲出卻又令人膽寒的答案。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濃烈的消毒水味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掙脫他的懷抱,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虛脫后的決絕。抬起淚痕狼藉的臉,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此刻不再是絕望的茫然,而是沉淀下一種沉甸甸的、帶著審視的冷靜。
“拆遷?”她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像冰珠砸在光潔的地磚上,“林驍,哪個老家?什么時候簽的字?補償方案是什么?錢……打到哪張卡上?”她的目光銳利,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剖向他話語中每一個可能的縫隙。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口袋里那張被揉皺的繳費憑證邊緣,冰涼的紙張觸感提醒著她這“及時雨”的突兀與冰冷。
林驍猝不及防。他沒想到剛剛還在他懷里脆弱哭泣的李青,轉(zhuǎn)瞬間會拋出如此冷靜而具體的問題。他眼神閃爍,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直視的目光,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就……就皖南那邊,一個小縣城……具體補償……挺復雜的,反正……反正夠用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濃重的鼻音,額角那片青紫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狼狽,像一塊無法掩飾的罪證。他插在褲兜里的左手,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冰冷的棱角,還有旁邊那枚嶄新的、屬于“頂配小藍”的金屬鑰匙——一個是他拼命想抓住的過去,一個是他無法擺脫的現(xiàn)在與枷鎖。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ICU那扇象征著生死的厚重金屬門“嗡”地一聲,緩緩滑開一條縫隙。一個戴著藍色無菌帽和口罩的護士探出身來,目光掃過走廊,精準地落在李青身上。
“趙雅芝家屬?”護士的聲音隔著口罩有些模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病人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準備轉(zhuǎn)入ICU了。家屬可以進去一位,探視時間五分鐘,穿好隔離衣,跟我來。”
“媽!”李青所有的疑慮和審視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巨大的恐懼與渴望攫住了她,她甚至顧不上再看林驍一眼,踉蹌著就要沖向那扇門。
“青青!”林驍眼疾手快地再次扶住她搖晃的身體,聲音急切,“我陪你去!”他無法想象她獨自面對昏迷母親時的崩潰。
“不用!”李青猛地甩開他的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她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感激,有殘留的恐懼,更有濃得化不開的、如同迷霧般的懷疑。“你……你留在這里等我。”她丟下這句話,幾乎是撲向護士遞過來的那件淡藍色的無菌隔離衣,手忙腳亂地套上,拉鏈都拉得歪歪扭扭,便急切地跟在護士身后,消失在緩緩合攏的金屬門后。
冰冷的金屬門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林驍像被釘在了原地,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指尖殘留著她手臂冰冷的觸感和掙脫時的力度。他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李青撲到母親病床前顫抖的背影。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被排除在生命核心之外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頹然地靠回冰冷的墻壁,后背的冷汗被墻壁的涼意一激,帶來更深的寒意。他緩緩滑坐到走廊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雙手插入濕漉漉的發(fā)間,用力地揉搓著,仿佛要將滿腦子的混亂和恐慌揉碎。指腹觸碰到額角那片青紫,鈍痛感傳來,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褲兜里的舊手機震動了一下。林驍像被燙到般猛地抽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劃開那布滿裂痕的屏幕。
還是周正。一條新的短信,冰冷簡潔,如同催命符:
【款已清。董事長已知悉款項用途。提醒:戰(zhàn)略預備會倒計時72小時。身份暴露風險:紅色高危。請專注‘歸巢’。】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林驍?shù)纳窠?jīng)!父親知道了!知道了他動用二十萬是為了李青的母親!那冰冷的“已知悉”背后,隱藏著怎樣的審視、算計和即將到來的風暴?周正甚至特意點明“款項用途”,如同最精準的鞭笞,抽打在他最脆弱的神經(jīng)上!“歸巢”兩個字,更是像兩把冰冷的鉤子,勾向他脖子上無形的金絲鎖鏈。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轟然壓下!林驍感覺胸腔里的空氣被瞬間抽空,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陣陣發(fā)黑。他猛地攥緊了手機,塑料外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屏幕的裂紋在指壓下似乎又蔓延開幾道。他必須立刻見到李青!立刻!在這個冰冷絕望的地方,她是唯一能讓他感到一絲真實和溫度的存在!他不能讓她獨自面對這一切!
