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合醫院VIP病房的窗戶被護士拉開了一條細縫,深秋的風帶著黃浦江特有的潮濕水汽,卷著幾片枯黃的梧桐葉撲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趙雅芝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氧氣面罩換成了更輕便的鼻導管,蠟黃的臉上終于透出一絲極淡的血色,像久旱龜裂的土地滲出了一星半點微不足道的濕意。連續幾輪強化療的摧殘如同風暴過境,留下的是深不見底的虛弱和一種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沉寂。她閉著眼,但濃密睫毛下眼珠的輕微轉動,顯示她并未沉睡。
李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手里捧著一本翻開的舊相冊。相冊邊緣的皮革已經磨損泛白,散發出時光沉淀的、略帶霉味的獨特氣息。她指尖停留在一張微微卷邊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是年輕的趙雅芝,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扎著兩根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穿著那個年代最常見的碎花“的確良”襯衫,站在一片開得正盛的油菜花田邊。她的笑容羞澀而明亮,帶著未經世事的純凈,眼神清澈得像山澗溪流,望向鏡頭外某個方向。那笑容里蘊含的生命力,與此刻病床上形銷骨立、氣息奄奄的母親,形成了殘忍到令人心碎的對比。
李青的目光長久地凝固在母親年輕的笑靨上,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那早已模糊的輪廓。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復揉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綿密的鈍痛。她強迫自己翻過一頁,試圖用這些凝固的舊時光,為母親,也為自己,汲取一點點對抗現實的微薄暖意。
就在這時,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發出持續而輕微的震動。不是電話,是連續幾條新消息提示音。
李青動作一頓,眉頭下意識地蹙起。自從發布了那個孤注一擲的眾籌頁面,她的手機就變成了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焦慮源——期待善款增長的微弱希望,害怕看到惡評的恐懼,以及……對那筆燙手的五十萬匿名轉賬揮之不去的陰影。她甚至不敢去看銀行APP,怕看到那個刺眼的“弗洛伊德永不凋零”的附言。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鼓足勇氣面對一場審判,才伸手拿過手機解鎖。
消息來自“綺夢”花店的線上接單平臺和微信客戶群,幾乎是同時炸開:
【新訂單通知!客戶ID:風馳電掣。訂單類型:大型開業花籃(定制款)。數量:20對(40個)。要求:主花材為弗洛伊德玫瑰,搭配白色洋桔梗、淺藍色飛燕草、尤加利葉。花籃高度不低于1.8米,寬度飽滿。每個花籃需懸掛定制絲帶,內容:“‘綺夢’新生,愿生命如花綻放”。收貨地址:梧桐里77號“綺夢”花店。配送時間:今日下午3點前。備注:無需聯系確認,直接制作。】
【新訂單通知!客戶ID:風馳電掣。訂單類型:高端花藝沙龍花禮(每人份)。數量:50份。要求:主題“秋日暖陽”。每份包含:主花束(使用進口奧斯汀花園玫瑰、復古色康乃馨、噴泉草)、永生花小擺件(向日葵造型)、手寫感恩卡片(內容:感恩同行,愿溫暖常伴)。包裝:高級霧面牛皮紙搭配米白色拉菲草。收貨地址:梧桐里77號“綺夢”花店。配送時間:今日下午3點前。備注:卡片內容已私信發送,請查收。】
【新訂單通知!客戶ID:風馳電掣。訂單類型:精品綠植組合。數量:20盆。要求:大型琴葉榕(高度1.2-1.5米)10盆,龜背竹(5年以上株齡)10盆。搭配簡約水泥盆或藤編籃。收貨地址:梧桐里77號“綺夢”花店。配送時間:今日下午3點前。備注:請選擇狀態最佳植株。】
……
微信群里更是炸開了鍋:
“青姐!青姐快看后臺!天降財神爺啊!”
“我的老天爺!四十個弗洛伊德大花籃?五十份高端沙龍禮?這得多少錢?”
