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家走的路上，肖杏兒總覺得草筐的繩子勒得肩膀發癢，像有條看不見的蟲子在皮肉下游走。他偷瞟了秀兒一眼，她攥著鐮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虎口處還沾著片沒擦凈的草葉。

這副模樣讓他忽然想起去年分地時，她也是這樣攥著木三角的銅釘，指縫里嵌著黑泥，眼神卻亮得像塘里的水光——只是那時他心里惦記著供銷社新到的連環畫，沒心思細看。

“你那影子測高的法子，是從哪本書看來的？”他沒話找話，腳尖踢飛了塊小石子。石子滾進玉米地，驚得葉片嘩啦響，倒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方才王玲的綠裙子總在眼前晃，像道晃眼的光，讓他莫名有些煩躁。

秀兒抿著嘴笑，辮梢的紅綢子晃了晃——那截李老黑給的紅綢，她總用皂角洗得發亮，卻洗不掉邊緣那圈淡淡的煤煙色。“前年在廢品站撿的《農村測量常識》，紙都黃了，邊角缺了頁，就看懂了影子那章。”她忽然停下腳步，從布兜里掏出個油紙包，油紙邊緣已經發脆，“俺娘蒸了紅薯面窩頭，夾了點咸菜，你墊墊肚子。”

肖杏兒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窩頭還帶著余溫，棱角被手捏得圓圓的，上面印著淺淺的指紋。他咬了一口，甜絲絲的面香混著咸菜的咸鮮，確實比供銷社的餅干合口。可嘴里越香，心里越空落落的——王玲說過，縣城的點心鋪有奶油蛋糕，上面裱著螺旋形的花，像電視里見過的城堡尖頂。

“明兒我把代數筆記借你看。”他含著窩頭說，面包屑粘在嘴角，像沒擦凈的飯粒。這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原本打算放學后去找王玲請教，那些筆記說不定能派上別的用場。

秀兒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落了星星的魚塘，卻又飛快地暗下去。“真的？”她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窩頭包好，塞進肖杏兒的課本夾里，指尖碰到書脊時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去，“俺不耽誤你做題？聽說你要去找王玲同學問功課……”

“不耽誤。”肖杏兒把草筐往自己肩上挪了挪，竹條在布衫上勒出更深的紅痕，“你講的影子原理，比王老師講的清楚。”他說這話時，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王玲總說鄉下孩子的土辦法登不上臺面，可剛才那道幾何題，偏偏是這土辦法解了圍。

接下來的日子，田埂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碰面地。肖杏兒把模擬卷鋪在石板上，秀兒就蹲在三步開外的地方擇豬草，竹筐把地面壓出個淺淺的圓坑。她擇得極快，手指在豬草里翻飛，卻總在他劃輔助線的當口放慢動作。偶爾湊過來看題，也得等他用筆桿敲了敲卷紙，才敢把腳往前挪半寸。

她的手指總在圖形上方懸著，像怕碰臟了紙頁，有時捏著根草莖當直尺，有時用石子在地上畫輔助線，嘴里念叨著“這角像塘埂的斜度”“那線好比水渠的走向”。每當這時，肖杏兒就會想起王玲用圓規畫的標準圖形，鉛筆線條又細又勻，襯得地上的石子印子格外粗陋。

有天傍晚，肖杏兒正對著勾股定理皺眉，忽然聽見秀兒低低地笑。“咋了？”他抬頭，看見她正對著題目出神，辮梢的紅綢子垂在卷紙上，像滴不慎落在白紙上的朱砂，刺得他眼睛有些發緊。

“俺想起分地時的木三角了。”秀兒指著直角符號，指尖在紙頁上方半寸處懸空點了點，“那三個角湊一起，不就像這定理？缺了哪個角都不成。”她忽然紅了臉，抓起身邊的豬草往筐里塞，“俺瞎比的，你別當真。”

肖杏兒沒接話，只是盯著卷紙上的直角。銅釘在陽光下的反光突然和課本上的鉛字重疊在一起，恍惚間又看見王玲把卷紙扔還給他的模樣。那道被她指甲劃出的白印子，此刻像條細縫，把他和眼前的田埂隔成了兩半。

公社的廣播又響了，這次在播縣里的升學通知。當“王玲”兩個字鉆進耳朵時，肖杏兒的鉛筆尖“啪”地斷了。他看見秀兒的手指猛地收緊，掐斷了手里的狗尾草，草籽蹦了滿地，像撒了把碎珠子。

“她要去縣一中了。”秀兒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了什么，眼睛望著魚塘的方向，那里的蒲草已經長得齊腰深。

“嗯。”肖杏兒把斷了的鉛筆頭扔進草筐，“聽說縣一中的操場是水泥地，比咱村的曬谷場還平，打籃球不沾泥。”他去年在公社見過一次籃球比賽，王玲穿著白球鞋在場邊加油，辮子上的蝴蝶結比誰都鮮艷。

“那挺好。”秀兒低下頭，繼續擇豬草，指尖卻在草葉上劃出淺淺的印子，像在計算什么。肖杏兒忽然想起王玲扔還課本時的眼神，那里面的輕視像根細刺，以前沒覺得疼，現在被秀兒垂著的眼簾一襯，倒顯出幾分扎眼。

“不去縣一中也沒啥。”他突然說，聲音比平時響亮，像是在說服自己，“公社中學也能考大學，去年就有個知青考上了。”

秀兒猛地抬起頭，眼里的光比塘里的月光還亮，卻又迅速黯淡下去。“真的？”她往前湊了湊，膝蓋在離他兩尺遠的地方停住，“那你……”

“我再努努力。”肖杏兒把另一支鉛筆往耳朵上一別，金屬筆帽硌得頭皮生疼，“不過就算考不上，我也想試試開小賣部。”他瞥了眼秀兒放在旁邊的算術本，封面上的“初中數學”四個字被摩挲得發毛，“到時候雇個會算賬的，用你的影子定理也算得清進貨量。”

秀兒的臉瞬間紅透了，抓起一把豬草往他草筐里扔，草葉濺了他褲腿上：“誰要給你當伙計……”話沒說完，卻把臉扭向魚塘的方向，耳根紅得像熟透的山楂。

廣播里的政策解讀還在繼續，“聯產承包”“自主經營”的詞兒混著蟬鳴飄過來。肖杏兒看著秀兒在暮色里收拾書本，她把算術本放進布兜時，動作慢得像在藏什么寶貝。他忽然覺得，未來就像眼前的田埂，他和她走在同一條路上，卻踩著不同的腳印，中間隔著段說不清楚的距離。

夜風掀起玉米葉，露出遠處魚塘的輪廓。秀兒家的燈已經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出她娘搓麻繩的影子，繩線在燈光里忽明忽暗，像根扯不斷的線。肖杏兒把最后一頁模擬卷疊好，夾在課本里，忽然發現卷紙邊緣的紅薯泥印旁邊，多了個小小的三角記號——準是秀兒看題時，用指甲輕輕劃下的，卻又刻意避開了他寫的解題步驟。

他摸了摸那道印記，紙頁的紋路硌得指尖發癢。遠處，李老黑礦場的燈也亮了，聽說礦上恢復了生產，夜班的哨聲悠長有力，和村里的狗吠、遠處的蛙鳴混在一起，織成了夏夜最踏實的背景音。可肖杏兒總覺得這聲音里缺了點什么，或許是自行車的鈴鐺聲，或許是那句沒說出口的請教，像道沒解完的幾何題，橫在心頭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