他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帶著虛脫后的踉蹌,沖向那扇緊閉的ICU大門。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門外狹窄的空間里來回踱步,目光死死盯著門上的觀察窗,試圖從那磨砂玻璃后捕捉到一絲李青的身影。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令人作嘔,混合著遠處隱約傳來的儀器滴答聲,構(gòu)成一曲冰冷殘酷的生命挽歌。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那扇沉重的金屬門終于再次“嗡”地滑開。
李青走了出來。
她脫下了那身淡藍色的隔離衣,像蛻下一層脆弱的外殼,露出里面那件沾滿泥污、皺巴巴的米白色亞麻長裙。她的臉色比進去時更加慘白,如同一張被水浸泡過的宣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哆嗦著。那雙剛剛?cè)计疬^審視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被徹底掏空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她走得很慢,腳步虛浮,仿佛隨時會倒下。
“青青!”林驍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再次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這一次,她沒有掙脫。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像一尊失去生氣的瓷偶,任由他支撐著所有的重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透過單薄的衣料傳遞過來。
“媽……”李青靠在他懷里,失神地喃喃,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散去的煙,“她……她插了好多管子……好多機器……好安靜……我叫她……她都不應……”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不再是崩潰的嚎啕,而是無聲的、絕望的流淌,迅速浸濕了林驍胸前的衣衫。
林驍?shù)男南袷潜灰恢槐涞氖趾莺葸o,痛得無法呼吸。他只能更緊地抱住她,笨拙地、一遍遍地在她耳邊重復:“會好的,趙阿姨會好的……錢交了,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藥……會好的……”他的聲音干澀沙啞,這些蒼白的安慰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
李青在他懷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錢。又是錢。這個冰冷的字眼,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剛剛被巨大悲痛暫時封閉的理智閘門。
她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那張慘白的臉上,所有的脆弱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孤狼般的、帶著血腥味的清醒與執(zhí)拗!她沾滿淚水和污漬的手,死死抓住林驍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指甲幾乎要隔著布料嵌進他的皮肉里!
“錢!林驍!”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嘶啞和穿透靈魂的質(zhì)問,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利刃,狠狠扎向他,“告訴我!那二十萬!到底!是!哪!來!的?!”
她的眼睛瞪得極大,布滿猙獰的血絲,瞳孔深處燃燒著駭人的火焰,死死地、不容閃躲地鎖住林驍慌亂躲閃的眼神!
“別再用‘拆遷’騙我!”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激起冰冷的回音,“我不是傻子!林驍!看著我!告訴我真相!現(xiàn)在!立刻!”
巨大的聲浪震得林驍耳膜嗡嗡作響。他感覺懷里的李青不再是一個需要保護的脆弱女人,而是一座即將噴發(fā)的、裹挾著無盡憤怒與絕望的火山!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玉石俱焚般的逼問徹底擊潰了防線!所有精心編織的借口,所有試圖維持的偽裝,在這雙燃燒著火焰、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我……”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只能發(fā)出破碎的氣音。眼神慌亂地四下掃視,如同溺水者尋找根本不存在的浮木。額角的冷汗瞬間涌出,順著鬢角滑落,滴在李青死死抓著他衣襟的手背上,冰涼刺骨。褲兜里,那枚頂配“小藍”的鑰匙,像一個冰冷的嘲弄,隔著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也灼燒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他看到了她指關節(jié)上細微的擦傷——那是護著那束弗洛伊德玫瑰摔倒時留下的。他看到了她裙擺上頑固的泥點——那是昨夜暴雨和絕望奔波的印記。他更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片沉凝如古井的幽暗下,翻涌的、對他即將脫口而出的“真相”的巨大恐懼。
他不能再說謊了。他承受不起這謊言被戳穿時,她眼中信任徹底崩塌的毀滅景象。
巨大的心理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窒息。他猛地閉上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那只完好的左手,依舊緊緊攥著褲兜里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仿佛那是他連接“林驍”這個外賣員身份的最后紐帶。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瀕臨崩潰的死寂邊緣——
“小李老板!小林!”
一個帶著急切和濃濃煙火氣的大嗓門,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猛地打破了走廊里凝固的絕望!