“@李青青姐,這‘風馳電掣’是誰啊?太壕了吧!地址還寫的咱花店?自己送自己?”
“這備注……‘無需聯系確認,直接制作’……這得多信任咱青姐的手藝?”
“等等,這ID……‘風馳電掣’?怎么感覺有點眼熟……”
“管他是誰!青姐,趙阿姨的醫藥費有著落了!快接單啊!”
李青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一條條還在不斷刷新的訂單信息和群里的沸騰消息,大腦一片空白,如同被強電流瞬間貫穿。握著手機的指尖冰涼,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搏動都撞得肋骨生疼。
“風馳電掣”!
這個ID,像一把帶著倒刺的鉤子,瞬間鉤穿了她強行筑起的、名為“遺忘”的脆弱堤壩!梧桐里黃昏的電驢呼嘯,深藍色外賣服后背被汗水洇濕的痕跡,暴雨中他護住那束弗洛伊德摔在泥濘里時固執的眼神……還有,那筆匿名轉賬附言里刺眼的“弗洛伊德永不凋零”!
是他!只能是林驍!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荒謬、憤怒和被冒犯的屈辱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猛地沖上她的頭頂!燒得她眼前發黑!他以為他是誰?!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匿名砸下巨額訂單,像在投喂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是在施舍?是在贖罪?還是用這種可笑的方式,提醒她他林大少爺無處不在的“鈔能力”,提醒她永遠擺脫不了他的陰影?!
“啪嗒!”
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砸落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風馳電掣”那幾個字。李青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動作粗暴得像是要擦掉什么骯臟的東西。她深吸一口氣,胸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起伏,手指帶著毀滅性的決絕,就要點向后臺的“拒絕訂單”按鈕!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的瞬間——
病床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帶著干澀疼痛感的輕咳。
李青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猛地轉頭看向母親。
趙雅芝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疲憊的眸子,此刻正靜靜地看著她,里面沒有詢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靜,和一種讓李青心碎的、全然的依賴與脆弱。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一絲微弱的氣音。那枯槁的面容,那插著留置針的、布滿青紫色瘀斑的手背,那鼻翼下維系著生命的透明氧氣管……像一盆冰水,兜頭澆滅了李青沸騰的怒火。
拒絕?
拒絕這筆足以覆蓋母親下一階段關鍵治療費用的訂單?
因為那可笑的、被傷害的自尊?因為不愿接受那個欺騙者的“施舍”?
母親的命,和她的驕傲……孰輕孰重?
巨大的痛苦如同兩把燒紅的鈍刀,在五臟六腑間瘋狂地絞動!李青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距離那個紅色的“拒絕”按鈕只有幾毫米,卻如同隔著刀山火海。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她緊繃的下頜線,砸在潔白的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風吹梧桐葉的沙沙聲,和母親微弱得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鐘,也許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李青那懸在半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終于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移開了。她沒有去點“拒絕”,也沒有點“接受”。她只是猛地將手機屏幕朝下,狠狠扣在了床頭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她不再看手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被徹底碾碎的疲憊。然后,她站起身,動作有些踉蹌,卻異常迅速地走向病房門口,對門外守著的護工啞聲交代了一句:“看好我媽。”便頭也不回地沖出了病房。
走廊里冰冷的空氣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讓混亂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沒有坐電梯,而是推開厚重的消防門,沿著安全通道,一步兩級臺階地向下狂奔。沉重的腳步聲在空寂的樓梯間里回蕩,如同她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她要回花店!立刻!馬上!
