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廬”私房菜館后門外的小巷,仿佛被“聽雨軒”里那場驚心動魄的情感風暴徹底遺忘。細雨不知何時停了,只留下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著弄堂深處昏黃老式路燈的微光,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青苔和遠處隱約飯菜香的混合氣息,清冽又帶著人間煙火氣。
林驍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跟在李青身后半步的距離,活像一只剛被主人赦免、卻不知該搖尾巴還是夾著尾巴做狗的大型犬。他昂貴的羊絨大衣下擺還沾著剛才在包間里打翻茶水留下的深色水漬,額前幾縷濕發狼狽地貼在額角,那里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在路燈下顯得格外醒目——那是他在ICU外撞柱子留下的“勛章”,也是他此刻內心兵荒馬亂、忐忑不安的最佳寫照。
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反復回放著剛才包間里父親捧著那塊破舊懷表痛哭流涕的樣子,回放著父親那句石破天驚的“你比你老子當年有擔當”和“把你媽照顧得很好……花店也經營得不錯”。巨大的信息量像高壓水槍一樣沖擊著他,讓他既狂喜又惶恐,還有一種踩在棉花上的不真實感。父親……竟然認可他了?還……還認可了青青?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李青清瘦挺直的背影上。她走得很快,步伐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決絕,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又略顯急促的“噠噠”聲,像敲在他緊繃的心弦上。那條簡單的米白色針織連衣裙勾勒出她單薄的肩線,在弄堂昏黃的光暈里,像一株帶著露水、卻渾身是刺的白色月季。
“青……”林驍鼓起殘存的勇氣,喉嚨干澀地剛吐出一個字。
“閉嘴!”李青猛地停下腳步,倏然轉身。動作太急,裙擺在空中劃出一個帶著怒氣的弧線。昏黃的光線下,她清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冰冷的怒火、未消的屈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巨大沖擊后的茫然和混亂。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間將林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戳得千瘡百孔。“林驍,我警告你!離我遠點!別以為你爸剛才說了幾句人話,我們之間那筆爛賬就能一筆勾銷!你欠我的解釋,一個字都還沒說!”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強烈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小巷里回蕩。巷口那輛如同黑色堡壘般的邁巴赫旁,兩個便裝保鏢幾不可察地朝這邊側了側頭。
林驍被她眼中的冰寒凍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差點撞上濕冷的墻壁。巨大的委屈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恐慌感瞬間攫住了他。“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青青,你聽我解釋,我……”他急得語無倫次,額角的汗混著未干的雨水又滲了出來,手忙腳亂地想從口袋里掏東西,動作笨拙得像剛裝上四肢的機器人,“我帶了……帶了……”
“帶了你的‘鈔能力’來砸我?還是帶了新的‘閃電騎士計劃書’來給我畫餅?”李青抱著手臂,下巴微抬,唇角勾起一抹極盡嘲諷的弧度,眼神銳利地掃過他慌亂掏口袋的手,“林總監助理,哦不,現在該叫林總了?董事會開完了,馬屁拍響了,終于有空來打發我這個‘體驗生活的調劑品’了?”
“調劑品”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林驍的心臟!那是他父親在震怒時甩給他、又被他無意間聽到的、最傷人的評價!如今被李青用這種冰冷的、帶著自嘲的語氣說出來,殺傷力瞬間放大十倍!
