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上的青磚瓦房還飄著煤煙,李老黑的胳膊上已纏上了白繃帶。繃帶底下的傷口還在滲血,是昨天扒拉礦渣時被鋼筋劃的。兩個穿中山裝的人坐在堂屋的條凳上,搪瓷缸子在八仙桌上轉了半圈,最終停在“安全生產”的紅漆標語底下,缸沿的茶漬像圈沒干的血痕。
“李礦長,事故責任認定書下來了。”戴黑框眼鏡的人推了推鏡架,指尖在文件上的紅印章敲出篤篤聲,“死亡三人,重傷七人,即日起暫停開采,接受全面調查。”
李老黑的喉結上下滾了滾,沒說出話。他的目光越過來人的肩膀,落在墻角的熊貓電視機上。那臺14寸的黑白電視還蒙著昨天沒來得及撤的紅布,紅綢子扎的天線翹在半空,像根泄了氣的尾巴。
“這臺電視是礦上公款購置的吧?”另一個中山裝突然開口,鋼筆在筆記本上劃得沙沙響,“按規定要封存登記,我們得帶走。”
“等等!”李老黑猛地站起來,繃帶被扯得生疼,“今兒該播放《再向虎山行》第十九集,姜鐵山要闖玄鐵陣了……”
“公事公辦。”戴眼鏡的人合上文件,“別讓我們難做。”
兩個年輕干事抬電視時,木殼子磕在門檻上哐當響。李老黑突然伸手按住箱面,指節捏得發白,指縫里還嵌著沒洗干凈的煤渣:“好歹讓鄉親們看完這集……”
干事沒理他,抬著電視往院外走。路過豬圈時,老母豬嚇得嗷嗷叫,震得屋檐下的玉米棒子簌簌掉渣。李老黑看著那抹紅綢子消失在巷口,突然蹲在地上,從褲兜里摸出半包大生產香煙,火柴劃了三根才點著,煙霧嗆得他直咳嗽。
消息傳到村東頭時,肖杏兒正幫秀兒往架子上晾紅薯干。秀兒的手在涼水里泡得通紅,指尖捏著竹篾片,把切成條的紅薯擺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小兵。村頭的大喇叭這幾日總在播新鮮詞兒,“包產到戶”四個字像顆發了芽的種子,在她娘心里拱出些盼頭,夜里總翻來覆去地盤算著啥莊稼更經活。
“杏兒哥,你聽!”秀兒突然直起腰,耳朵往礦上的方向側了側,“好像有人說李礦長家的電視被抬走了?”
肖杏兒“嗯”了一聲,手里的竹籃晃了晃,半干的紅薯干撒在地上。他早上路過大隊部,聽見會計正跟支書念叨“包產到戶”的文件,紙頁翻動的沙沙聲里,仿佛能聽見鋤頭叩擊新土的脆響。
“那今晚去哪看電視?”秀兒撿起地上的紅薯干,拍掉沾著的草屑,“昨兒演到容滄海被冤枉,我還等著看他怎么洗清冤屈呢。”她布兜里揣著的錢,本是娘讓留著備春耕的,聽說供銷社進了新培育的谷種,產量比老品種高出不少。
肖杏兒沒接話,抬腳就往村西頭跑。秀兒看著他的背影,把手里的紅薯干攥得發軟,竹篾片在掌心硌出道紅印。她知道肖杏兒急啥——村西頭的王老漢最是消息靈通,前幾日還跟人說鄰村搞試點,一家老小圍著自家地轉,收的糧食堆成了小山。
王老漢正在豬圈喂豬,潲水桶剛提到欄邊,就聽見院外傳來亂糟糟的腳步聲。他直起腰,看見半村人舉著板凳往這兒涌,肖杏兒跑在最前頭,藍布褂子的后擺被風掀得老高。
“王大爺!你家那臺電視我們能看不?”有人扒著籬笆喊,手里的馬扎磕在石頭上噼啪響,“李礦長家的被拉走了!”
王老漢的電視機擺在供桌上,屏幕邊角積著層灰,像蒙了層陳年的霧。他往爐膛里添了塊硬煤,火星子濺在青磚地上,燙出個個小黑點:“能看是能看,就是得有人舉著天線。之前沒固定好,看電視得順著風向調……”話頭突然一轉,他往人群里探了探脖子,“你們聽說沒?上頭許了,往后地能自己種自己收,多下力氣多打糧,再不用按工分算賬了!”
人群像被投了顆火星的干柴,瞬間噼啪炸開。
“真能自己說了算?那我要把后坡那片荒灘開出來!”
“俺家那口子最是勤快,這下可不用藏著掖著使勁了!”
“聽說隔壁屯子試點那年,家家都吃上了白饃饃!”
議論聲里,肖杏兒已經擠進了屋,搶著把自己的板凳放在離屏幕最近的地方。秀兒拎著竹凳跟在后面,耳朵被這些滾燙的話烘得發熱,手心沁出的汗把竹凳把手濡得發亮。
“秀兒,你來啦?”王老漢的老伴掀著門簾出來,手里端著盤炒花生,“快坐。你娘昨兒還問我,要是地分下來,先種谷子還是先種麥。我說啊,自家的地自家說了算,種啥都成!”
