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綺夢”的玻璃門上,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娟秀卻帶著一絲疲憊的字體寫著:“家中有事,暫停營業”。
木牌是新做的,邊緣還帶著毛刺,透著一股倉促和無奈。它將門外濕冷的深秋暮色與門內沉寂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暖黃的燈依舊亮著,卻不再是為了照亮嬌艷的花朵,而是為了照亮一張攤在柜臺上的、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和標記的紙。
李青坐在柜臺后的舊木凳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風雪壓彎卻不肯折斷的竹子。燈光落在她蒼白的側臉上,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嘴唇緊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她手里捏著一支筆,筆尖懸在紙上,卻久久沒有落下。紙上,是母親趙雅芝后續治療費用的估算清單,一串串冰冷的數字如同猙獰的獠牙,噬咬著紙上所剩無幾的空白。
“手術費……化療藥……靶向治療……ICU每日……”她的目光在那些天文數字上艱難地移動著,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林驍墊付的那二十萬,如同投入無底深淵的第一塊石頭,只是短暫地緩解了滅頂之災,激起的漣漪很快就被后續更洶涌的巨浪吞噬。
心口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名字,不去想天臺上的坦白和那束被自己親手砸碎的玫瑰??赡菆鲲L暴留下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此刻在現實的巨壓面前,更顯刺骨。
“吱嘎——”
花店通往后院的小門被輕輕推開。李母趙雅芝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扶著門框,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比之前清醒了許多。她看著女兒僵直的背影和桌上那張令人心悸的清單,眼底深處涌起濃重的心疼和無力。
“青青……”李母的聲音虛弱而沙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又在算賬?別熬太晚了,身體要緊?!?/p>
李青猛地回過神,幾乎是下意識地用手臂蓋住了桌上的清單,動作帶著一絲倉皇的掩飾。她迅速站起身,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那笑容蒼白而勉強,像一張脆弱的面具:“媽,你怎么起來了?醫生讓你多躺著休息?!彼觳阶哌^去,攙扶住母親瘦弱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
“躺不住,心里慌。”李母輕輕嘆了口氣,任由女兒扶著在旁邊的藤椅上坐下。她的目光掃過店內,那些依舊嬌艷的花卉在暖光下安靜綻放,卻無人問津,透著一股繁華落盡的寂寥?!暗昀铩娌婚_了?”她問,聲音里帶著濃濃的不舍和憂慮?!熬_夢”不僅是花店,更是女兒重新開始的象征,是她病中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李青倒水的動作微微一頓,熱水差點溢出來。她穩住手,將水杯遞給母親,垂下眼簾,避開母親探詢的目光,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決斷:“媽,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店……以后再說?!薄耙院蟆眱蓚€字,被她咬得很重,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像是在給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
李母接過水杯,溫暖的杯壁卻暖不了她冰涼的手指。她看著女兒刻意低垂的眼簾和眼下濃重的陰影,再聯想到這幾天女兒異常的沉默和眼底深藏的疲憊與悲傷,心里那個巨大的疑團越來越沉重。王阿姨雖然守口如瓶,但那天的震驚和憂慮是瞞不住的。還有小林……那個踏實肯干、眼神清亮的小伙子,已經好幾天不見蹤影了。青青只字不提,這本身就不正常。
“青青,”李母的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種母親特有的、試圖撬開心扉的溫柔,“跟媽說實話,是不是……跟小林鬧別扭了?那孩子看著挺好的,是不是媽生病的事,讓你倆……”
“媽!”李青猛地打斷母親,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抗拒。她抬起眼,眼底瞬間翻涌起劇烈的痛苦和一種被觸及傷口的驚惶,但僅僅是一瞬,又被她強行壓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靜,“我和他……結束了。以后別提他了。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p>
“結束了?”李母的心猛地一沉。她看著女兒強裝的平靜下那難以掩飾的裂痕,再聯想到王阿姨那天的驚恐和“振邦集團”那個讓她心臟驟停的名字,一個模糊卻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笆遣皇恰遣皇撬依铩崩钅傅穆曇粲行┌l顫,帶著一種不敢深究的恐懼。她年輕時經歷過什么,太清楚“門第”兩個字能碾碎多少真心。