“不是!青青!你從來都不是!”林驍瞬間紅了眼眶,聲音因為急切和巨大的痛苦而嘶啞變形,他猛地掏出那個被他攥得幾乎變形的絲絨小盒子,因為用力過猛,盒子“啪”地一聲掉在了兩人之間濕漉漉的石板路上!蓋子摔開,里面一枚流光溢彩、主石至少五克拉的梨形鉆戒滾了出來,在昏黃路燈和石板積水映照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華光,像一滴凝固的巨大淚珠,諷刺地躺在臟污的水漬里。
空氣瞬間凝固。
李青的目光落在那枚躺在泥水里的鉆戒上,又緩緩抬起,看向林驍那張寫滿驚惶、狼狽、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英俊臉龐。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憤怒。她簡直要氣笑了。
“呵……”一聲短促而冰冷的輕笑從她唇間逸出,帶著濃重的自嘲和一種看透了的疲憊,“林驍,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啊。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錢和鉆石砸平?我李青在你心里,就值這個?”她指了指地上那枚沾了泥水的鉆戒,眼神里是徹底的失望和疏離,“收起你這套吧。我們之間,早就完了。”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高跟鞋敲擊石板的聲音更加決絕,朝著弄堂深處自家小院的方向走去,背影單薄卻挺直,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然。
“青青!”林驍看著她的背影,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瞬間捏爆!巨大的恐慌和一種即將徹底失去她的滅頂感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再也顧不上什么尊嚴、什么形象,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他猛地一個箭步沖上前,在距離李青還有一步之遙時,雙腿一屈!
“噗通!”
一聲沉悶的、帶著水花的響聲在寂靜的小巷里格外清晰!
林驍,振邦集團新鮮出爐、剛剛在董事會上嶄露頭角的少東家,穿著被茶水打濕、沾著泥點、價值六位數的羊絨大衣,直挺挺地、結結實實地雙膝跪在了李青身后濕冷的石板路上!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讓他悶哼一聲,但他渾然不顧,只是猛地伸出雙臂,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李青的小腿!
“放開!”李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無賴的舉動驚得渾身一僵,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怒火,拼命想甩開他,“林驍!你瘋了?!松手!”
“我不放!死也不放!”林驍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般的嘶啞和不顧一切的執拗,雙臂如同鐵鉗般箍得更緊,額頭抵在她冰涼的小腿上,滾燙的淚水混合著雨水、汗水,瞬間浸透了她薄薄的絲襪,“青青!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走!求求你……給我個機會……聽我把話說完!就一次!說完……說完你要是還覺得我是個混蛋,還覺得我惡心,我立刻滾!滾得遠遠的!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礙眼!”他抬起臉,雨水和淚水模糊了他英俊的輪廓,額角那片青紫在路燈下顯得更加狼狽可憐,只有那雙眼睛,赤紅一片,里面翻涌著巨大的痛苦、悔恨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哀求,像瀕死的小獸。
李青掙扎的動作猛地頓住了。她低頭,看著腳下這個跪在泥水里、抱著她小腿哭得毫無形象可言的男人。他不再是梧桐里那個風馳電掣、笑容陽光的“藍騎士”,也不是剛才包間里那個氣場凌厲、宣告要讓對手“徹底出局”的林氏繼承人。此刻的他,狼狽、脆弱、甚至有點可笑,像個做錯事怕被拋棄的孩子,只剩下最原始、最笨拙的挽留方式。
巷口那兩個保鏢顯然也被這超出“安保預案”的一幕驚呆了,其中一個下意識地摸向耳麥想請示,被另一個眼神嚴厲地制止——少東家的家務事,尤其是這種“跪地抱腿”的戲碼,顯然不在他們的業務范圍內,多看多聽都是找死。
李青的心口,那片被冰封的凍土,在這極致的狼狽和卑微的哀求下,終于發出了清晰的、難以忽視的裂響。憤怒依舊在,屈辱感也未曾消失,但一種更深沉的、混雜著酸楚、無奈和一絲連她自己都唾棄的心軟,悄然彌漫開來。她僵在原地,沒有繼續掙脫,也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復雜得像打翻的調色盤。
林驍感受到她掙扎的停止,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有絲毫松懈,依舊死死抱著她的小腿,仰著臉,用那雙濕漉漉的、赤紅的眼睛,死死地鎖住她的視線,胸腔劇烈起伏著,仿佛要耗盡最后一絲氧氣,將積壓了太久太久的肺腑之言傾瀉而出:
“青青……對不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騙你是我不對!從一開始就不對!”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最深處硬生生剜出來的,帶著淋漓的血肉,“送外賣……是真的!不是為了體驗生活玩票!是真的……真的厭倦了那個金光閃閃的牢籠!厭倦了走到哪里都被人當成‘林振邦的兒子’!厭倦了連呼吸都要計算利益得失的日子!我想知道……離開林家這塊牌子,我林驍到底算個什么東西?能不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靠自己的一雙手,跑贏系統算法,拿到五星好評,賺一份踏踏實實的辛苦錢……那種感覺……會上癮!是真的!”
