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村的晚飯總是伴著炊煙起。肖杏兒扛著草繩回到家時，他娘正蹲在灶臺前燒火，柴火噼里啪啦地響，映得她臉上忽明忽暗。
“可算回來了，”肖母直起腰，捶了捶背，“快把草繩放棚子里去，供銷社張大爺說今兒收草繩，十捆能換二斤鹽呢。”
肖杏兒“嗯”了一聲，把草繩扛到偏棚，心里卻還惦記著路口那抹碎花裙。他摸了摸褲兜，里面空空如也，早上秀兒給他的煮雞蛋早被他攥得冰涼，卻沒好意思送出去，后來在路上就著井水吃掉了。
“娘，我餓了。”他走進堂屋，土墻上掛著的毛主席畫像在暮色里泛著微光，旁邊是一張年久發黃的“農業學大寨”標語。桌上擺著糙米飯和一碟腌蘿卜，還有一碗黑乎乎的野菜湯。
“餓了就先吃，”肖母端著一碗紅薯干走出來，“剛曬好的，你嘗嘗，秀兒丫頭送過來的。”
肖杏兒拿起一塊紅薯干，干硬的表皮帶著陽光的味道，咬一口，甜絲絲的，還有點韌勁。這是秀兒家的手藝，每年秋天紅薯豐收，秀兒就會把紅薯切成條，在房頂上曬足三天，曬得半干不干時收起來，能一直吃到開春。
“秀兒這丫頭，手就是巧，”肖母坐在旁邊，給兒子夾了一筷子腌蘿卜，“你說你，跟人家一般大，咋就不知道心疼人呢？你看秀兒，天天不是給你送吃的，就是幫你娘干活……”
“娘，你又說這個。”肖杏兒不耐煩地打斷她，把紅薯干塞進嘴里，嚼著卻沒什么滋味。他心里還在想，王玲晚上吃什么？會不會也有香甜的紅薯干？她那么好看，應該是吃細糧的吧。
肖母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她知道兒子的心思，鄰村的王玲，長得是水靈，又是中學生，可那丫頭眼里哪有咱這莊稼人？倒是秀兒，雖然沒讀過多少書，可心眼實在，對杏兒是真上心。
正吃著，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杏兒哥，在家嗎？”是秀兒的聲音。
肖杏兒心里一動，以為是王玲，趕緊站起來，走到門口一看，卻是秀兒。她換了件干凈的舊衣服，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碗里是剛蒸好的玉米面窩頭，還冒著熱氣。
“嬸子，杏兒哥，”秀兒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碗遞過來，“我娘蒸了窩頭，讓我給你們送幾個。”
“你這孩子，老是這么客氣，”肖母趕緊接過碗，“快進來坐，剛吃完飯呢。”
秀兒沒進來，只是站在門口，看了肖杏兒一眼，小聲說：“杏兒哥，你明天還要去田埂搓草繩嗎？我……我明天去割豬草，順路給你帶水。”
肖杏兒心里還在想王玲，隨口應了句：“再說吧。”
秀兒“哦”了一聲，眼神暗了暗，卻還是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嬸子，杏兒哥再見。”
看著秀兒轉身離開的背影，肖母又嘆了口氣：“你看這孩子，多懂事。”
肖杏兒沒說話，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有點噎人。他想起秀兒剛才的眼神，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可很快又被對王玲的惦記取代了。他琢磨著，明天要不要去公社中學門口等王玲，給她送點什么呢？家里除了紅薯干和窩頭，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村西，王大爺將裝著零錢的鐵皮餅干盒塞進床底時，木床板發出吱呀的呻吟。盒底壓著張揉得發皺的報紙，上面“熊貓牌黑白電視機”的廣告圖被手指摩挲得發亮，定價186元的數字旁，用鉛筆標著密密麻麻的正字——那是全家攢了半年的進度。
“爹，我這月獎金留了五塊。”兒子建軍將沾著機油的紙幣遞過來，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還泛著新布的白。他剛在農機廠評上先進，本想扯塊的確良做件新襯衫，臨了還是攥著錢跑回家。
媳婦秀蘭正用錐子納鞋底，聽見動靜抬頭，鬢角別著的頂針在煤油燈下發亮：“我繡的枕套賣了三塊二，給囡囡扯花布的錢沒動。”她往盒里塞進錢，指尖劃過女兒貼在墻上的“看電視”涂鴉——歪歪扭扭的小人圍著方盒子，盒子里畫著個跳舞的紅圓點。
囡囡突然從被窩里鉆出來，舉著攥了半月的糖紙：“娘，收廢品的爺爺說這個能換一分錢。”秀蘭笑著接過糖紙，夾進鞋樣冊子，冊子里已經攢了三十多張，邊角都碼得整整齊齊。