“媽!”李青再次打斷,語氣更加急促,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求你了,別問了!都過去了!現在我只想治好你的病,其他的,都不重要!”她別過臉,看向玻璃門外梧桐里沉寂的夜色,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起來,泄露了內心洶涌的波瀾。她不能告訴母親真相,那個真相太殘酷,足以成為壓垮病中母親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母看著女兒單薄而倔強的背影,看著她努力挺直的脊梁下那無法掩飾的脆弱,所有追問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化作一聲沉重而無奈的嘆息。她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輕輕覆上女兒緊握成拳、骨節泛白的手背,傳遞著無言的安慰和支撐。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她布滿細紋的眼角滑落。是心疼女兒,也是為那似乎永遠無法擺脫的命運輪回感到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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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濕冷的空氣滲入弄堂的每一個角落。林驍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蜷縮在距離“綺夢”花店幾十米外的一個廢棄門洞里。這里堆著些破舊的竹筐和雜物,散發著霉味,卻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能遠遠窺見那盞孤燈的角落。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沾著機油和泥點的米白色棉麻襯衫,昂貴的頂配“小藍”被他胡亂停在弄堂口,像個被遺棄的昂貴玩具。額角的青紫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手臂上厚厚的紗布和臉上深刻的疲憊與憔悴,在偶爾路過的昏暗路燈下暴露無遺。他不敢靠近花店,甚至不敢讓那扇玻璃門里的人發現自己的存在。李青最后那漠然的一瞥,比任何刀鋒都更利,徹底斬斷了他靠近的勇氣。
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不是舊手機,是他那只冰冷的、代表著林氏繼承人身份的定制手機。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屏幕上跳動著那個令他骨髓生寒的名字——周正。
短信內容依舊簡潔如代碼:
【明早九點,集團總部。董事長辦公室。勿遲?!?/p>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鐐銬,鎖向他的脖頸。父親終于要親自“收網”了。那個五百平米的書房,那張冰冷厚重的黑檀木書桌,還有父親那雙洞悉一切、不怒自威的眼睛……僅僅是想象,就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對抗那滅頂的無力感。
就在這時,花店那扇緊閉的玻璃門,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咔噠”聲。
林驍的心臟猛地一跳!如同瀕死的魚被投入水中!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身體繃緊,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門!
門開了。
李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換下了白天那件沾著花汁的裙子,穿著一件素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那件米白色的亞麻長裙外套,顯得更加單薄。她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出來,反手利落地鎖上了花店的門。
她的方向,不是回家,而是弄堂口——那里有一家24小時自助銀行。
林驍的心瞬間揪緊!他幾乎立刻明白了她要去做什么!還錢!她要把他墊付的那二十萬還給他!在這個冰冷的深夜里!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行!絕對不行!趙阿姨后續的治療還需要天文數字的費用!李青母女根本無力承擔!這錢一旦還回來,不僅意味著李青徹底割裂的決心,更可能……可能真的會延誤治療!他想起父親那句冰冷的“徹底熄滅”,渾身如墜冰窟!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行動!
就在李青低著頭,快步經過那個廢棄門洞的瞬間,林驍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從陰影里沖了出來!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寒風,突兀地、帶著巨大的壓迫感,攔在了李青面前!
“青青!”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不顧一切的懇求,“別去!那錢……那錢你拿著!算我求你!給阿姨治病要緊!”
李青猝不及防,被這突然出現的身影驚得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帆布袋脫手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她抬起頭,看清攔路的人是林驍時,那雙沉靜的眸子在瞬間爆發出駭人的怒火!如同沉寂的火山猛然噴發!
“讓開!”她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冰,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刻骨的厭惡和憤怒,“林少爺,我的路,你擋不起!拿著你的臭錢,滾回你的金絲籠去!別在這里臟了我的眼!”
