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的雞叫頭遍時,秀兒已經等在肖家院門口了。
她腳下的露水結了層薄霜,藍布褂子濕了半截,像浸了水的棉絮貼在身上。手里的布包勒得指節發白,里面是六個煮雞蛋、一摞摻了白糖的玉米餅,還有一小袋炒花生——花生是她蹲在灶臺前守著鐵鍋炒的,火候掌握得剛好,殼脆仁香。
“杏兒,這么早走?”肖母披著夾襖出來,袖口沾著柴灰。肖杏兒背著帆布包站在院里,最后看了眼土坯房,墻上“農業學大寨”的標語被雨水泡得斑駁,紅漆順著墻縫往下淌,像道沒愈合的傷口。他摸了摸貼身的口袋,里面是從紅榜上抄來的地址:省城師范專科學校,漢語言文學專業。王玲要去的地方。
“嗯,趕早班車去縣城。”他接過秀兒遞來的布包,指尖觸到溫熱的雞蛋卻迅速縮回,仿佛那溫度燙人。昨夜她補包時,煤油燈把杏花布貼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他卻始終沒抬頭看她一眼。
秀兒往前湊了湊,軍用水壺遞到他手里:“灌了薄荷水,路上渴了喝。”壺身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銀白的鐵皮,是她哥當兵時留下的。
肖母抹了把臉,不知是淚還是露水:“到了城里別逞強,累了就歇歇……”
“知道了娘。”肖杏兒打斷她,轉身往外走。帆布包帶子勒進肩膀,里面那本翻爛的《唐詩宋詞選》硌著后背——那是王玲借給他的,扉頁上還有她娟秀的簽名。
秀兒跟在后面,布鞋踩過帶霜的田埂,發出咯吱輕響。走到老槐樹下,她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杏兒哥,這個。”里面是幾塊紅薯干,邊角被摩挲得發亮,“餓了墊墊。”
肖杏兒捏著紅薯干,目光卻飄向村口的路。去年伏天她蹲在玉米地邊遞紅薯干時,他滿腦子都是剛跟王玲討論過的《岳陽樓記》,根本沒留意她沾著泥的指尖。此刻他更沒話可說,只含糊道:“回去吧。”
秀兒點點頭,看著他的影子鉆進晨霧。他走得急,忘在院門口的草帽還攥在她手里,麥秸編的帽檐上,她昨夜悄悄縫的藍布條在風里晃了晃,像只折翼的蝶。
縣城火車站像口沸騰的大鍋。
灰撲撲的站臺上擠滿扛蛇皮袋的人,汗味混著煤煙味往鼻腔里鉆。高音喇叭反復播放《東方紅》,電流聲刺啦作響,把“他為人民謀幸福”拆得七零八落。
“后生,去省城?”旁邊絡腮胡大叔咧嘴笑,牙上沾著煙油,“我跟建筑隊的,一天兩塊五,管三頓飯!”他蛇皮袋上印著“尿素”二字,邊角磨出了毛邊。
肖杏兒嗯了聲,把布包往旁邊挪了挪,避開秀兒留下的溫度。王玲說過,省城的火車站有鐘樓,每小時都響,比村里的老槐樹準多了。穿的確良襯衫的姑娘從身邊走過,馬尾辮甩得老高,他心跳猛地漏了拍,定神才發現不是王玲——她從不穿那么艷的顏色。
“檢票了!排隊!”藍制服檢票員舉著鐵皮喇叭喊,聲音劈了叉。人群像被攪的蜂群,扛著行李往檢票口涌。肖杏兒被擠得腳跟離地,帆布包差點被扯掉,幸好大叔拽了他一把。
“急啥?綠皮車慢得很!”大叔嘟囔著,把他往車廂里推。
肖杏兒像片葉子被卷進車廂。過道里塞滿了人,行李架上躺著個穿軍大衣的老漢,座位底下露出幾雙腳。他被擠在連接處,后背貼著冰冷的鐵皮車門,卻在盤算到了省城要先找郵電局,問問師范專科學校怎么走。
抱孩子的婦女坐在折疊凳上,娃叼著空奶嘴,黑眼珠直勾勾盯著他帆布包。對面幾個后生蹲在地上甩撲克,“K大!”“炸了!”的喊聲混著旱煙味撲過來,嗆得他直眨眼。
“抽袋?”大叔遞過銅煙鍋,煙鍋里的煙絲冒著火星。