深冬的夜里，王大爺總在被窩里數錢。硬幣碰撞的脆響驚得房梁上的老鼠吱吱跑，他借著月光一張張撫平紙幣，像在撫摸地里剛收下的麥穗。有次數著數著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張皺巴巴的角票，夢里全是《霍元甲》的主題曲。
第二天一早，肖杏兒就醒了。天剛蒙蒙亮，村里的公雞還沒打鳴，他就悄悄爬起來，溜出了家門。他沒去田埂，而是朝著鄰村的方向走去——今天是公社中學趕集的日子，王玲說不定會跟同學去趕集。
路過秀兒家時，他看見秀兒已經背著竹筐出門了，筐里裝著鐮刀和繩子，是去割豬草。秀兒也看見了他，愣了一下，問：“杏兒哥，你去哪？”
“我……我去公社買點東西。”肖杏兒含糊地應了句，加快了腳步，他不想讓秀兒知道他是去等王玲。
“昨晚你沒去桂明家看《霍元甲》嗎，聽說快要劇終了”秀兒昨晚沒見到杏兒，心里有些失落。“聽說王大爺家也準備買電視。”
肖杏兒沉默一會兒后，沒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
秀兒站在原地，看著肖杏兒匆匆離去的背影，手里的鐮刀無意識地晃了晃。她知道他在撒謊，公社離這兒還有十里地，天沒亮去買什么東西？她低下頭，看了看竹筐里偷偷放進去的幾塊紅薯干，那是她昨晚特意挑的最甜的幾塊，本來想今天給肖杏兒送去的。
肖杏兒一路走到公社中學，校門口已經有不少學生了。他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看見王玲和幾個女同學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她今天沒穿碎花裙，而是穿了條藍布褲子，上身是件白襯衫，頭發扎成了馬尾，顯得更精神了。
“王玲！”肖杏兒鼓起勇氣，從樹后面走出來。
王玲嚇了一跳，看清是他后，眉頭皺了皺：“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來趕集，順便看看你。”肖杏兒緊張得手心冒汗，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秀兒送的紅薯干，他挑了幾塊最好看的包在里面。“這個……給你吃。”
王玲看了看油紙包，又看了看肖杏兒，沒接。“我不要，”她搖搖頭，“我們要去供銷社買筆，沒功夫跟你聊。”說完，就跟同學一起走了，留下肖杏兒一個人站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個油紙包。
肖杏兒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見王玲的身影，才慢慢放下手。油紙包里的紅薯干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可他覺得心里涼颼颼的。他不明白，為什么王玲總是對他愛答不理的？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努力了。
回去的路上，肖杏兒無精打采的。走到村口時，看見秀兒背著滿筐的豬草回來，額頭上全是汗。
“杏兒哥，你回來啦？”秀兒看見他，停下來喘了口氣，“去公社買到東西了嗎？”
肖杏兒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看見秀兒筐里的豬草上，還放著一個小布包，像是昨天她送的那種。
“這是啥？”他隨口問了一句。
秀兒笑了笑，把小布包拿出來：“給你的，早上割草時在地里挖的野棗，可甜了，你嘗嘗。”
肖杏兒接過布包，里面是一些紅彤彤的野棗，還帶著露水。他心里有點感動，又有點愧疚。秀兒總是這樣，默默地對他好，可他卻把她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心里想的全是王玲。
“謝謝。”他低聲說。
“謝啥呀，”秀兒擺擺手，“快回家吧，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沒吃早飯？”
肖杏兒沒回答，只是看著秀兒背著豬草往家走。她的背影很瘦小，竹筐壓得她肩膀有點歪，可她走得很穩。肖杏突然覺得，秀兒的背影，比王玲的碎花裙更讓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