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合醫院VIP病房特有的那種混合著消毒水、昂貴營養劑和淡淡花香的氣息，似乎比往日更清新了些。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溫暖的金色條紋。趙雅芝半靠在升高的病床上，鼻導管已經撤去，雖然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和虛弱，蠟黃退去后顯露出一種久違的溫潤底色，像一塊被小心拂去塵埃的暖玉。她的呼吸平穩悠長，不再帶著那種令人揪心的微弱和艱難。
李青坐在床邊，手里端著一碗熬得軟糯噴香的紅棗小米粥，正用小勺細心地吹涼，送到母親唇邊。她的動作依舊輕柔專注，但眉眼間那沉積了數月的濃重陰霾和緊繃感，似乎被這溫暖的陽光和母親明顯好轉的氣色驅散了不少，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弛。
“媽，再吃一口，王姨特意熬的，加了紅糖，最補氣血。”李青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久違的、發自心底的柔和。
趙雅芝順從地張開嘴，抿下那勺溫熱的粥。暖意順著食道滑下，熨帖著虛弱的身體。她咽下粥，目光卻沒有落在粥碗上，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溫柔，長久地流連在女兒的臉上，仿佛要將這幾個月女兒承受的風霜和憔悴都看進心里，再一點點撫平。
“青青……”她輕聲喚道，聲音雖弱，卻比之前清亮了許多，“這些天……辛苦你了。”她的目光落在李青眼下的烏青和瘦削的臉頰上，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心疼。
“不辛苦。”李青搖搖頭，努力擠出一個輕松的笑容，舀起下一勺粥，“看你一天天好起來，比什么都強。”
趙雅芝輕輕握住女兒拿著勺子的手，枯瘦的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卻傳遞著一股堅定的力量：“店里……那些大訂單，都忙完了？”她問得小心翼翼，渾濁的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洞察的清明。她雖然大部分時間昏沉，但并非全然不知外界。護工的只言片語，女兒偶爾接電話時壓低聲音的疲憊和強撐的鎮定，還有那些天李青身上揮之不去的、清冽馥郁的弗洛伊德玫瑰香氣……都讓她拼湊出了一些模糊的輪廓。她隱約猜到那些訂單的來歷不凡，更看到了那些訂單背后女兒被迫吞咽的屈辱和強撐的堅韌。
李青喂粥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提到訂單，那些被強行壓下的、混雜著屈辱和復雜心緒的記憶瞬間翻涌上來。弗洛伊德濃烈的香氣仿佛再次縈繞鼻尖，后臺那篇“風馳電掣”矯情的長評在碎裂的手機屏幕上閃爍……她垂下眼簾，避開母親探詢的目光，聲音刻意放得平淡：“嗯，忙完了。都送走了。”她頓了頓，像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安慰母親，“錢……也夠用一陣子了。媽你別操心這些，安心養病。”
趙雅芝沒有再追問，只是更緊地握了握女兒的手，傳遞著無言的安慰和理解。她了解自己的女兒，那份驕傲和倔強是刻在骨子里的。若非為了自己，她絕不會低頭。這份認知帶來的心疼和愧疚，遠比病痛本身更讓她難受。
“好，媽不操心。”她順從地又喝了一口粥，目光緩緩移開，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里除了水杯、藥盒，還放著一本邊緣磨損的舊病歷本，是昨天護士整理床頭柜時翻找出來的。
“青青，”趙雅芝指了指那本病歷本，“幫媽……把那個本子拿來。里面……好像夾著些老收據，放著礙事。”
“好。”李青放下粥碗，起身拿過那本厚厚的、封面印著醫院名稱和日期的舊病歷本。這本子有些年頭了，紙張泛黃，邊角卷曲。
她隨手翻開，準備把里面夾著的單據清理掉。指尖剛捻開幾頁泛黃的化驗單和繳費憑證，一張對折著的、明顯不屬于病歷本的硬紙片，便從紙頁間滑落出來，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潔白的被單上。
李青下意識地彎腰去撿。
就在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張硬紙片的瞬間，目光掃過紙片上露出的圖像一角——那是一個穿著舊式工裝褲的年輕男人的半身輪廓！
一股莫名的、強烈的直覺，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她的脊背！她的動作猛地僵住！心臟在胸腔里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
她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驚悸的預感，將那張對折的硬紙片徹底展開。
一張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徹底暴露在病房明亮的陽光下。
照片的年代顯然很久遠了，邊角磨損嚴重，紙面泛黃，布滿了細小的霉點和劃痕。但照片上的人像，卻依舊清晰得令人心悸！
照片里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年輕男人。他身材瘦高，穿著一件那個年代常見的、洗得發白甚至有些松垮的藍色工裝背帶褲，里面是白色的圓領汗衫。他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下，一只手隨意地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似乎剛捋了下頭發，姿態帶著那個年紀特有的、刻意模仿大人的青澀不羈。
然而，最讓李青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是那張臉！