肖杏兒擺擺手,摸出王玲借他的那本書。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楓葉,是去年秋游時她撿給他的。甜味在舌尖漫開時,車窗外的肖家河已經成了個小點。晨霧散了些,田埂上挑擔的人影無論怎么看,都不像王玲的模樣。
“頭回出門?”大叔吐著煙圈,“細皮嫩肉的,不像扛活的。”
肖杏兒沒接話。火車哐當哐當碾過鐵軌,節奏倒像王玲念詩的調子。遠處河面上漂著白帆,他突然想起她說過,省城有條河能行大輪船,師專就在河對岸,晚自習時能聽見輪船的汽笛。
“快看!那不是王莊嗎?”有人指著窗外喊。
肖杏兒猛地抬頭,站牌上“王莊”二字一閃而過。王玲家就在村東頭的青磚瓦房里,此刻她大概正坐在去縣城的拖拉機上,辮梢的紅綢子在風里打旋,手里拎著印著“上海”字樣的帆布包。
“快到省城了!”大叔拍他肩膀。
肖杏兒探頭看,高樓像雨后的竹筍冒出來,煙囪里的黑煙把天染成了灰紫色。他摸出貼身的地址,紙角被汗水浸得發皺,“師范專科學校”幾個字被摩挲得發亮,比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更讓他心跳加速。
火車進站時,汽笛扯著嗓子喊,驚飛了站臺邊的麻雀。肖杏兒跟著人流往下挪,腳剛沾地就被個挑著擔子的小販撞了下,他第一反應是護好懷里的書,倒忘了帆布包上的杏花布貼被刮開個小口。
“后生,走!”大叔在前面招手。
穿過馬路時,汽車喇叭嚇得他一哆嗦,卻在看見穿校服的女生時定住腳——藍布褂子,白襯衫,像極了師專的校服。城里人走路都帶風,穿皮鞋的踩得水泥地噔噔響,他卻在搜尋有沒有梳麻花辮、戴細框眼鏡的姑娘。
招工點設在電線桿下,木牌上“招力工”三個字被紅漆涂得刺眼。戴眼鏡的登記員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姓名?”
“肖杏兒。”
“哪個村?”
“肖家河。”
“會啥?”
他喉頭滾了滾:“……識字,會算數。”心里卻在想,師專的教學樓是什么樣,王玲會不會在圖書館看書。
登記員笑了,筆尖在紙上劃拉:“搬磚吧,一天兩塊。”
肖杏兒跟著往工地走,路過新華書店時,玻璃柜里擺著本《現代漢語詞典》,封面上的字和王玲志愿欄里的“漢語言文學”一樣。他腳步慢了半拍,被大叔拽著胳膊往前扯時,還在張望有沒有穿師專校服的學生。
工棚像口倒扣的大木箱。
上下鋪鐵架焊得歪歪扭扭,鋪著發黑的稻草。墻角堆著發霉的被子,空氣里飄著汗餿味。肖杏兒分到最里面的鋪,木板縫里能看見底下人的腳,他卻在盤算月底發了工錢,能不能去師專門口看看。
日頭西斜時,他趴在床沿寫東西。紙是從登記員那要的廢表格,背面印著“計劃生育”。筆是王玲用過的鉛筆頭,他攥著寫:“王玲,見字如面。聽聞你已入師專……”
“發啥呆?吃飯了!”大叔端著搪瓷碗進來,碗里是黃澄澄的玉米糊糊。
肖杏兒把紙折成方塊,塞進《唐詩宋詞選》的封皮里。啃著干硬的饅頭,他想起王玲說過省城的面包是甜的,上面還撒著芝麻。秀兒烙餅里的白糖味突然變得刺鼻,他皺著眉咽下去。遠處火車又鳴笛了,長聲漫氣的,像她讀詩時拖長的尾音。
夜深時,工棚里的呼嚕聲此起彼伏。肖杏兒摸出夾在書里的紙,借著月光再看——“……不知師專課業是否繁重?若有閑暇,盼告知一二。”鉛筆字被指尖蹭得發花,在“盼”字旁邊暈開片灰。
窗外的汽笛聲又響了,這次拖得格外長,像根線,一頭拴著省城的燈火,一頭系著紅榜上“王玲”兩個字。他閉上眼,眼前晃的是她站在紅榜前的模樣,辮梢的紅綢子拂過“漢語言文學”幾個字,亮得晃眼。
至于秀兒,大概早已睡了。那個被他丟在院門口的草帽,或許正孤零零地躺在石階上,沾著的藍布條被夜露打濕,像滴沒人看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