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的六月總是憋足了雨意。一九八一年中考前三天,天空像塊浸透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屋脊上。肖杏兒把準考證揣在貼胸的口袋里,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張薄紙,上面的鋼筆字被體溫焐得發潮,邊角還留著上次秀兒幫他折的整齊折線。
“明兒就中考了,別在地里瞎晃蕩了!”肖母站在門檻上喊,手里端著一碗紅糖水,搪瓷碗沿還沾著點沒擦凈的糖渣,“把這喝了,去屋里再看兩眼書?!?/p>
肖杏兒“嗯”了一聲,沒動地方。他蹲在院墻角,盯著螞蟻搬家的隊伍,心里像揣了面小鼓,咚咚地敲。三天前他去公社中學看考場,遠遠望見王玲和幾個同學在討論復習資料,她穿了件新做的白襯衫,領口系著紅絲巾,在人群里格外顯眼,手里的筆記本封皮是他從沒見過的塑料皮。
“杏兒哥,你咋在這兒?”
秀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背著半筐草藥,褲腿上沾滿泥點,額前碎發被汗水粘成綹,幾縷貼在臉頰上??鹄锏谋『珊桶萆l出濃烈的藥香,混著雨前潮濕的空氣,嗆得肖杏兒打了個噴嚏,倒比供銷社賣的清涼油提神。
“沒事,”肖杏兒站起來,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準考證,指尖觸到布兜里硬邦邦的東西——是秀兒上次幫他整理的幾何錯題,“就是有點悶?!?/p>
秀兒把草藥放在墻根下,從兜里掏出個油紙包:“我去后山采了點薄荷,曬得干干的,給你泡水喝,敗敗火。”她打開紙包,里面的薄荷葉綠得發亮,葉片邊緣的鋸齒都清清楚楚,比公社衛生院賣的還整齊?!奥犝f王玲她們班今天拍畢業照,穿得可鮮亮了?!?/p>
肖杏兒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象著王玲站在鏡頭前的樣子,白襯衫被風掀起邊角,紅絲巾飄得像團火苗。秀兒看著他抿緊的嘴角,沒再說話,只是把薄荷葉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掌心的汗,像滴了點井水般清涼。
遠處的雷聲悶悶地滾過來,像礦場的推車碾過石子路,碾得人心頭發緊。肖杏兒捏著薄荷葉,突然想起上次解幾何題時,秀兒也是這樣把草葉往他手里塞,那時的野菊香和此刻的薄荷味,竟有點分不清了。
“要下雨了,快回屋吧。”秀兒抬頭看了看天,黑云已經壓到了村口老槐樹的樹梢,葉子被風吹得翻出灰白的背面。肖杏兒動作有些懨懨的,看上去有些不對。
半夜里,暴雨傾盆而下。
肖杏兒是被渴醒的。他覺得渾身像著了火,嗓子眼干得冒煙,頭重得像壓了塊礦場的煤塊。窗外的雨聲嘩嘩地響,閃電時不時劃破夜空,照亮墻上貼著的“好好學習”獎狀,那是他去年得的,當時秀兒還幫他用漿糊粘牢了邊角。
“娘……”他想喊,聲音卻細若蚊蚋。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手電筒的光束晃了晃,照亮了肖母焦急的臉?!靶觾?,你咋了?渾身燙得像烙鐵!”
肖杏兒想說“我沒事”,卻只發出一陣咳嗽。肖母摸了摸他的額頭,嚇得手一縮:“壞了!發高燒了!我去叫人來看看!”
“別……別去了,下這么大雨……”肖杏兒虛弱地說,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往門口瞟,像在等什么人。
肖母抓起蓑衣就往外走,剛到院門口,就撞見個披雨衣的身影。“嬸子,我聽著動靜不對,杏兒哥咋了?”是秀兒的聲音,帶著點喘。
“秀兒?你咋來了?”肖母又驚又喜,“快進來,杏兒燒得厲害!”
秀兒跟著進了屋,雨衣上的水順著褲腳往下淌,在地上積了小水洼。她把手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打開來是幾包草藥:“這是退燒的,我平時采了晾著的,熬水喝管用?!闭f著就往灶房走,“我去生火。”
肖杏兒躺在床上,聽著灶房傳來的柴火聲,意識漸漸模糊。他看見王玲穿著白襯衫向他走來,手里拿著準考證,對他笑了笑,轉身又跑開了。他想追,卻怎么也邁不開腿,急得大喊:“等等我!”
“杏兒哥,你醒醒!”
