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死寂無聲。

趙雅芝枯槁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將那薄薄的紙片揉碎，又仿佛那是她維系生命最后的浮木。渾濁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地從她深陷的眼窩中滾落，砸在照片上，砸在潔白的被單上，洇開一片片絕望的濕痕。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那聲音破碎而嘶啞，充滿了穿越數(shù)十年時光、依舊未曾愈合的劇痛。

“阿邦……阿邦……”她一遍遍地、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心口最深處硬生生剜出來的，帶著淋漓的鮮血。

李青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如同被無形的冰錐釘在了原地。母親那瀕死般的悲慟和照片上年輕林振邦那清晰無比的眉眼，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神經(jīng)末梢上。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被宿命巨網(wǎng)籠罩的窒息感，讓她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在記憶的深淵里痛苦掙扎。

許久，許久。

趙雅芝的嗚咽聲才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沖刷過的渾濁眼睛，此刻卻異常清醒，帶著一種洞穿歲月塵埃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疲憊，望向臉色慘白如紙的女兒。

“青青……”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紙在摩擦，“扶媽……坐起來些……”

李青如同被驚醒的木偶，猛地回過神。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扶起，在她背后墊好柔軟的靠枕，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她坐在床沿，緊緊握住母親那只沒有拿照片、冰涼枯瘦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支撐。

趙雅芝靠在枕頭上，深深吸了幾口氣，仿佛在積蓄著揭開傷疤的勇氣。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手中的照片上，指尖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痛楚，拂過照片上年輕男子眉間那顆小小的痣。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照片上，將那凝固的青春笑容映得有些模糊。

“他叫……林振邦。”趙雅芝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很慢，如同在講述一個遙遠而飄渺的夢境，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歲月的苦澀，“那年……是1978年吧？還是79年？媽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是個夏天，天熱得……知了叫得人心慌……”

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迷離，仿佛穿透了病房慘白的墻壁，回到了那個物質(zhì)匱乏卻青春飛揚的年代。

“我那時候……在區(qū)圖書館做管理員。家里……是開肉聯(lián)廠的，條件……還算過得去。”趙雅芝的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帶著自嘲的苦笑，“心氣兒高，總想著……要找個有文化、有理想的。”

“他呢……”她的目光溫柔地落在照片上，“是鋼鐵廠的學徒工，鍋爐房里的。瘦得跟麻桿兒似的，但眼睛亮得……像裝了兩顆星星。”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總愛往圖書館跑，借的都是些……《機械原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偷偷摸摸看的《青春之歌》。每次來，都穿著這件洗得發(fā)白、補丁摞補丁的工裝褲，袖口和褲腿總是沾著洗不掉的機油黑印子……”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些被時光深埋的細節(jié)便如同潮水般洶涌而出。

“那天……是個悶熱的下午，圖書館里沒幾個人。”趙雅芝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他踮著腳，在最高的那排書架夠那本厚厚的《機械制圖》，夠不著，急得額角都是汗。我……就搬了凳子過去幫他拿……”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照片的邊緣，“他接過書，咧開嘴就笑了，露出一口挺白挺齊的牙，汗珠子順著下巴頦往下滴……說，‘謝謝你啊，同志！你長得……真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

“傻話……”趙雅芝低聲呢喃了一句，渾濁的眼中卻漾開一絲水光，“后來……他就常來。也不怎么說話，就坐在靠窗那個位置看書，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會偷偷在我整理書目的卡片里，夾一張小紙條……”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少女般的羞澀和甜蜜，“畫的……是看不懂的機器零件，旁邊歪歪扭扭寫一行字：‘等我設(shè)計出最好的煉鋼爐，讓國家不再缺鋼少鐵！’”

“再后來……”她臉上的那點暖意如同風中殘燭，迅速被巨大的陰霾覆蓋，“就熟了。他帶我去看過他們廠里通紅的鋼水出爐，映得半邊天都是紅的，他說那是‘希望的顏色’……我……也偷偷帶過家里煮的茶葉蛋給他，他就蹲在鍋爐房后面，狼吞虎咽地吃，燙得直吸氣……”

“他家里……很窮。”趙雅芝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沉重的嘆息，“父親早逝，母親在紡織廠做工，身體不好，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妹妹要養(yǎng)。他學徒工的工資，大半都寄回了家。身上那件工裝褲，補丁都是我后來偷偷給縫的……”

