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杏兒離開肖家河那天,秀兒往他帆布包里塞了滿滿一兜紅薯干和窩頭。
天剛蒙蒙亮,塘埂上的露水還沒干,秀兒的布鞋踩在草葉上,洇出片深色的濕痕。“這是新曬的,加了點糖,比上次的甜。”她把帆布包的帶子系了個雙結,手指觸到包底的硬殼——那是她連夜用厚紙板糊的鞋樣,按他的腳碼剪的,“工地的布鞋磨腳,你找個針線好的嬸子,照著這個樣做雙厚底的。”
肖杏兒看著她手背上的疤,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魚塘的事別太拼,水涼就別下塘,等我回來……”
“知道啦。”秀兒抽回手,往他兜里塞了個紅布包,“這是我攢的雞蛋錢,你拿著零花。”紅布包在他掌心硌得慌,拆開一看,全是五分、一分的硬幣,邊緣都磨圓了,像串銀豆子。
村口的拖拉機突突響著,三柱正幫著往車上搬行李。看見肖杏兒過來,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滅:“杏兒哥,到了縣城工地給我捎包‘大生產’,這邊買的總覺得味兒不對。”他新娶的媳婦從車窗探出頭,手里揮著塊藍布:“秀兒妹子讓我給你帶的,說這布做的褂子耐臟。”
拖拉機駛過河灣時,肖杏兒回頭望了一眼。秀兒還站在塘埂上,藍布棉襖在晨霧里像朵打了苞的棉桃,手里的木牌被風刮得吱呀響,紅漆的“秀”字在朝陽下亮得晃眼。
縣城的工地比冬天更熱鬧了。腳手架像蜘蛛網似的罩著未完工的樓體,攪拌機轟隆隆轉著,水泥漿濺在紅磚上,凝成塊塊青灰色的疤。小栓拄著拐杖在料場篩沙子,看見肖杏兒回來,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帆布包上的銅哨叮當作響:“杏兒哥!你可回來了!老周師傅前兩天還念叨你呢。”
工棚里的煤油燈換了盞新的,玻璃罩擦得锃亮。絡腮胡大叔正用錐子扎鞋底,看見肖杏兒的帆布包,咧開嘴笑:“準是秀兒妹子給你塞好吃的了,分點嘗嘗?”他接過紅薯干時,粗糲的手指在布包上蹭了蹭,“這針腳,比我婆娘的強多了。”
肖杏兒把紅布包里的硬幣倒在木箱上,叮當聲驚醒了打盹的老貓。他數了三遍,整整兩塊三,夠買三斤棒子面。“給小栓買兩貼膏藥,”他把錢往絡腮胡手里塞,“他的腿還沒好利索,別總用涼水洗。”
夜里躺在鋪上,肖杏兒摸出秀兒糊的鞋樣。紙板上還帶著淡淡的魚腥味,邊緣被她用線縫了圈藍布條,針腳密得像魚鱗。隔壁鋪的老王翻了個身,鼾聲停了:“想秀兒妹子了?”他吧嗒著旱煙,火星在黑暗里明滅,“前兒我拉活路過水產站,聽見人說今年鯉魚價好,秀兒的魚塘準能賺大錢。”
肖杏兒沒說話,把鞋樣夾在枕頭下。窗外的月光漏進工棚,在地上畫了道銀線,像秀兒魚塘的水紋,可是,王玲的身影又出在了腦海里。
秀兒照料魚塘比喂雞上心十倍。
每天天不亮就扛著竹竿去塘邊轉悠,竹竿頭上綁著個鐵皮桶,里面裝著麩皮和豆腐渣的混合物。她踩著露水往水里撒料,手腕一抖,飼料便在水面鋪開片金黃的云,引得魚苗黑壓壓地涌過來,尾鰭拍打著水面,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
“秀兒姐,又喂魚呢?”丫丫挎著豬草筐路過,筐沿的紅綢子被風吹得飄蕩,“這魚長得比去年快,才一個月就長這么長了。”她用手比劃著,從膝蓋到大腿根,“比我弟弟還能長!”
