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燈籠還在樹梢晃悠,紅綢子被風扯得嘩啦響。肖杏兒扛著鐵鍬站在秀兒家的魚塘邊,鞋底子碾過殘雪,咯吱咯吱響,像誰在嚼凍硬的冰糖。
“這冰剛化透,底下的泥還凍著硬疙瘩呢?!毙銉毫嘀就斑^來,桶沿磨得發亮,是肖杏兒去年用砂紙給她打磨的。她手背上的疤淺了些,像條淡粉色的絲線,纏著的紗布早就拆了,露出新長的嫩肉。往塘埂上撒玉米粒時,手腕一轉,金黃的顆粒便撒成道弧線,引得幾只麻雀撲棱棱飛過來,在雪化后的濕泥里啄食,小爪子刨得泥星子亂飛。
肖杏兒把鐵鍬往冰碴里插,“哐當”一聲濺起泥水,濺在他藍布褲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礦上的活兒不能去?!?/p>
秀兒手里的木桶晃了晃,玉米粒簌簌落在泥里,像串斷了線的珠子。她低頭數著泥里的玉米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李老黑家的二小子說,下井挖礦一個月能掙三十塊,還管兩頓飯?!?/p>
“錢哪有命金貴?”肖杏兒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握緊鐵鍬把,“我昨天去公社供銷社打醬油,碰見李老黑的侄子了。那小子胳膊上纏著繃帶,白紗布都被血浸成了紫黑色,說是礦洞塌了被砸的。他說里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石頭天天往下掉,有時候還能聽見地底下轟隆隆響,像有啥東西在翻身。”
他彎腰撿起塊石頭,用力砸向冰面,“咔嚓”一聲,冰面裂開蛛網狀的紋路,順著裂縫往遠處蔓延:“礦上的安全措施差得很,聽說塌方前就有裂縫,礦上非說沒多大事,逼著工人下井。你要是去了……”話音被風卷著散在魚塘上空,驚起幾只白鷺,撲棱著翅膀往河對岸飛去,翅膀掃過柳樹枝,抖落一串水珠。
秀兒蹲在塘埂上,手指戳著泥里的玉米粒,一顆一顆地數:“可三十塊……夠買半車化肥了,還能給我娘抓副好藥?!彼锏耐燃捕炜偡福鄣弥焙吆撸謇锏某嗄_醫生說要去縣醫院才能看好。
“錢的事你別管?!毙ば觾簭姆及锾统鰝€油紙包,油紙被折得方方正正,邊角都磨圓了。里面是從省城帶回來的魚飼料配方,用鋼筆寫在醫院的處方箋背面,字跡工工整整,“我托工地上管后勤的老張問過縣水產站,他戰友在那當技術員,說這配方養出來的魚,半年就能長兩斤重,肉質還緊實,供銷社保準搶著收?!?/p>
他把油紙包塞進秀兒手里,指尖觸到她掌心的繭子,粗糲得像砂紙,那是常年喂雞、種地、家務留下的:“我在工地攢了些錢,夠請人清理魚塘,還能買最好的魚苗。”他想起昨晚跟肖母商量時,母親從樟木箱底摸出個紅布包,打開一看是二十塊錢,用細麻繩捆著,錢票上還帶著樟木的香味:“這錢你拿著,就當是給秀兒的嫁妝錢提前備著,早晚都是一家人?!?/p>
秀兒的眼淚突然掉在木桶里,濺起細小的水花,一滴接一滴,像斷了線的珍珠:“杏兒哥,這得花多少錢啊……你在工地干活那么苦,省吃儉用攢點錢不容易?!?/p>
“錢沒了能再掙,魚塘毀了可就難辦了?!?/p>
“再說,等魚養好了,賣了錢咱再攢,用不了兩年就能給你娘治病,還能蓋間新瓦房?!?/p>
日頭爬到竹籬笆頂時,塘埂上已經站滿了人。昨晚,肖杏兒去村里請了人。三柱扛著鋤頭來得最早,他新娶的媳婦跟在后面,紅棉襖上繡著鴛鴦戲水,手里端著個紅漆托盤,上面擺著八碗紅糖雞蛋,碗沿還沾著點面粉:“秀兒妹子,嘗嘗我做的紅糖雞蛋,沾沾喜氣!”托盤上的紅漆映著日頭,晃得人眼睛發亮,雞蛋黃在白瓷碗里像朵金蓮花。
“來了來了!”王老漢推著獨輪車過來,車斗里裝著鐵鍬、鎬頭,還有他珍藏多年的測水深的木桿,木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刻度,是用紅漆標的。他孫子趴在車斗沿上,手里攥著個紅綢子扎的風車,風吹得風車呼呼轉,紅綢子掃過孩子的臉蛋,癢得他咯咯笑。
“王大爺,您老也來啦?!毙ば觾河先?,往老人手里塞了根煙。
王老漢把煙夾在耳朵上,拍著胸脯說:“我年輕時管過生產隊的魚塘,那時候養的魚,條條都跟胳膊一樣粗!保準把這壩埂夯得比城墻還結實,就是下暴雨也沖不垮!”
肖杏兒往每人手里塞了包“大生產”香煙:“今兒管三頓飯,白面饅頭管夠,還有白菜燉豬肉,管飽!”