秀兒剛要接花生,肖杏兒突然轉身,胳膊肘撞翻了她的竹凳,凳腿在地上磕出個豁口。“對不住。”他撓撓頭,彎腰去撿時壓低聲音,“要是真能自己種地,你家那片靠河的地最適合種紅薯,保準比往年收得多。”
秀兒趕緊扶了他一把,自己卻被凳腿絆得踉蹌了下。她蹲下去撿板凳,把凳腿的豁口對著墻根,臉頰卻像被灶膛燎過似的發燙:“俺娘也說,自家的地肯定得精耕細作。”
“開了開了!”有人喊了一嗓子。王老漢的兒子舉著晾衣繩改的天線,屏幕上突然跳出雪花,滋啦聲刺得人耳朵疼。“往左點!”“再高點!”屋里的人七嘴八舌指揮,舉天線的小伙子胳膊舉得發酸,額頭上的汗珠子滴在屏幕上,暈開片灰印。
秀兒突然站起來:“我來試試。”她接過天線,指尖在繩結上捏了捏,像在掂量紅薯干的干濕。說來也怪,她的手剛穩住,屏幕里的人影就清楚了,姜鐵山的玄鐵劍劈得呼呼帶風。
“秀兒妹子真行!”王老漢的老伴拍著大腿笑,“比李礦長調得還準!將來自家種地,定是把好手藝!”
秀兒笑了笑,胳膊舉得發酸也不肯放下。她的位置正好能看見肖杏兒的側臉,他盯著屏幕里的武打場面,眉頭卻沒像往常那樣揪著——方才王老漢的話像顆定心丸,讓他眼里的迷茫散了些,多了點實打實的亮。肖杏兒看得入神,手里的花生殼剝了一地,有幾顆滾到秀兒腳邊,她悄悄用腳尖勾到自己這邊。
當唱到“平生勇猛怎會輕就范”的主題曲,肖杏兒突然轉過頭,正好對上秀兒的目光。秀兒嚇了一跳,舉著天線的胳膊抖了抖,屏幕瞬間飄起雪花,引得眾人一陣抱怨。她趕緊調整姿勢,耳朵卻紅得像灶膛里的火炭。
“這政策要是真下來,日子就有奔頭了。”后排有人嘆氣,“不用再眼巴巴盼著隊里分糧,自己的地種出啥都是自家的。”
“可不是嘛,”王老漢吧嗒著旱煙袋,煙鍋里的火光在人群里明滅,“我這把老骨頭,也想嘗嘗自家地里長出的新米啥滋味。聽說那新谷種煮出來的粥,香得能招來人。”
秀兒的心思沒在聊天上。她看見肖杏兒從兜里掏出塊油紙包,打開來是兩塊花生酥。肖杏兒往她這邊遞了遞,眼神里帶著點不好意思:“這花生酥怪香的,你嘗嘗。等政策定了,地里收得多了,我請你吃供銷社最好的點心。”
秀兒接過來時,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被炭火燙了下,趕緊縮了回去。花生酥的碎屑掉在衣襟上,她悄悄拈起來塞進嘴里,甜香混著對未來的憧憬,在舌尖慢慢散開。
劇集演到一半,秀兒舉天線的胳膊實在撐不住了。她悄悄把繩子遞給旁邊的小伙子,剛要坐下歇口氣,就聽見肖杏兒喊:“秀兒,你的紅薯干還有嗎?剛才嘗了塊,怪甜的。等自家地里種了紅薯,肯定能曬出更甜的。”
秀兒的心像被溫水泡過,軟乎乎的。她從布兜里掏出用油紙包好的紅薯干,遞過去時故意多給了兩塊:“家里還有好多,不夠再去拿。俺娘說,要是地能自己種,就多種些紅薯,曬成干能存一冬,還能釀點酒呢。”
肖杏兒接過來,塞了塊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比供銷社的糖塊還甜。等釀了酒,我第一個來嘗。”他蹲下去撿掉在地上的碎渣,秀兒也跟著蹲下來,兩人的手在地上碰到,肖杏兒這次沒縮回去,反而嘿嘿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到時候,咱們的日子肯定能像這紅薯干一樣,越來越甜。”
李老黑蹲在礦場的鐵皮房里,聽見村里傳來模糊的電視劇聲和隱約的議論聲。風從門縫鉆進來,吹得桌上的礦燈忽明忽暗,燈照在他剛寫的檢討書上,“失職”兩個字被眼淚洇得發皺。白天去大隊部交材料時,他聽見支書正跟人說“包產到戶”,心里頭也跟著活泛起來——礦要是真開不成了,回家種地也行,憑著這身力氣,總能在自家地里刨出吃食來。
他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半截紅綢子,是今早從電視天線上扯下來的。綢子被煤煙熏得發黑,邊角還沾著點電視機上的灰塵。風一吹,紅綢子在指間飄得像面褪色的旗,恍惚間,他好像看見肖杏兒和秀兒蹲在地上撿紅薯干,兩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挨得很近,像株并蒂生長的玉米,更像這“包產到戶”的新念想,帶著破土而出的勁兒,要在這片土地上扎下根來。
劇集結束時,村里人舉著板凳往家走,一路都在念叨著“自己種地”的事。肖杏兒幫王老漢收拾著散落的花生殼,秀兒跟在后面撿著地上的紅薯干碎渣。兩人沒說話,卻總在轉身時碰到一起,像被對好日子的共同盼頭系上了根無形的線。
路過李老黑家門口時,秀兒看見那扇黑木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點煤油燈光。她猶豫了一下,從布兜里掏出剩下用手帕包的紅薯干,輕輕放在門檻上。然后轉身往家走,腳步踩在凝露的地上,心里卻暖烘烘的。大喇叭里說的“包產到戶”像顆飽滿的種子,已經落在她心里,只等著春雨一澆,就能長出滿地的希望。
鐵皮房里的李老黑還在盯著紅綢子發呆。他不知道,村里的電視屏幕上還殘留著雪花,像誰沒擦干凈的笑意;也不知道,那個舉天線的姑娘,把自己的心意藏在了遞出去的紅薯干里,就像他藏起這半截紅綢子一樣,小心翼翼,卻又帶著點藏不住的對未來的盼頭。而這盼頭,正隨著“包產到戶”的風,在每個人心里悄悄發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