秀兒笑著往她兜里塞了把炒黃豆:“等收了魚,給你做條糖醋的。”她蹲下身摸了摸塘埂上的茭瓜苗,新抽的嫩芽被夜里的霜打蔫了,趕緊回家抱來稻草,一圈圈纏在莖稈上,像給小苗穿了件黃棉襖。
王老漢三天兩頭來塘邊轉悠,比照看自家兒的還勤。他知道秀兒招人喜歡,秀兒母親又有病在身,隔三差五的幫襯著。手里的木桿插在水里,測完水深就蹲在埂上抽煙:“這水得再換次,昨兒我瞅見水面漂著層綠沫子,是要長浮萍的兆頭。”他往水里撒了把石灰,白煙在水面散開,“石灰能殺菌,就像人喝姜湯驅寒。”
秀兒學著他的樣子往水里撒石灰,嗆得直咳嗽。王老漢的孫子舉著風車跑過來,風車的紅綢子纏在她的辮梢上:“秀兒姐,我爺說你比我娘還會伺候魚。”
日頭爬到頭頂時,秀兒才踩著濕鞋回家。娘正坐在門檻上納鞋底,看見她褲腳的泥印,嘆了口氣:“歇會兒吧,看你這鞋磨的,后跟都快平了。”她往秀兒手里塞了塊玉米餅,“李老黑家的二小子來提親了,說要是你肯去礦上給他哥做飯,彩禮給五十塊。”
秀兒把玉米餅往桌上一放,餅渣濺了一地:“我不去。”她摸出肖杏兒寄來的信,信紙邊角都磨卷了,上面說縣城工地最近活兒多,每天能多賺兩毛錢,就是管得嚴,收工晚,“等忙完魚塘的事,我想去縣城找個零活。”
娘的針在鞋底戳出個洞:“縣城那地方哪是咱莊稼人待的?聽說城里人都看不起咱,嫌咱土氣。”
秀兒沒說話,拿起墻角的扁擔往水桶里舀水。塘埂上的茭瓜苗在風里搖,像無數只小手在招,她知道,那些魚苗正等著她去喂呢。
縣城工地的活兒比冬天重多了。要趕在雨季前封頂,工頭把工期壓得緊,天不亮就吹哨上工,月亮出來了才讓收工。肖杏兒跟著老周師傅砌墻,磚刀在手里舞得飛快,砂漿抹得又勻又平,老周總說:“杏兒這手藝,將來能當大工。”
晌午歇工,他蹲在墻根啃饅頭,就著咸菜往下咽。小栓端著搪瓷缸過來,里面是晾涼的綠豆湯:“杏兒哥,喝點水,剛從伙房打的。”他指著不遠處的磚窯,“那邊招人呢,聽說工資比咱這高,就是溫度太高,沒人愿意去。”
肖杏兒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磚窯的煙囪冒著黑煙,把半邊天都染成了灰黑色。“咱把手里的活兒干好就行,別瞎琢磨。”他把饅頭掰了一半給小栓,“多吃點,下午還有重活。”
正說著,就看見王玲和那個穿呢子大衣的男生從工地門口走過。男生手里提著個網兜,里面裝著蘋果和罐頭,王玲的皮鞋踩在碎石上,咯噔咯噔響,像踩在他心上。
“肖杏兒?”王玲突然停下腳步,眼鏡片反射著工地的陽光,“你怎么在這兒?”
肖杏兒把啃了一半的饅頭藏在身后:“干活。”
男生突然笑了,露出顆金牙:“王玲說你是她老鄉,怎么不去考大學?工地上的活兒多埋汰。”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濺起的泥點落在肖杏兒的帆布褲上。
王玲拉了拉男生的胳膊:“走吧,電影快開場了。”她轉身時,肖杏兒看見她書包上掛著個銀鎖,鎖上的“玲”字被磨得發亮,和那個穿皮夾克男人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兩人走遠了,肖杏兒才把饅頭拿出來,繼續往嘴里塞,可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摸出秀兒的信,信紙被汗水洇得發皺,上面說魚塘的茭瓜結了小瓜,像串綠燈籠,還說王老漢教她給魚治病,撒點苦楝子葉就行。
“杏兒哥,該上工了。”小栓拄著拐杖過來,手里拿著個紅布包,“秀兒姐托人帶來的,說是給你縫的護膝。”
紅布包里的護膝填著新棉花,針腳歪歪扭扭的,卻比工地上任何護具都暖和。肖杏兒往工地走時,聽見廣播里在唱新曲子,“春風啊吹綠了大地”,調子歡快得很,像秀兒魚塘里躍出水面的魚。
他不知道,此刻的肖家河,秀兒正蹲在塘埂上,把寫好的信塞進信封。信封上的地址被她描了又描,“縣城建筑工地肖杏兒收”,每個字都像剛澆了水的茭瓜苗,透著股子盼頭。風掠過水面,吹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手背上那道淡粉色的疤,在夕陽下像條閃著光的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