他語速極快,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急切,生怕慢了一秒她就會轉身離開。
“遇見你……更是真的!”林驍的眼神瞬間變得灼熱而專注,仿佛穿越了所有狼狽的表象,直直看進李青冰冷的眼底深處,“在婚戀網上……看到你資料里那張在花叢里翻白眼、滿臉寫著‘老娘不好惹’的照片……我就……我就覺得特別有意思!跟那些恨不得把P圖師累死、資料里全是‘名媛下午茶’‘馬術高爾夫’的妖魔鬼怪完全不一樣!第一次在西餐廳……我穿著‘藍戰袍’被服務員攔下,你差點把拿鐵噴出來,還硬憋著假裝優雅的樣子……我到現在想起來都想笑!”
李青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場堪稱災難的初次“面基”,此刻被他用這種“想笑”的語氣說出來,荒謬感沖淡了冰冷。
“后來……去你花店,看你插花。明明前一秒還在暴躁地罵‘這破玫瑰怎么這么難伺候’,下一秒就能對著客戶笑得像朵太陽花……看你跟菜市場阿婆為了三毛錢砍價砍得唾沫橫飛,轉眼又能對著天價弗洛伊德玫瑰的進貨單愁眉苦臉……看你坐在‘小藍’后座,從‘我的香奈兒裙子!’尖叫到‘左轉!阿婆菜攤!’……青青!”林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熾熱,“你那么真實!那么鮮活!像一團火!把我那個被金絲籠困得快要發霉、快要窒息的世界……‘轟’地一下全點亮了!照亮了!我……我是真的……真的被你迷住了!不是因為你是‘滬上名媛’,恰恰相反……是因為你拼命想撕掉那個標簽、想腳踏實地活出自己樣子的那股勁兒!像野草,燒不盡,壓不垮!”
巷子里只有他急促的喘息聲和李青略顯紊亂的呼吸。昏黃的路燈將兩人一跪一立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濕漉漉的石板墻上,像一幅荒誕的剪影畫。
“隱瞞身份……是我混蛋!”林驍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濃重的自厭,“一開始……是怕。怕你知道我是誰,就給我貼上‘富二代’‘紈绔子弟’的標簽,連個認識的機會都不給。后來……是不敢。看著你一點點為我改變,為我擔心,看著你坐在‘小藍’后座笑得那么開心,看著你在花店里因為我笨手笨腳打翻花瓶氣得跳腳……我……我貪戀那種感覺!貪戀那種沒有‘林氏’光環、沒有利益算計、只有我們兩個人之間最純粹的感覺!我像個懦夫!像個小偷!一邊享受著你的真實和靠近,一邊又死死捂著那個見不得光的馬甲!我怕……我怕一旦戳破,這偷來的美夢就碎了!你又會變回那個對我豎起全身尖刺的李青!”他痛苦地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顫抖著,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滑落。
“直到……阿姨病倒。”林驍的聲音陡然變得艱澀無比,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枷鎖,“看到你……看到你變賣首飾,低聲下氣去借錢,看到你蹲在ICU門口哭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看到那些所謂的‘朋友’避之不及的嘴臉……青青,你知道我當時……是什么感覺嗎?”他猛地睜開眼,赤紅的眼底爆發出駭人的痛楚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我的心……像被刀割!我恨自己!恨自己像個縮頭烏龜!恨自己明明有能力幫你扛起這天塌下來的重擔,卻還他媽躲在‘外賣小哥’的殼子里裝孫子!”
“那筆錢……”李青終于開口,聲音干澀冰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爸說……不是用來填無底洞的籌碼。”
“去他媽的籌碼!”林驍猛地低吼出聲,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叛逆和決絕,把巷口那兩個保鏢都驚得眼皮一跳,“那是我林驍的錢!是我送外賣、跑斷腿、被系統罰單、被客戶罵娘賺來的血汗錢!是我……是我林驍想為我喜歡的女人分擔一點!想替她撐起一小片天的真心!跟我爸沒關系!跟林家更沒關系!”他喘著粗氣,眼神執拗得像頭蠻牛,“就算……就算當時被你發現身份,你當場讓我滾蛋,這錢……我也一定會塞給你!哪怕……哪怕你用它砸我臉上!我也認了!”