不是為了去制作那些該死的訂單!而是要去那里,在那個曾經承載了她所有新生希望、又被林驍親手打碎的地方,去面對這鋪天蓋地而來的、帶著巨大諷刺的“饋贈”!去親手觸摸那些用金錢堆砌起來的、名為“弗洛伊德”的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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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里狹窄的弄堂,被深秋午后的陽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狹長地帶。“綺夢”花店的玻璃門緊閉著,門把手上掛著的“家中有事,暫停營業”的小木牌,在微風中輕輕晃動,邊緣的毛刺在陽光下清晰可見。
李青幾乎是撞開了店門。熟悉的、混合著泥土、植物汁液和淡淡冷柜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店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縷陽光從百葉窗縫隙擠進來,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微塵。那些曾經被她精心打理的花卉,因為多日的無人照管,顯得有些蔫頭耷腦。唯有角落里那幾盆頑強的綠蘿,依舊伸展著翠綠的藤蔓。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雷達,瞬間就捕捉到了柜臺后那臺老式電腦屏幕上刺眼的光亮——線上接單平臺的界面還開著,后臺清晰地顯示著那幾筆來自“風馳電掣”的、數額驚人的待處理訂單。每一個字,每一個要求,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李青喃喃著這個名字,眼神空洞地掃過店內。視線最終定格在墻角那個巨大的冷藏柜上。她踉蹌著走過去,猛地拉開了沉重的柜門!
一股混合著玫瑰濃香和冷藏室特有寒氣的白霧涌出。
冷藏柜里,空空蕩蕩。只有角落里,孤零零地躺著一支深紫紅色的弗洛伊德玫瑰。那是暴雨夜林驍拼死護住的那一束中,唯一幸存下來的一支。花瓣邊緣已經有些失水卷曲,卻依舊倔強地綻放著,絲絨般的質感在冷光下流轉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光澤。
就是這支花!就是這個名字!成了她無法擺脫的夢魘和恥辱的象征!
一股毀滅般的沖動瞬間攫住了李青!她伸出手,動作快得帶著殘影,一把抓住那支孤零零的弗洛伊德!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她攥緊花莖,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聲,仿佛要將它連同那個名字一起捏碎!
高高揚起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就要狠狠地將它摜向冰冷堅硬的地磚!就像那晚她摔碎那些象征著被欺騙的愛意一樣!讓這該死的“弗洛伊德”徹底粉身碎骨!
手臂揮下的剎那,空氣仿佛被撕裂!
然而,就在那嬌嫩的花瓣即將與地磚碰撞、香消玉殞的前零點一秒——
李青的動作,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
手臂因為巨大的慣性而微微顫抖。她死死地攥著那支花,花莖上細小的尖刺深深扎入她的掌心,帶來尖銳清晰的刺痛。一滴鮮紅的血珠,順著翠綠的花莖緩緩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磚上,綻開一小朵刺目的花。
這痛感,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她狂怒的迷霧。眼前瞬間閃過母親插著氧氣管的灰敗面容,閃過眾籌頁面上那些帶著溫度的留言和依舊遙遠的數字,閃過王阿姨掏出存折時通紅的眼圈……
摔了它?
然后呢?
拒絕那些訂單?
讓母親因為她的“骨氣”,再次陷入斷藥的絕境?
她有什么資格用母親的命,去賭這一口氣?去捍衛她那早已被林驍踩在腳下的、一文不名的尊嚴?
