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的省城火車站,人擠得像罐頭里的沙丁魚,你挨著我,我靠著你,想轉個身都難。肖杏兒背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里頭給秀兒買的碎花布被人蹭得毛邊卷卷的,他時不時伸手按一按,生怕把布壓壞了。
小栓拄著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來送他,這木棍還是肖杏兒從工地廢料堆里給他找的,結實得很。小栓棉襖兜里揣著三個煮雞蛋,用塊藍布包著,手一直捂著,怕涼了:“杏兒哥,到家了跟我娘說一聲,就說我在這邊好著呢,開春暖和了就回,讓她別老惦記著。”小栓說話還有些奶氣,臉上凍得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蘋果。
肖杏兒點點頭:“知道了,你在這兒也好好的,別老想著干活,把腿養利索了比啥都強。”他看著小栓那條還沒完全好利索的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上次工地出事,若不是大家送醫及時,小栓這腿怕是就廢了。
站臺廣播“滋啦滋啦”響了起來,一個變調的女聲來回喊著:“372次列車,去肖家河方向的,晚點兩個鐘頭!晚點兩個鐘頭!”人群里立馬炸開了鍋,你一言我一語地罵開了。
“這破車,咋又晚點!”一個扛著蛇皮袋的漢子罵道,蛇皮袋里不知裝了啥,沉甸甸的,把他的肩膀壓得往下沉。
“可不是嘛,俺家娃還等著俺回去貼春聯呢!”一個大娘急得直跺腳,手里的籃子里裝著些糖果點心,用紅布蓋著,一看就是給孩子帶的。
肖杏兒被擠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穩住身子,靠在了公告欄前。公告欄上的時刻表泛黃發脆,底下不知誰用紅漆畫了只歪歪扭扭的喜鵲,尾巴翹得老高,正指著他要坐的372次列車,看著倒有幾分喜慶。
“借過借過!讓讓道!”一個穿軍大衣的老漢扛著扁擔擠了過來,扁擔兩頭掛著竹筐,筐里的活雞撲棱著翅膀,雞毛掉了一地,還粘了肖杏兒一帆布包。
老漢猛地停下腳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肖杏兒的鞋:“小伙子,你這鞋底子都快掉了,咋不找個地方補補?這一路雪天寒地的,腳非凍壞不可。”
肖杏兒低頭瞅了瞅,可不是嘛,鞋幫裂了道縫,凍得發紅的腳趾頭都快露出來了。這鞋是秀兒去年給他納的,針腳又密又勻,平日里他舍不得穿,一直墊在工棚枕頭底下,除了工地碎石太多扎腳時穿一穿,平時都是穿草鞋。今兒要趕路,他才特意拿出來穿上,沒想到還是磨壞了。
“前頭有補鞋的!就在那拐角那兒!”老漢朝東頭努了努嘴,又扛著扁擔往前擠去,嘴里還念叨著:“這雞可得看好了,是給俺那沒過門的兒媳婦家帶的。”
肖杏兒順著老漢指的方向擠過去,補鞋攤前坐著個戴墨鏡的女人,頭發用塊方巾包著,只露出個下巴,下巴上還有顆小小的痣。她手指頭上涂著紅指甲,亮得扎眼,正拿錐子使勁穿透一只舊鞋底,動作麻利得很。
女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墨鏡滑下來一角,肖杏兒瞅見她左眼有道疤,不長,卻很明顯,像是被啥東西抓的。“補鞋?”女人開口問道,聲音跟砂紙磨木頭似的,粗啞得很。
“嗯,補補鞋底。”肖杏兒把鞋遞過去。
女人接過鞋,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用錐子在鞋底戳了戳:“兩塊錢。”她說話不拖泥帶水,拿起針線就開始縫補,錐子在鞋底轉了個圈,“這鞋針腳密,納鞋的人上心了,是個實在人。”
肖杏兒掏錢時,瞥見她旁邊的筐里堆著些碎皮料,里頭混著塊眼熟的碎花布,跟他給秀兒買的那塊一模一樣,連上面的小碎花都分毫不差。他心里咯噔一下,剛想問問,女人突然抓起錐子,在他帆布包上輕輕劃了道印:“路上當心點,最近不太平,有扒火車的。”
肖杏兒愣了愣,還想再問些啥,女人卻低下頭繼續補鞋,再也不搭理他了。他拿著補好的鞋,心里犯嘀咕,這女人咋會有跟他買的一樣的碎花布?還特意提醒他有扒火車的,真是奇了怪了。
綠皮車進站時,天已經擦黑了,遠處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透過霧氣灑在雪地上,泛著一層淡淡的光。肖杏兒跟著人群往車上擠,剛踏上火車踏板,就聽見有人喊:“抓小偷啊!抓小偷!俺的錢被偷了!”