瘦削的臉頰線條分明，透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銳氣。鼻梁很高，嘴唇的輪廓清晰而略顯倔強地抿著。最讓人無法挪開目光的，是那雙眼睛——深邃，明亮，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清澈和對未來毫無保留的憧憬光芒，如同暗夜里的星辰。而在他左邊眉毛靠近眉峰的位置，一顆極其微小、顏色很淡的褐色小痣，清晰可見！
這張臉！這眉眼！這眉間痣！
李青的大腦“嗡”的一聲！如同被萬噸巨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光線都仿佛被抽離了！只剩下手中這張泛黃照片上年輕男子的影像，與她腦海中另一個威嚴冷峻、鬢角微霜的面孔——林振邦！——在瘋狂地重疊、對比、印證！
像！太像了！
除了照片上的人更年輕、更瘦削、眼神更清澈銳利，沒有歲月沉淀的威壓和世故的深沉，那五官輪廓、那眉骨鼻梁的走向、那抿唇的弧度……尤其是眉間那顆位置、大小、顏色都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痣！
這……這怎么可能？！
一股寒意，比林振邦帶來的壓迫感更甚百倍，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李青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她拿著照片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幾乎要拿捏不住那輕飄飄的紙片！
“媽……”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病床上的母親，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扭曲變調，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這……這是誰？！”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趙雅芝的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一個荒誕到讓她渾身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死死纏繞住她的心臟——照片上的年輕人，和林振邦……到底是什么關系？和母親……又是什么關系？！
趙雅芝在李青展開照片、臉色劇變的瞬間，渾濁的眼底也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那張枯槁的臉上瞬間褪盡了剛剛恢復的一絲血色，變得比紙還要蒼白！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青手中的照片，仿佛看到了某個塵封多年、不敢觸碰的夢魘！
“青……青青……把……把照片……給我……”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瀕死般的虛弱和急切，枯瘦的手掙扎著抬起來，伸向那張照片，指尖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李青看著母親瞬間崩潰般的神情，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她！她不敢遲疑，幾乎是撲到床邊，顫抖著將那張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照片塞進母親冰涼顫抖的手中。
趙雅芝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那張小小的照片，仿佛攥住了某種失而復得卻又令她痛不欲生的珍寶。她低下頭，渾濁的目光死死地、貪婪地、又帶著巨大痛苦地凝視著照片上那個年輕的身影。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撫過照片上年輕男子飛揚的眉梢，挺拔的鼻梁，最終停留在眉間那顆小小的痣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病房里只剩下趙雅芝粗重壓抑的喘息聲，和照片在她指腹下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如同嗚咽般的摩擦聲。
一滴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從她深陷的眼窩中滾落，重重砸在照片上那個年輕男子的臉頰位置，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阿……阿邦……”一個帶著久遠青澀氣息和刻骨疼痛的名字，如同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從她劇烈顫抖的唇間逸了出來。
“轟隆——！”
如同九霄驚雷在李青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將她最后一絲僥幸徹底劈得粉碎！
阿邦！
林振邦！
照片上這個穿著舊工裝褲、眼神清澈倔強的年輕男人……真的是林振邦！是那個如今叱咤風云、冷酷無情的振邦集團掌舵人林振邦！是林驍的父親！
而母親……竟然叫他“阿邦”！那語氣里的復雜情愫，那滴落在照片上的渾濁淚水……絕不僅僅是對一個故人的懷念！
一股巨大的、帶著宿命般荒誕和冰冷的恐懼感，如同洶涌的寒潮，瞬間將李青徹底吞沒！她感覺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冰冷刺骨！身體無法控制地晃了一下，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
她看著病床上緊攥照片、無聲流淚的母親，再低頭看看自己顫抖的雙手……一個讓她渾身戰栗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亂的思緒——
她和林驍……
她和林驍之間那場充滿欺騙與傷害、糾纏不清的孽緣……難道并非偶然？難道冥冥之中，竟糾纏著上一代早已被時光掩埋的……愛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