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毀滅的沖動。高舉的手臂,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的旗幟,頹然、極其緩慢地垂落下來。那支飽受摧殘卻依舊倔強的弗洛伊德玫瑰,被她無力地攥在手中,花瓣微微顫抖著,拂過她冰涼的手背。
李青低下頭,看著掌心被花刺扎出的細小傷口滲出的血珠,再看著手中這支象征著屈辱卻也可能是母親救命稻草的玫瑰。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深紫色的花瓣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她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不是輸給林驍的金錢,而是輸給了對母親生命無法割舍的責任。她可以恨他入骨,可以唾棄他的欺騙,但為了母親,她不得不吞下這枚裹著糖衣、卻淬著劇毒的苦果。
她像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破敗玩偶,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滑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冷藏柜。將那支染了她鮮血和淚水的弗洛伊德玫瑰,死死地、近乎貪婪地按在了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盡管那浮木上布滿了尖銳的刺。
單薄的肩膀在昏暗寂靜的花店里,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壓抑了許久的、帶著巨大痛苦、屈辱和絕望的嗚咽聲,終于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低低地、絕望地溢了出來,在空曠的店里,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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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邦集團總部,戰略投資部所在的樓層,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繃感。巨大的開放式辦公區里,鍵盤敲擊聲密集如雨,穿著考究的精英們對著閃爍的屏幕,表情專注或凝重。落地窗外是繁華的都市景象,陽光燦爛,卻仿佛被厚重的防彈玻璃隔絕了溫度,透不進這高效而冰冷的空間。
角落里那個用磨砂玻璃隔出的、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間,此刻更像一個透明的囚籠。林驍深陷在符合人體工學的辦公椅里,昂貴的藏青色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椅背上,只穿著挺括的白襯衫,領口扣子解開了兩顆,露出線條緊繃的脖頸。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并非復雜的財務模型或投資報告,而是打開了十幾個密密麻麻的文檔窗口——《“快達”閃電騎士計劃實施細則(V7.0)》、《社區驛站合作框架協議(草稿)》、《騎手星級評定與激勵方案》、《騎士之家線上平臺UI設計初稿》……
他眉頭緊鎖,眼下的烏青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更加明顯,指尖夾著一支電子筆,無意識地在桌面上快速敲擊著,發出輕微而急促的“噠噠”聲,泄露著內心的焦躁。額角那片在仁合醫院柱子后撞出的青紫,成了他此刻形象最真實的注腳——一個強行被塞進金絲籠、卻依舊傷痕累累的困獸。
“砰!”
隔間的玻璃門被毫不客氣地推開,撞在墻壁上發出一聲悶響。一個穿著深灰色條紋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輕男人端著杯咖啡,斜倚在門框上,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笑容。是戰略投資部總監陳立軒,陳董的侄子,集團里有名的紈绔,也是林驍空降后最直接的“絆腳石”之一。
“喲,林總監助理,還在跟您那‘偉大’的騎士計劃死磕呢?”陳立軒啜了口咖啡,語氣拖得長長的,充滿了輕慢,“不是我說您啊,有這功夫,不如去樓下星巴克多買幾杯咖啡,討好討好我們這些‘老臣’,說不定大家看在你爸的面子上,還能給你那份異想天開的報告投個同情票。”
林驍敲擊桌面的手指猛地頓住。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死死盯著屏幕上關于“騎手極端天氣補貼標準”的條款,下頜線卻瞬間繃緊如刀鋒,牙關緊咬。一股怒火混合著巨大的屈辱感直沖頭頂。董事會上的羞辱猶在眼前,這二世祖的嘲諷無疑是往傷口上撒鹽。
“陳總監,”林驍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快達’末端配送效率低下導致的隱性成本,上個季度報表里顯示是集團物流板塊虧損的主要來源。優化它,是本職工作,不是異想天開。至于買咖啡……抱歉,我的時間,只用在有價值的事情上。”他這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怒意,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陳立軒那張瞬間變得有些難看的油滑面孔。
“你!”陳立軒被噎得一窒,臉上有些掛不住,隨即惱羞成怒地冷笑,“價值?哈!讓集團花錢給那些泥腿子買冰背心雨衣雨褲就叫價值?還搞什么‘騎士之家’?真當自己是救世主了?林驍,我告訴你,你那些送外賣體驗來的‘寶貴經驗’,在真正的資本運作面前,屁都不是!董事會沒人會買賬!你就等著看你這堆廢紙被扔進碎紙機吧!”
刻薄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刀子。林驍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就在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反擊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電腦屏幕右下角跳出的一個微小提示——一個被他設置了特殊關注的花店平臺后臺通知縮略信息。
【您的店鋪“綺夢”收到新訂單(客戶ID:風馳電掣)……】
后面具體內容被縮略了,但那個ID,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他緊繃的神經。
青青……她看到了嗎?她……接受了嗎?