李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看著林驍眼中那份近乎偏執的、帶著血性的真誠,看著他跪在泥水里狼狽不堪卻依舊挺直的脊梁,心口那道堅冰鑄就的堤壩,終于被這洶涌熾熱的洪流,沖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冰冷的河水混合著滾燙的巖漿,在她胸腔里瘋狂奔涌、激蕩!屈辱、憤怒、怨恨……并未消失,卻被一種更強大的、名為“真實”的力量,猛烈地沖刷、稀釋。
“那你后來……在醫院坦白……”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不再冰冷,卻充滿了被欺騙的委屈和心有余悸的后怕,“為什么……為什么偏偏選在那個時候?在我最崩潰、最無助的時候……你告訴我……我拼盡全力想抓住的救命稻草……其實是海市蜃樓?是另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林驍……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差點殺了我第二次!”說到最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破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眼淚終于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林驍仰起的臉上,和他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滾燙而苦澀。
“我知道!青青!我知道!”林驍的心像是被狠狠撕裂,他慌亂地松開抱著她小腿的手,手忙腳亂地想替她擦眼淚,卻發現自己雙手沾滿了泥水,只能無措地在昂貴的大衣上胡亂蹭著,蹭得一片狼藉,“我混蛋!我該死!我選了個最爛最爛的時機!我當時……我當時也快瘋了!看著你那么痛苦,看著我爸步步緊逼,看著周正像影子一樣盯著……我……我怕再瞞下去,你會從別人嘴里聽到更不堪的版本!我怕……怕連最后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我腦子一團漿糊……只想著……長痛不如短痛……我……我……”他懊惱地抓著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像個做錯事又不知如何彌補的孩子,笨拙得令人心酸。
看著他這副狼狽不堪、語無倫次、拼命想解釋卻又越描越黑的樣子,李青心口那股滔天的委屈和憤怒,突然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剩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這個在商場上能提出“閃電騎士”計劃、面對元老圍攻能寸步不讓的男人,在感情上……簡直是個智商情商雙欠費的憨憨!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松動:“所以……你所謂的‘長痛不如短痛’,就是在我媽生死未卜、我快要崩潰的時候,給我來個‘我是豪門太子爺,驚不驚喜意不意外’的終極補刀?林驍,你這腦回路……是拿‘小藍’的車轱轆擰的吧?”
這帶著濃濃嘲諷卻又明顯少了冰碴子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曙光,瞬間照亮了林驍絕望的心!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李青。路燈下,她臉上淚痕未干,眼圈紅紅的,嘴角卻似乎……微微撇著?帶著一種熟悉的、讓他又愛又怕的嫌棄和……無奈?
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忐忑!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點頭,點得像個啄米的小雞:“對對對!青青你說的都對!我腦子就是被‘小藍’的車轱轆碾了!被驢踢了!被門夾了!我……我蠢鈍如豬!我罪該萬死!”他語無倫次地罵著自己,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卑微的期盼,“你……你不生氣了?你……你肯原諒我了?”
“誰原諒你了?!”李青立刻豎起全身的刺,抱著手臂,下巴一抬,恢復了那副“老娘不好惹”的傲嬌模樣,只是泛紅的眼圈和微啞的嗓音泄露了底細,“林驍,我告訴你!這事沒完!你欠我的解釋,勉強算你……吐干凈了。但欠我的債,一分都不能少!”
“還!我還!加倍還!”林驍一聽有門,激動得差點從地上蹦起來,膝蓋的鈍痛讓他齜牙咧嘴地又跪了回去,也顧不上形象了,連忙拍著胸脯保證,“你說!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油鍋!只要你說!我林驍要皺一下眉頭就不是……”
“停!”李青沒好氣地打斷他浮夸的表演,嫌棄地瞥了一眼他沾滿泥水的大衣和依舊跪在地上的膝蓋,“第一,立刻、馬上給我站起來!堂堂振邦集團少東家跪在弄堂里抱姑娘大腿,你是嫌明天的財經頭條不夠熱鬧?還是想讓你爸再摔一套古董茶具?”