只見王阿姨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印著“老上海生煎”字樣的大號保溫桶,另一只胳膊下還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風風火火地從電梯口沖了過來。她胖乎乎的臉上滿是汗水,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幾綹貼在額前,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和心疼。
“哎喲我的老天爺!可算找著你們了!”王阿姨幾步?jīng)_到兩人面前,保溫桶和帆布包“咚”地一聲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她顧不上喘勻氣,目光急切地在李青慘白的臉和林驍失魂落魄的樣子上來回掃視,“趙家妹子怎么樣了?進ICU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雙手合十,對著天花板拜了拜。
接著,她像是才注意到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和地上散落的幾張單據(jù),胖臉上立刻堆滿了心疼和責備:“你們兩個傻孩子!一個渾身濕透,一個哭成淚人兒!這怎么行!天塌下來也得先顧著自己啊!”她不由分說地打開保溫桶蓋子,一股濃郁鮮香、帶著滾燙熱氣的雞湯味瞬間霸道地沖散了周圍冰冷的消毒水氣息。
“來來來!快!趁熱喝!”王阿姨拿出兩個套著塑料袋的碗,手腳麻利地倒著雞湯,金黃色的油花在碗里蕩漾,細嫩的雞肉塊沉浮其中,還飄著幾顆紅艷的枸杞和碧綠的蔥花。“我熬了一宿的老母雞!放了當歸黃芪!最補元氣!張師傅還特意讓我?guī)Я藙偝鲥伒男窔S和生煎!”她拍著那個鼓囊囊的帆布包,又變戲法似的從里面掏出幾個用油紙包好的、還散發(fā)著熱氣和芝麻焦香的蟹殼黃,以及一盒底部煎得金黃酥脆、湯汁飽滿的生煎包。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了哪有力氣照顧病人?聽王阿姨的,先喝湯!暖暖身子!”王阿姨不由分說地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塞到李青手里,又把另一碗和油紙包塞給僵硬的林驍。滾燙的碗壁傳遞著真實的暖意,濃郁的香氣鉆入鼻腔,像一雙溫柔的手,試圖撫平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
李青捧著那碗滾燙的雞湯,氤氳的熱氣撲在她冰冷的臉上,模糊了視線。雞湯的暖意透過瓷碗傳遞到冰冷麻木的指尖,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王阿姨絮絮叨叨的關切,帶著弄堂里特有的煙火氣和不容置疑的溫暖,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開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現(xiàn)實和懸在頭頂?shù)谋茊柪麆Α?/p>
她看著碗里金黃的湯和沉浮的枸杞,又看了看王阿姨布滿汗水、寫滿真誠擔憂的胖臉,再瞥了一眼旁邊椅子上那袋象征著梧桐里街坊情誼的、還冒著熱氣的生煎包。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比剛才絕望的哭泣更洶涌。她低下頭,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滴落進金黃色的雞湯里,砸開小小的漣漪。
林驍僵硬地捧著碗和油紙包,食物的香氣此刻對他而言如同隔世。王阿姨的到來像一根救命稻草,暫時緩解了他被逼到懸崖邊的窒息感。他感激地看了王阿姨一眼,喉嚨里哽得難受,只能低啞地擠出兩個字:“謝謝……王姨。”
“謝啥!街里街坊的!快吃快吃!”王阿姨揮揮手,又看向李青,聲音放得更柔,“青青啊,別怕,啊?趙家妹子吉人自有天相!咱們梧桐里這么多人,一人湊一點,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媽那么好的人,菩薩會保佑的!”她笨拙地安慰著,胖乎乎的手在李青冰涼的手背上拍了拍。
溫暖的食物和樸素的關懷,如同涓涓細流,悄然瓦解著堅冰。李青小口地、機械地喝著雞湯,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慰藉。然而,那二十萬帶來的冰冷疑云,并未散去,只是暫時沉入了心底更深的寒潭。她眼角的余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林驍。
林驍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蟹殼黃,酥脆的外皮在口中碎裂,濃郁的芝麻香和豬油香混合著,這本該是慰藉靈魂的味道,此刻卻味同嚼蠟。王阿姨的溫暖像一層薄紗,遮不住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周正的短信如同冰冷的蛇信,在他腦海里反復吐信:“身份暴露風險:紅色高危。”父親那雙穿透一切、充滿審視的眼睛,仿佛就懸在走廊慘白的頂燈之后。而身邊李青那沉默的、帶著巨大問號的目光,更是比任何逼問都更讓他如芒在背。
他必須盡快離開這里!離開這令人窒息的、隨時可能引爆的醫(yī)院走廊!他需要空間,需要時間,需要整理瀕臨崩潰的思緒!
“王姨,”林驍放下只咬了一口的蟹殼黃,聲音帶著刻意壓制的平穩(wěn),但尾音依舊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謝謝您的湯和點心。您……您先陪陪青青,看著她吃點東西。我……我去把‘小藍’挪個地方,醫(yī)院門口不讓停太久。”他指了指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這個借口拙劣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但他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壓力場。
王阿姨不疑有他,連忙點頭:“哎,好好!你快去!別被拖走了!我看著青青,你放心!”她胖乎乎的手又安撫地拍了拍李青的背。
李青捧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她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小口地啜飲著雞湯,濃密的睫毛低垂著,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波瀾。但林驍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沉默的、帶著審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絲線,纏繞在他匆忙起身、略顯狼狽的背影上,一路跟隨著他,直到他消失在電梯口。
電梯門緩緩合攏,將王阿姨絮叨的安慰聲和李青那令人心悸的沉默徹底隔絕在外。林驍背靠著冰冷的電梯壁,長長地、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部所有混濁壓抑的空氣都置換出去。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和電梯下行時纜繩摩擦發(fā)出的單調(diào)嗡鳴。
然而,這短暫的喘息并未帶來絲毫輕松。褲兜里,那只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如同一個蟄伏的噩夢,再次震動起來!沉悶、單調(diào)、帶著那種熟悉的、如同索命咒般的節(jié)奏!