巨大的擔憂和一種隱秘的期待,如同微弱的火苗,暫時壓下了被挑釁的怒火。他強行將注意力從陳立軒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移開,重新聚焦在屏幕的文件上,聲音更加冰冷:“陳總監,我的報告能不能通過,是董事會的決策。至于現在,我在工作,麻煩你出去,帶上門。”他不再看對方一眼,仿佛對方只是一團令人不快的空氣。
“你……好!好得很!”陳立軒碰了個硬釘子,氣得臉都白了,卻又不敢真的在集團里對一個掛著“林”姓的人動手,只能恨恨地瞪了林驍一眼,重重地冷哼一聲,摔門而去。玻璃門發出更大的“哐當”聲。
隔間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電腦風扇低微的嗡鳴。林驍緊繃的身體這才微微松弛下來,后背竟已滲出了一層薄汗。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用力捏了捏眉心,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
就在這時,他放在桌角的私人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不是工作信息,是“綺夢”花店官方賬號后臺發來的新消息提示。
林驍幾乎是屏住呼吸,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點開了消息。
是李青發來的。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
圖片上,是一支深紫紅色的弗洛伊德玫瑰。花瓣邊緣有些失水卷曲,絲絨般的光澤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依舊華美。然而,最刺眼的是——花莖被一只纖細卻布滿細小傷口和干涸血痕的手死死攥著!那握花的力度,大到指節泛白,仿佛要將它徹底揉碎!幾滴暗紅色的血珠凝固在翠綠的花莖上,像無法愈合的傷口。背景是冰冷的地磚和冷藏柜模糊的邊角。
沒有只言片語。這張圖片本身,就是最凌厲的控訴和最悲愴的宣言!
林驍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圖片里傳遞出的那份滔天的憤怒、刻骨的屈辱、以及……被逼到絕境、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的巨大痛苦!那花莖上的血,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沉重的實木椅子砸在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引得外面辦公區一陣側目。
他顧不上這些!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張觸目驚心的圖片,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她看到了訂單……她認出了他……她沒有拒絕……但她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恨他!恨他這該死的“幫助”!恨他再次將她拖入這無法掙脫的、帶著施舍意味的泥沼!
“青青……”一個破碎的音節不受控制地從他緊咬的牙關中逸出,帶著濃重的痛苦和無力。他多想立刻沖到她面前,向她解釋,向她懺悔,哪怕承受她所有的怒火!但他不能!父親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周正的眼睛無處不在!
他頹然地跌坐回重新扶起的椅子上,雙手插進濃密的黑發中,用力地抓扯著,仿佛這樣能緩解心口那撕裂般的劇痛。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那份尚未完成的《騎士關懷計劃實施細則》上,一個念頭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瘋狂蔓延、燃燒!