“好嘞!”壯勞力們齊聲應著,聲音震得樹梢上的殘雪簌簌往下掉。脫了棉襖就往塘里跳,冰化后的泥水沒到膝蓋,涼得刺骨,卻沒人喊冷。三柱一鋤頭下去,翻上來的黑泥里滾出條凍僵的小魚,巴掌長,身子硬邦邦的,引得眾人哄笑:“這還有條漏網之魚!三柱,今晚給你下酒!”
三柱把小魚扔上岸,抹了把臉上的泥:“誰稀罕這小東西,等年底秀兒妹子的魚塘豐收了,咱喝慶功酒,吃大鯉魚!”
秀兒娘和幾個媳婦蹲在秀兒家的院子里包餃子,面團在瓦盆里揉得白胖胖的,像堆小雪球。菜餡里摻了新磨的香油,香味順著風飄出老遠,引得隔壁的大黃狗都跑過來,蹲在院門口搖尾巴。“咕嘟”一聲,不知誰把餃子扔進滾水里,白胖的餃子在鍋里翻跟頭,引得孩子們扒著灶臺邊拍著手喊:“吃餃子咯!吃餃子咯!”
池塘邊,三柱媳婦正往塘里遞水壺,看見肖杏兒和秀兒湊在一起說話,突然喊:“快看!杏兒給秀兒使眼色呢!”
眾人往塘里瞅,肖杏兒正把塊大青石往壩埂下塞,秀兒拎著水壺過去,給他倒水時,兩人的影子在水里疊在一起,像幅浸了墨的畫。水珠順著肖杏兒的下巴往下滴,落在秀兒的手背上,她慌忙把手縮回去,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清了三天淤泥,夯壩埂的時候最熱鬧。王老漢站在壩埂上指揮,手里拿著根長鞭子,不是真抽人,是用來打節奏的?!班藛选影褎艈选钡奶栕勇曊鸬脴渖疑系臍堁碌?,驚飛了樹上的麻雀。三柱光著膀子掄夯,古銅色的脊梁上汗珠滾成串,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秀兒趕緊遞上毛巾,卻被三柱媳婦搶過去:“我來!你這細皮嫩肉的別被汗沾了,回頭杏兒該心疼了!”
說得秀兒臉更紅了,轉身往家跑,剛跑兩步又停下,回頭看肖杏兒,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兩人都笑了,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幾日后,魚塘終于露出了新模樣。壩埂被夯得平平整整,像條青黑色的帶子繞著池塘,上面還種了圈茭瓜苗,綠油油的,透著生機;塘底的淤泥清得干干凈凈,露出青黑色的軟泥,踩上去軟綿綿的;連進水口都用竹篾編了網,網眼細密,防止野雜魚混進來。王老漢用木桿測水深,喊著:“最深處五尺六!能養兩千條魚!”
“魚苗來了!”肖杏兒的喊聲剛落,就見公社水產站的拖拉機突突突開過來,車斗里裝著幾個大帆布桶。帆布桶里的魚苗黑壓壓一片,攪得水紋像撒了把碎銀子。技術員舉著網兜撈起幾條,魚身金閃閃的,在夕陽下像串活珠子:“這是建鯉,長得快,抗病性強,最適合咱這魚塘養?!?/p>
投放魚苗時,壯勞力們穿著膠鞋往塘邊移,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壞了剛修好的壩埂。肖杏兒捧起魚苗往水里放,小魚苗在他掌心竄來竄去,涼絲絲的癢,像有無數只小螞蟻在爬。秀兒也學著他的樣子,剛把魚苗捧起來,一條小魚突然蹦起來,濺了她滿臉水花,引得眾人笑:“秀兒這是被魚親了!看來這魚跟你投緣!”
秀兒抹了把臉上的水,也笑了,眼里的光比陽光還亮。
三柱媳婦突然指著水面喊:“快看!魚聚成圈了!”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無數小魚苗在水里繞著圈游,像朵不斷開合的花,忽大忽小,靈動得很。王老漢捋著胡子笑:“這是好兆頭!魚聚財,今年準是個豐收年!”
拖拉機突突突開走時,技術員從車窗探出頭喊:“記著勤換水!隔三差五撒點石灰消毒!我下個月來送新飼料!”肖杏兒揮著手應著,聲音洪亮:“知道了!謝謝您!”
轉身看見秀兒正往塘埂上插木牌,木牌是用家里的舊門板改的,打磨得光溜溜的,上面用紅漆寫著“肖家河魚塘,水深危險”,筆畫里還藏著個小小的“秀”字,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斑@是從供銷社買的漆,紅得鮮亮?!毙銉好九疲劾镩W著光。
暮色漫上來時,塘埂上亮起了馬燈,昏黃的光灑在水面上,像鋪了層碎金子。肖杏兒和秀兒蹲在新夯的壩埂上,看著水里的魚苗偶爾躍出水面,濺起的水花在燈影里像碎金子?!?/p>
三柱說要幫著搭個看魚棚,”秀兒往他手里塞了個熱饅頭,是她娘剛蒸好的,還冒著熱氣,“就搭在那棵老榆樹下,夏天能遮涼,冬天能擋風。”
肖杏兒咬著饅頭,面香混著麥香在嘴里散開。遠處李老黑家的彩電光暈又亮起來,粉的綠的光映在天上,倒不如眼前的魚塘耐看。
水里的魚苗還在游,偶爾有幾聲魚躍的響動,像在說著豐收的悄悄話。他知道,等過了年,他還得回省城的工地,但心里頭有了牽掛,干活也更有勁兒了。
這魚塘里養的不只是魚,還有他和秀兒的希望,像這水里的魚苗,正慢慢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