有人在搖他的肩膀。肖杏兒費力地睜開眼,看見秀兒端著碗藥湯站在床邊,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水珠滴在藥碗里,蕩開圈漣漪。藥香混著她身上的艾草味,嗆得他皺了皺眉,卻比剛才舒服多了。
“秀兒?你咋來了?”肖杏兒的聲音沙啞。
“聽見雷聲大,想著你可能緊張睡不好?!毙銉喊阉幫敕旁诖差^柜上,用毛巾蘸了涼水,輕輕敷在他的額頭上,“快把藥喝了,我試過了,不咋苦。”
肖杏兒看著秀兒忙碌的身影,心里像被雨水泡過的棉花,沉甸甸的。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雷聲震得窗戶紙直響。秀兒的袖子濕了半截,卻顧不上擰,只是專注地用勺子攪著藥湯,等它涼下來。
“秀兒,謝謝你?!毙ば觾旱吐曊f。
“謝啥呀,”秀兒舀了勺藥湯,用嘴唇試了試溫度,“快喝吧,喝了明天才能有力氣考試?!?/p>
肖杏兒掙扎著坐起來,秀兒扶著他的后背,把藥碗遞到他嘴邊。藥湯剛碰到舌尖時有點苦,咽下去卻帶著股薄荷的清涼,順著喉嚨滑進肚里。秀兒又給他掖了掖被角,說:“你睡吧,我守著?!?/p>
肖杏兒點點頭,很快又昏睡過去。迷糊中,他好像又看見王玲了,可這次,她的身影漸漸被雨霧遮住,取而代之的是秀兒舉著天線的樣子,電視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和此刻藥碗里的熱氣重疊在一起。
天亮時,雨終于停了。
肖杏兒醒來時,燒已經退了不少,頭還有點暈。秀兒趴在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那條給她擦臉的毛巾,指尖露在外面,因為泡了太久涼水,泛著點白。她的頭發半干半濕,亂糟糟地堆在枕頭上,像團沾了露水的蒲公英。
肖杏兒看著秀兒,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灶房的鍋里還溫著粥,是他愛吃的玉米粥,上面飄著層米油,顯然是剛熱過的。他想起昨晚的暴雨,秀兒家雖然隔著不遠,也要蹚過一條水溝才能到這兒,她的鞋準是又濕透了——上次給她講數學題時,她的布鞋前掌就磨出了洞。
“秀兒,秀兒,醒醒?!毙ば觾狠p輕推了推她。
秀兒猛地驚醒,看見肖杏兒醒了,眼睛一下子亮了:“杏兒哥,你感覺咋樣?”
“好多了,”肖杏兒掀開被子要下床,“我能去考試?!?/p>
“我給你熱了粥。”秀兒趕緊站起來,轉身要去灶房,卻被門檻絆了下——她的褲腳還在滴水,顯然是硬撐著沒敢上床。
肖杏兒扶住她,這才發現她的腳踝腫了,像是崴到了?!罢ε模俊?/p>
“沒事,”秀兒往回抽腳,臉有點紅,“白天發覺你有些不對,來時天黑,踩進溝里了?!?/p>
肖杏兒沒說話,扶著她坐在床邊,自己轉身去灶房端粥。玉米粥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突然想起秀兒總說后山的路她閉著眼都能走,原來都是騙他的。
去考場的路上,秀兒非要扶著肖杏兒,說怕他頭暈。她的腳踝一瘸一拐,卻走得很穩,手里還提著個布包,里面是涼好的薄荷水。肖杏兒幾次想自己走,都被她按?。骸皠e逞強,考完試我再給你采點草藥。”
到了考場門口,肖杏兒看見王玲和幾個同學站在樹蔭下,她穿了件新做的白襯衫,領口的紅絲巾在風里飄著。王玲也看見了他,愣了一下,隨即轉過頭去,和同學說起了笑話,笑聲像碎玻璃,扎得人耳朵疼。
“杏兒哥,加油。”秀兒把薄荷水塞給他,“我在這兒等你?!?/p>
肖杏兒走向考場,回頭看了看。秀兒站在老柏樹下,走來走去十分躊躇的樣子,陽光透過樹葉照在她身上,像蒙了層光暈。
考試結束后,肖杏兒走出考場,秀兒還在樹下等他,腳踝腫得更厲害了,卻笑著遞過薄荷水:“考得咋樣?”
“還行。”肖杏兒接過水,第一次主動扶她,“我送你回家?!?/p>
回家的路上,兩人沒怎么說話,可腳步卻很合拍。肖杏兒看著秀兒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耳根,突然想起她算術本上那句“學得越多,離他越近”,原來不是離縣一中越近,是離他的心越近。
遠處的王玲和同學坐上了去公社的拖拉機,紅絲巾在車后飄了很遠,像片被風吹走的花瓣。肖杏兒沒再回頭,他扶著秀兒的手緊了緊,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被夕陽拉得老長,像兩條終于交纏在一起的線。
肖家河的夏天,因為這場暴雨,似乎變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