他猛地坐直身體,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不顧一切的光芒!他不再猶豫,手指在鍵盤上翻飛,調出“快達”項目組核心成員的通訊錄,快速敲下一封內部郵件:
**收件人:**“快達”項目組核心成員、戰略投資部相關同事
**主題:**關于“閃電騎士”計劃中“社區驛站”合作方遴選的緊急補充提案
**正文:**
各位同事,
基于前期對末端配送網絡優化及品牌溫度構建的需求,現對“閃電騎士”計劃中“社區驛站”潛在合作方遴選標準,提出以下緊急補充建議:
1.**優先納入具備獨特人文價值與社區聯結的小微實體店鋪:**除基礎服務功能(如換電、休憩)外,驛站需承載更深層次的社區情感鏈接。建議優先考慮如獨立花藝工作室、精品咖啡館、社區書店等業態。此類店鋪往往具備良好的審美品位、穩定的社區客群基礎及店主個人IP價值,其空間氛圍與品牌調性更易與“快達”追求的“溫度鏈接”理念相融合。
2.**試點合作對象提名:**經初步調研,位于梧桐里77號的“綺夢”花店(店主:李青)具有顯著代表性。該店雖規模不大,但其花藝作品風格獨特,在本地生活圈及線上平臺積累了一定口碑(可參考其線上店鋪評價)。店主為照顧重病母親暫閉店,其堅韌品質與“騎士精神”內核有潛在共鳴點。該店位于成熟居民區核心位置,人流量適中,具備改造為驛站的空間基礎。
3.**合作模式創新點:**與“綺夢”類店鋪合作,可探索:
***品牌聯名快閃區:**在驛站內設置專屬角落,展示并銷售合作店鋪的特色商品(如主題花束、小型綠植),收益分成。
***“騎士專屬”服務:**為“快達”騎手提供專屬折扣的花藝服務(如節日慰問花束、店內休憩飲品折扣),提升騎手歸屬感與驛站吸引力。
***社區活動聯辦:**聯合舉辦小型花藝沙龍、綠植養護課堂等,增強驛站社區服務屬性,為合作店鋪引流。
4.**提案依據:**此補充建議源于對末端配送員實際需求(對人性化休憩點及情感認同的渴望)及社區商業生態的深度觀察,旨在通過賦能小微優質社區商業,實現物流效率提升、騎手關懷落地、品牌溫度塑造及社區生態激活的多贏格局。詳細可行性分析及初步接觸方案將在后續版本中補充。
5.**行動建議:**請項目組立即將“綺夢”花店納入首批重點考察與合作洽談名單,盡快啟動初步接觸與需求調研。此提案具有時效性,需盡快推進。
此致,
林驍
戰略投資部總監助理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林驍靠在椅背上,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胸腔里那顆心依舊在瘋狂跳動,帶著破釜沉舟后的疲憊和一絲渺茫的希冀。
他知道這很冒險。這幾乎是將他對李青的關注擺在了明面上。父親和周正很快會知道。陳立軒之流更會抓住這點大做文章。
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他無法直接幫她,無法靠近她,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為她的“綺夢”打開一扇可能的窗。用一份堂堂正正、互利共贏的商業合作,來替代那讓她感到屈辱的匿名訂單。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既能在父親眼皮底下運作,又能真正幫到她的方式。哪怕這方式依舊笨拙,依舊帶著他無法洗脫的“林氏”烙印。
他疲憊地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手機屏幕,屏幕上還停留著李青發來的那張攥著染血玫瑰的圖片。那刺目的紅,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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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梧桐里陷入沉睡。只有“綺夢”花店的玻璃門內,還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
李青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背對著門口,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埋首在一堆如同小山般的花材里。她的動作機械而迅捷,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專注。修剪花枝的剪刀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在寂靜的店里顯得格外刺耳。腳下散落著翠綠的尤加利葉、純白的洋桔梗、淡藍的飛燕草……而最多的,是那如同凝固血液般深沉華貴的深紫紅色弗洛伊德玫瑰。