林驍?shù)纳眢w瞬間繃緊!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他猛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的,赫然是那個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深處的號碼——父親的私人加密線路!
不是周正!是父親本人!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他吞沒!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凍結(jié)!電梯狹小的空間仿佛變成了高壓氧艙,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他死死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那輕薄的塑料機身。
接?還是不接?
不接的后果他不敢想象!父親的雷霆之怒足以摧毀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包括醫(yī)院里那剛剛用二十萬換來的、脆弱的希望!
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劃開接聽鍵,將手機死死貼在汗?jié)癖鶝龅亩稀A淤|(zhì)的聽筒里,沒有預想中的暴怒咆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深海般的沉默。但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恐怖,蘊含著足以碾碎靈魂的威壓!
“……”林驍?shù)暮韲迪袷潜粡氐祖i死,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汗水順著鬢角滑落,在下頜處凝聚,滴落在電梯光潔的不銹鋼地板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嗒”的一聲。
“林驍。”終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卻像萬載玄冰雕琢成的利刃,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穿透電波,狠狠扎進林驍?shù)亩ず托呐K。“二十萬。買一個開花店女人的眼淚。買一個……‘騎士’的虛名。我的好兒子,你真是出息了。”
林振邦的聲音里沒有怒意,只有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失望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居高臨下的審判。這比憤怒更讓林驍感到恐懼!仿佛他所有的掙扎、所有的隱瞞、所有試圖抓住的溫暖,在父親眼中,都只是一場可笑的、透明的猴戲!
“……”林驍?shù)淖齑蕉哙轮琅f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感覺自己在父親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錢,林家有的是。”林振邦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更深的、令人膽寒的漠然,“但你浪費的,是我的耐心,是林氏繼承人的時間成本。戰(zhàn)略預備會,72小時后召開。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也是我給你的最后期限。”
“我要看到的,不是一個被廉價眼淚泡軟了骨頭的廢物,不是一個在破醫(yī)院里扮演情深義重‘騎士’的小丑!”林振邦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我要看到的是一個穿著高定西裝、腦子清醒、知道自己姓什么、該坐在哪里的林氏繼承人!準時出現(xiàn)在董事局會議室!”
“否則,”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秒,這短暫的停頓卻蘊含著比任何威脅都更可怕的毀滅力量,“我不介意讓醫(yī)院里那對母女的‘人間煙火’,徹底……熄滅。”
“啪嗒。”
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單調(diào)的忙音,在狹小的電梯轎廂里空洞地回響,如同喪鐘的余韻。
忙音“嘟嘟嘟”地持續(xù)著,像冰冷的鼓點,敲打在林驍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上。他維持著那個背靠電梯壁、手機緊貼耳廓的姿勢,仿佛被瞬間抽空了所有靈魂。額角的汗水如同小溪般蜿蜒而下,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他卻渾然不覺。
電梯門“叮”的一聲輕響,緩緩滑開。一樓大廳的嘈雜聲浪瞬間涌了進來。林驍像一個提線木偶,僵硬地、踉蹌地邁出電梯。明亮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眼前的人群、導診臺、滾動屏……一切都變成了模糊晃動的色塊。
他失魂落魄地穿過人群,無視了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推開沉重的玻璃門,走進醫(yī)院外濕冷陰沉的空氣里。冰冷的秋風卷著落葉吹打在他臉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卻無法冷卻他心頭那片被父親最后一句話點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恐懼烈焰!
“徹底……熄滅。”
父親冰冷的聲音如同魔咒,在他腦海里反復回響。那不是在商量,不是在威脅,而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一個他毫不懷疑父親有能力、也絕對會去執(zhí)行的事實!李青絕望的臉,趙阿姨蒼白的病容,花店里清冽的尤加利香氣……這一切,在父親那龐大的、冰冷的商業(yè)帝國意志面前,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不能!他絕不能讓他生命中僅有的、真實的溫暖,因為他而徹底熄滅!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如同兩股狂暴的激流,在他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望向醫(yī)院高聳的主樓。他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幕墻,仿佛能鎖定ICU所在的那一層,鎖定那個蜷縮在冰冷塑料椅上、被絕望和懷疑包裹的纖細身影。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拖了!
那層搖搖欲墜的“外賣員”馬甲,如同緊勒在脖頸上的絞索,隨時可能將他和他珍視的一切一同拖入深淵!
他深吸一口濕冷刺骨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猛地轉(zhuǎn)身!不是走向停在雨棚下的那輛嶄新的“小藍”,而是朝著醫(yī)院安全通道那扇沉重的防火門,大步?jīng)_去!
他需要高度,需要距離,需要一處能暫時逃離父親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能讓他將那個沉重的秘密和盤托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