李青靜靜地聽著，心口像是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她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年輕的母親，肉聯(lián)廠嬌養(yǎng)的女兒，偷偷愛慕著一個滿身機油味、心懷大志卻一貧如洗的鍋爐房學徒。那份感情，在當時的背景下，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們……偷偷好了快一年。”趙雅芝的聲音變得艱澀起來，“不敢讓人知道。他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前途……在廠里領(lǐng)導眼里是光明的。而我……是‘資本家’的女兒。”她嘴角的苦笑更深，帶著濃重的自嘲和悲涼，“雖然只是個小肉聯(lián)廠，但在那個年代……成分就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

“后來……還是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趙雅芝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絕望的夜晚，“他……大發(fā)雷霆。罵我不知廉恥，丟盡了趙家的臉！說林家窮得叮當響，林振邦就是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跟著他只有一輩子吃苦受窮的份兒！他……他把我鎖在家里，不許我再出門，更不許再見他……”

“那段時間……我像瘋了一樣。”她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絕食，哭鬧，砸東西……都沒用。我爸……鐵了心。他托了關(guān)系，要把我……很快安排嫁給他一個老戰(zhàn)友的兒子，在機關(guān)坐辦公室的……說那才是門當戶對。”

“阿邦……阿邦他也知道了。”趙雅芝睜開眼，淚水再次洶涌而出，“他來找過我……翻墻進來的。就在……我家后院那棵老槐樹下。”她的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那個月光慘淡的夜晚，“他瘦了好多，眼窩深陷，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袖口都磨破了……”

“他說：‘雅芝，你爸說得對。我……配不上你。我現(xiàn)在……給不了你好的生活。跟著我，只會拖累你，讓你跟著受白眼，吃苦頭。’”趙雅芝的聲音模仿著記憶中那個年輕、沙啞而絕望的男聲，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剜在李青心上。

“我哭啊……死死抓著他的胳膊不放，說我不怕！我說我們一起走！去哪里都行！”趙雅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和瘋狂，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被單，“可他……他掰開了我的手！”她的聲音瞬間轉(zhuǎn)為凄厲的哭腔，充滿了被背叛的痛楚，“他說……‘別傻了！我們能去哪？沒有戶口，沒有介紹信，我們就是盲流！你受不了那個罪的！’他說……他不能那么自私……他說……他認命了……”

“認命……”趙雅芝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如同咀嚼著最苦的黃連，渾濁的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他最后……就那樣看著我，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說：‘雅芝，忘了我吧。找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然后……他就翻墻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趙雅芝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聲在回蕩。那場半個多世紀前的生離死別，帶來的痛苦依舊如此鮮活，如此刻骨銘心。

李青早已淚流滿面。她緊緊握著母親冰涼的手，心痛得無法呼吸。她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母親看到林振邦時會覺得眼熟，為什么會問那顆眉間痣！為什么提到“他父親”時，母親的反應(yīng)會那么大！那場無疾而終、被門第碾碎的愛情，是母親心底一道從未愈合的、流著膿血的傷疤！

“那……后來呢？”李青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問，“您……嫁給了……”

趙雅芝緩緩搖了搖頭，疲憊地閉上眼，淚水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沒有……我沒嫁給我爸安排的那個人。鬧了那一場……我心也死了。沒多久……就碰上了你爸……”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麻木，“你爸……是廠里的技術(shù)員，老實，本分，成分也好……對我……也不錯。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了大半輩子……”

她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抽干了她僅存的力氣：“再后來……聽說他離開了鋼鐵廠，自己折騰點小生意……再后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報紙電視上常說的……大企業(yè)家了……”她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也改了名字……把原來那個帶點土氣的名字……改成了‘振邦’……呵……振興家邦……多響亮……”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陽光無聲地移動著，將窗欞的影子拉長。沉重的往事如同搬開了壓在胸口的大石，卻又留下更深的、空茫的痛楚。

趙雅芝似乎耗盡了所有心神，靠在枕頭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只是那只攥著照片的手，依舊死死地握著，不肯松開。

李青默默地流著淚，看著母親枯槁的睡顏和那張承載著沉重過往的照片。一個更讓她渾身冰冷、如墜冰窟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

如果……如果母親和林振邦的這段過往是真的……

那么……她和林驍……

她和林驍之間，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充滿欺騙與傷害的相遇和糾纏……難道，竟是命運輪回開下的一個……殘忍至極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