林驍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這姿勢有多驚世駭俗,巷口那兩個保鏢雖然極力假裝自己是背景板,但微微抽搐的嘴角已經出賣了他們內心的驚濤駭浪。他臉“唰”地一下紅了,手忙腳亂地想站起來,奈何跪得太久,膝蓋又麻又痛,加上石板濕滑,一個趔趄,眼看就要在女神面前表演一個標準的“五體投地”!
“小心!”李青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濕漉漉的胳膊。
入手一片冰涼濕滑,還帶著泥點。李青嫌棄地“嘖”了一聲,卻沒松開。林驍借著她的力道,總算狼狽不堪地站穩了,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像個剛學會走路的不倒翁。兩人此刻的形象,一個裙子下擺沾了泥水,一個渾身濕透狼狽如落湯雞,站在濕冷的弄堂里,大眼瞪小眼。
“噗嗤……”看著林驍那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傻樣,李青一個沒忍住,竟然笑了出來!雖然只是極短促的一聲,很快就被她強行憋了回去,重新板起臉,但那瞬間破冰的笑意,如同陰霾天空乍泄的一縷陽光,瞬間點亮了她清麗的眉眼,也狠狠撞進了林驍的心里!
他看呆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忘了膝蓋的痛,忘了滿身的泥,眼里只剩下她那個曇花一現的、帶著淚痕的笑容。像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縫隙,露出底下清澈溫暖的春水。
“看什么看!”李青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耳根發熱,惱羞成怒地甩開他的胳膊,別過臉去,“第二!你爸墊付的醫藥費……”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倔強,“我認!算我借的!等‘綺夢’緩過來,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你們林家!”這是她的底線和驕傲。
“不用還!”林驍立刻急了,下意識地反駁,“那是我……”
“閉嘴!”李青猛地轉回頭,眼神凌厲,“林驍,你搞清楚!那是你爸的錢!不是你林驍的血汗錢!我李青再窮,也不白拿林振邦一分一毫!尤其是……尤其是……”她咬了咬下唇,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兩人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那個曾拋棄她母親的男人!
“好……好!還!按你說的還!”林驍立刻慫了,生怕再惹惱她,忙不迭地點頭,像只被馴服的大型犬,“那……第三呢?”他小心翼翼地問,眼神充滿了期待。
李青抱著手臂,上下打量了他幾秒,目光在他濕透的羊絨大衣、沾滿泥水的褲子和額角那片礙眼的青紫上掃過,最后落在他依舊寫滿緊張和期盼的臉上。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帶著一絲惡作劇般的狡黠和……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
“第三,”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酷無情,但微微上揚的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端倪,“看在你匿名訂花刷好評、幫你爸‘認清現實’、以及……剛才那番蠢得驚天地泣鬼神的‘真情告白’的份上……”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林驍的呼吸都屏住了,才慢悠悠地拋出決定,“……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觀察期——無限期延長!”
“啊?!”林驍臉上的狂喜瞬間僵住,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像只被拋棄的大狗,“無限期……?”
“怎么?嫌長?”李青挑眉,眼神危險地瞇起,“那算了,當我沒說,你現在就可以滾……”
“不長不長!一點都不長!”林驍瞬間回魂,頭搖得像撥浪鼓,臉上重新堆起卑微又討好的笑容,濕漉漉的頭發跟著甩動,濺起細小的水珠,“別說無限期!就是無期徒刑我也認!只要……只要你別讓我滾……”他眼巴巴地看著李青,補充道,“那……觀察期……我能做點什么呢?比如……繼續匿名訂花支持‘綺夢’生意?或者……幫阿姨聯系更好的康復醫生?再或者……我讓‘快達’開通‘綺夢’專屬VIP配送通道?保證比順豐還快!運費我私人補貼!你看……”
“打住!”李青沒好氣地打斷他這熟悉的“鈔能力”三板斧,“林驍,你再敢用錢砸我的花店,我就把那些花全做成花圈送到你爸辦公室去!還有,”她指了指他這一身狼狽,“把你腦子里那些‘閃電騎士’‘VIP通道’都給我收一收!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滾回你的金絲籠去!把這身濕衣服換了!再讓我看見你穿著它在我家附近晃悠……”她故意拖長了聲音,眼神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帶著濃濃的嫌棄,“我就報警告你性騷擾!罪名是——濕身誘惑,影響市容!”