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臉上淚痕早已干涸,只剩下緊繃的冷硬。每一支弗洛伊德在她手中被拿起、修剪、插入巨大的藤編花籃骨架時,指尖都會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一下。那深紫紅的顏色,如同林驍那夜坦白時絕望的眼神,灼燒著她的神經。
訂單,她接了。材料,王阿姨發動街坊,幾乎跑遍了全城的花市,才在傍晚時分湊齊了第一批弗洛伊德和所需配材。她沒有選擇,為了錢,為了母親的命。
但她無法平靜。每一次觸碰弗洛伊德,都像是在觸碰那段被欺騙感情的恥辱。每一次看到訂單上“風馳電掣”的ID,都像是在提醒她,她終究還是沒能徹底擺脫林驍的陰影,她不得不吞咽下這份帶著施舍的“解藥”。
巨大的屈辱感和對母親的擔憂交織在一起,如同兩條毒蛇,啃噬著她的心。她只能將自己徹底埋進工作中,用身體的極度疲憊來麻痹幾乎要崩潰的精神。
就在她將最后一支修剪好的弗洛伊德用力插入一個已經初具雛形的巨大花籃,手指再次被尖刺扎破,沁出血珠時——
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屏幕又亮了。這次不是訂單提示,而是店鋪評價后臺的推送通知。
【客戶ID:風馳電掣在店鋪“綺夢”完成訂單(訂單號:QM20231007-001)后發布了評價:】
李青的動作猛地頓住!剪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像是被毒蝎蟄到,猛地抓起手機,指尖帶著顫抖點開那條評價詳情。
沒有星級打分(系統默認五星)。只有一段長長的、如同小作文般的文字:
**“深夜收到花籃,遠超預期!震撼于店主在如此困境下,依舊能將弗洛伊德的華貴與堅韌詮釋得如此淋漓盡致。每一個花籃都像一座微型的生命豐碑——深紫紅的主調是直面磨難的勇氣,白色洋桔梗是永不磨滅的希望,飛燕草的藍是守護的誓言,尤加利葉的灰綠是歷經風霜后的沉著。纏繞的藤蔓骨架,巧妙地呼應了‘綺夢’招牌的線條,仿佛將過往的浮華與傷痛都編織成了支撐新生的力量。懸掛的定制絲帶,不僅字句暖心,其質感和打結方式都透著難以言喻的用心。這不是簡單的花禮,這是用花藝譜寫的一曲生命贊歌!在冰冷的商業邏輯之外,‘綺夢’讓我看到了手藝人的靈魂溫度和不屈的匠心。愿這份源于熱愛的美與力量,能穿透陰霾,照亮前路。深深致敬!”**
文字細膩、精準,帶著一種近乎專業的鑒賞力和一種深沉的、感同身受的共情。每一個對花材象征意義的解讀,每一個對細節的捕捉(甚至注意到了藤蔓骨架與招牌的呼應),都精準地戳中了李青在設計這些花籃時,內心深處那些無法言說的、混雜著痛苦與希冀的復雜情感!
這絕不可能是普通客戶能寫出的評價!
李青死死地盯著屏幕,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扎進她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怒火瞬間沖垮了剛剛筑起的麻木堤壩!
“林!驍!”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聲音嘶啞扭曲,充滿了被戲耍的憤怒!是他!一定是他!匿名下單還不夠,還要用這種矯情的、高高在上的文字來點評她的“作品”?是在炫耀他的文采?還是在用這種方式,繼續他那可笑的“騎士情深”的表演?提醒她,他林大少爺不僅有錢,還有“品味”,還“懂”她?!
“混蛋!虛偽!幼稚鬼!”她再也控制不住,對著冰冷的手機屏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帶著哭腔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手機砸向旁邊堆滿花材的桌面!
“砰!”
手機撞在堅硬的桌角,彈跳了一下,屏幕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最終滑落在散落的尤加利葉上,屏幕兀自亮著,那篇“小作文”在碎裂的屏幕后面,依舊清晰得刺眼。
李青胸口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睛里燃燒著駭人的怒火,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她看著那碎裂屏幕上的文字,看著滿地的弗洛伊德玫瑰,看著自己指尖再次滲出的血珠……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鐵幕,轟然落下,將她徹底籠罩。
她緩緩地蹲下身,蜷縮在冰冷的花材堆里,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再也沒能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那支被她攥得變了形的、染血的弗洛伊德玫瑰,無聲地跌落在地,滾了幾圈,停在碎裂的手機屏幕旁。深紫紅的花瓣,映著屏幕上那篇矯情的贊美,構成了一幅荒誕而心碎的諷刺畫。
夜,還很長。而這場以“幫助”為名、卻將彼此刺得更深的拉鋸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