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晨霧裹著水泥味,嗆得肖杏兒直咳嗽。
一九八一年深秋的建筑工地,鋼筋骨架在霧中像巨大的蜘蛛網。肖杏兒攥著磨出豁口的磚刀,蹲在磚垛前,指尖雖沾著白霜,掌心卻蒸騰著熱氣——那是連夜攥著拳頭焐出來的。
帆布包里的《唐詩宋詞選》硌著腰,王玲題字的扉頁被汗水浸出淺痕,他昨夜摩挲那行小字到后半夜,紙角卷得像只干硬的蝴蝶,卻抵不過此刻掌心噴薄的力氣。
晨霧還沒散盡,磚窯的煙囪就吐出了灰煙,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凝住,像塊浸了水的破棉絮。滿地的磚坯碼得像城墻,青灰色的磚面蒙著白霜,腳踩上去咯吱響,凍土下的磚塊棱角硌得腳心發麻。
獨輪車的鐵軸在凍土上碾出轍印,車斗里的磚塊摞得比人高,每晃一下都往下掉磚屑,混著霧水在地上積成泥點子。遠處的攪拌機正“哐當哐當”轉著,水泥漿濺在鐵殼上,凍成了參差不齊的冰棱,像野獸吐出的獠牙。
磚窯的溫度把附近的霜氣烤化了,形成一圈濕漉漉的泥地,新碼的磚垛底下墊著稻草,卻擋不住潮氣往上冒,最底層的磚塊已經洇出深色的水痕。工人們的膠鞋踩過泥地,留下帶磚屑的腳印,很快又被新的腳印覆蓋,像片永遠填不滿的泥沼。
風從磚窯的縫隙里鉆出來,裹著煤煙和磚灰往人臉上撲,肖杏兒瞇著眼才能看清遠處的腳手架——鋼管上結著薄冰,陽光照上去泛著冷光,掛在上面的安全網凍得發硬,被風吹得嘩嘩響,像面破旗在掙扎。
墻角堆著半袋沒用完的水泥,袋口裂開個口子,灰白的粉末撒在凍土上,被來往的鞋底碾成細灰,混著磚窯飄來的煤渣,在空氣里織成張灰蒙蒙的網。上一任工友丟下的搪瓷缸子倒扣在磚堆上,缸沿的豁口卡著片磚屑,里面結的冰還沒化,映出個變形的天空。
“新來的!搭把手!”工頭的鐵皮喇叭聲刺破晨霧時,絡腮胡大叔正扛著兩摞磚往獨輪車上碼。肖杏兒趕緊抄起磚刀,磚刃磕在凍土上迸出細屑,虎口震得發麻,掌心的熱氣卻順著刀柄往外冒,燙得木柄發潮。這把刀是上一任工友留下的,木柄裂著細紋,縫里嵌滿了磚灰,像藏著無數個日出日落的汗水。
“小伙子,手勁不錯!”大叔直起腰,黃牙上沾著煙絲,“看你細皮嫩肉的,倒有股蠻勁。”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抓起磚刀咔咔劈開半塊殘磚,“咱這行,靠的不是念書的腦子,是掌心的火。”
肖杏兒沒說話,只是加快了碼磚的速度。磚與磚碰撞的悶響里,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不是想王玲的那種慌,是實打實的、帶著熱氣的搏動。圍欄外傳來自行車鈴聲,幾個穿藍布校服的姑娘經過,他眼皮都沒抬,直到大叔用胳膊肘撞他:“瞅啥呢?”
“沒瞅啥。”他把最后一塊磚碼穩,獨輪車壓得吱呀響。方才那點關于王玲的念想,早被掌心的滾燙蒸成了汗,順著指縫滴在磚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日頭爬到腳手架頂時,肖杏兒的手掌磨出了血泡。
血泡被汗水泡得發亮,每一次握刀都像攥著團火。可他不敢停,旁邊的大叔正背著水泥袋往三樓爬,佝僂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著油光,像塊浸了油的老木頭。“歇會兒!”大叔從樓上探出頭,手里晃著個軍用水壺,“喝口涼的降降火!”