“濕……濕身誘惑?”林驍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水、皺巴巴貼在身上的羊絨大衣和同樣慘不忍睹的褲子,再聯想到自己此刻落湯雞的形象……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雷劈中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他!英俊的臉龐“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他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噗……”看著林驍那副被“濕身誘惑”四個字雷得外焦里嫩、面紅耳赤的呆樣,李青終于徹底破功,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了聲!清脆的笑聲在寂靜的小巷里回蕩,像一串跌落玉盤的珍珠,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霾和沉重。
林驍呆呆地看著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看著她彎彎的眉眼和唇角揚起的明媚弧度,剛才的羞窘瞬間被巨大的幸福和滿足感取代!青青……她笑了!她真的笑了!不是冷笑,不是嘲笑,是發自內心的、像以前在梧桐里被他笨拙逗樂時那樣的笑!他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跟著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淚痕和泥點、卻無比燦爛的傻笑,像個終于討到糖吃的孩子。
巷口那兩個保鏢默默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轉過身,面朝墻壁,假裝自己是不存在的空氣。少東家這追妻的畫風……著實有點清奇。
“還傻笑?”李青好不容易止住笑,擦了擦笑出的眼淚,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趕緊滾!記得……”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別扭,“……把膝蓋揉揉,別真瘸了,回頭訛上我。”
這句帶著關心卻又死鴨子嘴硬的叮囑,像一勺溫熱的蜜糖,瞬間灌滿了林驍的心房!他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膝蓋的鈍痛似乎都消失了!巨大的狂喜讓他差點又想撲上去,但接收到李青那“你敢過來試試”的警告眼神,立刻慫慫地剎住車,只敢用力點頭,聲音洪亮得能掀翻弄堂的屋頂:
“哎!我滾!我馬上滾!青青你放心!我保證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人模狗樣!絕不影響市容!膝蓋……膝蓋好著呢!結實得很!能再跪……啊不是!能再跑十萬單外賣!”他語無倫次,興奮得有點找不到北,轉身就想跑,結果忘了腳下濕滑——
“哎喲!”
一聲痛呼!林大少爺樂極生悲,腳下打滑,以一個極其不雅的姿勢再次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兒!濺起一片泥水!昂貴的羊絨大衣徹底報廢!
“噗……哈哈哈哈!”李青剛平復的笑意再次爆發,這次直接笑彎了腰,指著地上摔懵了的林驍,“林驍!你……你真是個人才!平地摔跤也能摔得這么有創意!你是用腳趾頭在思考嗎?!”
林驍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屁股摔得生疼,看著笑得毫無形象可言的李青,聽著她久違的、充滿活力的嘲笑,非但不覺得丟臉,反而也跟著嘿嘿傻笑起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值了!這跤摔得真他媽值了!青青她……終于肯對我笑了!
最終,林大少爺是在自家保鏢“慘不忍睹”的攙扶下,一瘸一拐、一步三回頭(主要是回頭傻笑)、帶著滿身泥濘和一顆泡在蜜罐里的心,“滾”回他那金光閃閃的牢籠的。而李青站在自家小院門口,看著那輛黑色邁巴赫消失在弄堂拐角,唇邊那抹壓不下去的笑意,在夜色中悄然綻放,如同經歷風雨后,終于重新舒展花瓣的玫瑰。心口那道巨大的裂痕,雖然依舊存在,卻不再冰冷刺骨,反而有溫暖的、帶著希望的微光,悄然透了進來。
觀察期?哼,那就好好“觀察”吧,林驍。看你這個“濕身誘惑”的憨憨,能“觀察”出什么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