“青青!你聽我說!”林驍急得眼睛都紅了,他不敢碰她,只能張開雙臂,徒勞地攔著她的去路,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因為急切和巨大的恐懼而顫抖,“我知道我混蛋!我騙了你!我罪該萬死!你怎么恨我罵我都行!但這錢……這錢關乎阿姨的命!你不能意氣用事!算我借你的!行不行?我發誓!沒有任何條件!沒有任何附加!你以后想怎么還都行!但現在……求你……別拿阿姨的生命賭氣!”
“賭氣?”李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譏誚的弧度,眼底的怒火燃燒得更加熾烈,“林驍!收起你這副悲天憫人的虛偽嘴臉!你覺得我是在跟你賭氣?你覺得我是在用我媽的命來跟你置氣?!”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侮辱的尖銳,“你錯了!大錯特錯!我是不想再跟你們林家有任何瓜葛!一分一毫都不想欠!你們的錢,帶著欺騙、憐憫和施舍,它讓我惡心!讓我覺得骯臟!我怕它臟了我媽的救命路!你明白嗎?!”
她越說越激動,胸脯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因為憤怒而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她彎下腰,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帆布袋,用力之大,指關節都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她繞過林驍,就要繼續往前走。
“不!青青!”林驍徹底慌了神,巨大的恐懼讓他失去了理智。他情急之下,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李青的手腕!那只完好的左手,帶著汗水和冰冷的溫度,死死地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放開!”李青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巨大的憤怒和一種被侵犯的惡心感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另一只手狠狠地去掰林驍的手指,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厭惡和抗拒,“林驍!你放開我!別用你的臟手碰我!”
“我不放!除非你答應我別去!”林驍也紅了眼,巨大的恐慌讓他失去了分寸,那只受傷的右臂也下意識地抬起來,想要去攔她。拉扯之間,動作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點強硬的意味。
“你滾開!”李青的掙扎更加激烈,屈辱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帆布袋在激烈的拉扯中再次脫手,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落出來——幾捆用銀行扎鈔紙捆扎得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還有一些零散的百元鈔,赫然正是二十萬的現金!還有一張銀行卡——正是林驍之前匿名轉賬的那張!
錢散落一地,在昏黃的路燈下,散發著冰冷而刺眼的光澤。像一地破碎的尊嚴,也像這場荒誕愛情最赤裸的祭品。
看到地上的錢,看到李青眼中那屈辱的淚水,林驍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清醒!巨大的懊悔和恐慌讓他觸電般松開了手,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青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林驍的臉上!
力道之大,打得他臉猛地偏向一邊,額角本就未消的青紫似乎更刺眼了。嘴角瞬間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李青的手還僵在半空,微微顫抖著。她看著林驍臉上迅速浮現的清晰掌印,看著他嘴角滲出的血絲,看著他眼中瞬間涌起的震驚、痛苦和無盡的絕望……她自己的手也火辣辣地疼,心更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但她的眼神,卻比剛才更加冰冷,更加決絕。
她緩緩放下手,胸膛劇烈起伏著,聲音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暴風雨后死寂的海面,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清晰地砸在兩人之間冰冷的空氣里:
“林驍,這一巴掌,打你欺騙?!?/p>
“打你施舍。”
“打你……”她頓了頓,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被她強行壓下,“……不配說愛。”
“現在,帶著你的錢,滾?!?/p>
“再敢出現在我和我媽面前……”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釘在林驍慘白的臉上,一字一頓,宣判道:
“我、報、警?!?/p>
說完,她不再看林驍一眼,甚至不再看地上散落的鈔票。她彎下腰,只撿起了自己的帆布包,然后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脊背,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朝著弄堂口自助銀行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過往上,決絕地將那個名為“林驍”的影子,徹底碾碎在身后濕冷的青石板路上。
林驍僵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痛感遠不及心口那片被徹底撕裂的劇痛。他呆呆地看著李青消失在弄堂口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冰冷刺眼的鈔票,如同看著自己一敗涂地的愛情和尊嚴。
夜風嗚咽著穿過空寂的弄堂,卷起地上幾張散落的百元鈔,發出窸窣的輕響。梧桐里沉入死寂的睡眠,只有一盞昏黃的路燈,沉默地照耀著這場盛大而冰冷的——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