肖杏兒接住水壺,灌了一大口。涼水滑過喉嚨,卻澆不滅掌心的熱。他看見大叔爬下來時,褲腳磨破了個洞,露出的腳踝上結著層硬繭,像老樹皮。“來,”大叔掏出塊黑乎乎的豬油,往他手心抹了抹,“祖傳的法子,比啥藥膏都管用。”
豬油涼絲絲的,混著汗味卻不難聞。肖杏兒突然想起秀兒納的鞋底,針腳里也藏著這樣的溫熱,只是此刻他更懂,這熱不是誰給的,是自己掙出來的。
午飯是摻著沙子的饅頭就白菜湯。
肖杏兒蹲在磚堆后,掏出秀兒烙的玉米餅。白糖在油紙包里洇出深色的印子,甜得扎實。他掰了半塊遞給大叔,對方也不推辭,掰開來就著白菜湯嚼得香:“你對象手巧,比食堂的窩頭強十倍。”
“不是對象。”肖杏兒咬著餅,聽見遠處傳來叮當聲——是工友們在用鐵絲捆扎鋼筋,節奏像首沒譜的歌。瘦高個工友端著碗湊過來,碗里臥著個雞蛋:“拿著,我家婆娘捎來的,分你一半。”
“不用不用。”肖杏兒擺手。
“客氣啥!”對方硬塞過來,雞蛋還帶著余溫,“昨天你幫我推了半車磚,這點算啥。”他壓低聲音,“聽說沒?晚上加班給倆饅頭,咱搭個伴?”
肖杏兒點點頭,把雞蛋掰成兩半,一半塞回對方碗里。掌心的熱順著雞蛋往心里鉆,比王玲那半根綠豆冰棍實在多了。
下午搬磚時,磚刀幾次差點劈到手指。
不是因為想別的,是真累。腳手架上的木板晃得厲害,他扶著欄桿往下看,看見工地上的人們像一群忙碌的螞蟻,每個人都在冒熱氣——那是勞動的溫度,比任何念想都滾燙。“小心!”樓下的大叔突然喊。
肖杏兒猛地側身,半塊預制板擦著肩膀砸在地上,碎成幾塊。他后頸的冷汗混著塵土往下淌,卻在看見大叔爬上來時,先笑了出來:“叔,你眼神比鷹還尖。”
“我吃過這虧。”大叔拍掉他身上的灰,指節上有道月牙形的疤,“那年我徒弟沒躲開,現在腿還不利索。咱這行,靠的不是運氣,是搭把手的情分。”
收工時,夕陽把腳手架的影子拉得老長。
肖杏兒的膠鞋磨破了洞,腳趾頭露在外面,沾著磚灰像塊老生姜。他蹲在水龍頭下沖洗,冷水激得傷口生疼,掌心卻依舊發燙。大叔拎著個布包走過來,里面是雙舊膠鞋:“我兒子的,你穿穿看合腳不。”
“這……”
“廢話啥!”大叔把鞋塞給他,“明兒還得靠這雙腳扛磚呢。”
工棚里彌漫著汗餿味,卻藏著股熱乎氣。大通鋪的木板吱呀作響,工友們的鼾聲此起彼伏,像首雜亂的歌謠。肖杏兒縮在角落,往手心呵了口氣,熱氣騰起來,模糊了眼前的黑暗。他摸出王玲用過的鉛筆頭,卻沒寫字——那些關于《岳陽樓記》的念想,此刻遠不如身邊的體溫實在。
“新來的,發啥呆?”瘦高個遞過來半個饅頭,“剛從食堂蹭的,熱乎。”
肖杏兒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饅頭渣掉在被子上,他撿起來塞進嘴里,突然想起秀兒信里的話——家里的紅薯收了。此刻他才明白,最實在的溫暖,從不是遙不可及的詩,是磚刀上的溫度,是工友遞來的半個饅頭,是千里之外等著他的那筐紅薯。
磚刀被他靠在墻角,刃口映著月光,卻不覺得冷。明天天不亮,這把刀還要劈開更多磚塊,帶著滿手的熱氣,和身邊這群人一起,把日子一磚一瓦地砌起來。掌心的血泡終會變成繭,像大叔那樣,像所有靠雙手吃飯的人那樣,藏著團永遠撲不滅的火。
遠處的汽笛聲又響了,拖得很長,像在為這群滿身熱氣的人,唱支樸素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