他心里一緊,趕緊摸了摸口袋,給秀兒買的碎花布還在,卻多了張紙條。他把紙條展開,上面是鉛筆字,歪歪扭扭的:“別坐最后一節車廂。”字跡看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車廂里熱得像蒸籠,汗味、煙味、還有劣質肥皂的味道混在一起,嗆得人直咳嗽。肖杏兒被擠在過道里,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后背頂上個穿皮夾克的男人,那男人老用胳膊肘懟他的腰,懟得他生疼。
他想起補鞋女人的話,往前面挪了挪,眼睛往后瞅了瞅,看見最后一節車廂的門被鐵絲纏著,鐵絲上還掛著個“禁止通行”的牌子,可那牌子被人掰得歪歪扭扭的。幾個壯漢正鬼鬼祟祟地往車窗里爬,動作麻利得很,一看就是慣犯。
“哐當”一聲,火車突然開動了,穿皮夾克的男人沒站穩,踉蹌著撞了過來,手里的報紙掉在了地上。肖杏兒眼尖,瞅見報紙里夾著把彈簧刀,刀刃閃著寒光,看著就嚇人。
男人慌忙撿起報紙,把刀藏好,脖子上掛的銀鎖露了出來,鎖上刻著個“玲”字。肖杏兒心里一動,王玲的名字里也有個“玲”字,這男人會跟她有關系嗎?他正琢磨著,那男人卻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兇巴巴的,嚇得他趕緊把頭轉了過去。
半夜過隧道時,車廂突然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黑暗里不知誰喊了一聲“停電了”,緊接著就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還有人喊“我的包!我的包被搶了!”
肖杏兒感覺有人在扯他的帆布包,他趕緊死死按住,只聽“刺啦”一聲,帆布包被撕開了道大口子。他心里急得不行,那里面可有給秀兒買的碎花布。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手電筒亮了起來,昏黃的光柱在車廂里晃來晃去。肖杏兒趕緊低頭查看,穿皮夾克的男人早就沒影了,他的帆布包被劃了道大口子,給秀兒買的碎花布也不見了。
“剛才那伙人是扒車賊!”鄰座的大爺喘著氣說,大爺手里攥著個旱煙袋,煙袋桿都被他攥得發白了,“前幾天我就聽說,有個姑娘坐這趟車,嫁妝被搶了,那姑娘性子烈,跳車去追,結果摔斷了腿,現在還在醫院躺著呢!”
肖杏兒摸了摸藏在內襯的錢,還好沒丟,這才松了口氣。他突然想起補鞋女人筐里的碎花布,難道她早就知道會出事?那她跟那些扒車賊是一伙的,還是另有隱情?
天快亮時,火車在中途站臨時停下了,說是要加水。肖杏兒下車透透氣,外面的冷空氣一下子涌了過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卻也讓他清醒了不少。
他看見鐵軌邊蹲著個穿紅棉襖的姑娘,正拿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啥。他走近一瞅,姑娘畫的是個魚塘,塘里還有幾條小魚,畫得有模有樣的。再一瞧,姑娘手里拿著塊碎花布,跟他丟的那塊一模一樣。
“這布是你的不?”姑娘抬頭問道,臉上沾著些泥,卻遮不住那雙亮得像星星的眼睛。
肖杏兒趕緊點頭:“是我的,是我的!你在哪兒找著的?”
姑娘把布遞給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昨晚那伙人扒下來的,他們在那邊分贓,我趁他們不注意,就把這塊布搶回來了。”她指了指遠處的山,“我家就在肖家河對岸,姓劉,你叫我丫丫就行,俺娘總這么叫我。”
火車鳴笛了,馬上就要開了。丫丫突然想起了啥,趕緊說:“對了,秀兒姐讓我給你捎句話,說魚塘的魚凍壞了不少,她怕你擔心,沒敢跟你說。”
肖杏兒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秀兒為了那個魚塘費了多少勁,這下可糟了。
車到站時,雪下得正緊,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白色。肖杏兒踩著沒膝的積雪往家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遠遠地,他看見老槐樹下站著個人,藍布棉襖上落滿了雪,像個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秀兒,她手里攥著他忘在工棚的草帽,帽檐上的藍布條在風里飄來飄去。
“杏兒哥!”秀兒看見他,聲音帶著哭腔,跑過來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肖杏兒趕緊扶住她,這才看見她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繃帶里滲著暗紅的血,看著觸目驚心。“咋弄的?”他著急地問。
“前兒鑿冰撈魚,被冰碴劃的。”秀兒把手往身后藏,不好意思地說,“我娘聽人說你今兒回來,我一早就來這兒等了,等了三個鐘頭。”她的睫毛上結了層白霜,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冷空氣中。
肖杏兒把找回來的碎花布遞給她:“給你買的,做件新裙子穿。”
秀兒接過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卻盯著他的帆布包問:“這包咋破了?路上是不是出事了?”
他剛要說話,院里就傳來肖母的喊聲:“杏兒!杏兒回來沒啊?飯菜都快涼透了!”肖杏兒抬頭一看,自家土坯房的煙囪冒著裊裊炊煙,屋檐下掛著的玉米串被雪壓得沉甸甸的,像串金燈籠,看著心里暖暖的。
“嬸子在叫你呢。”秀兒抹了把臉,把眼淚蹭掉,“我家也該做飯了,我先走了啊。”
“我送你。”肖杏兒說著就要跟上去。
“不用不用,不遠,幾步路就到了。”秀兒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往自家方向走,雪地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很快又被新下的雪蓋住了些。
肖杏兒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秀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轉身進了院。
肖母早就等在門口了,看見他回來,趕緊迎上來,拍著他身上的雪:“可算回來了,凍壞了吧?快進屋,屋里暖和。鍋里給你留著熱乎的雞蛋羹,還有你愛吃的紅燒肉,快趁熱吃。”
屋里的炕燒得熱乎,一進去就渾身暖和。肖母給他端來一碗雞蛋羹,黃澄澄的,上面撒了點蔥花,香氣撲鼻。她坐在炕邊,絮絮叨叨地說:“秀兒這閨女實在,知道你要回,昨兒就把家里僅有的那塊臘肉送了塊來,說給你補補身子。還跟我念叨,說你在外面干活辛苦,讓我多給你做點好吃的。”
肖杏兒扒拉著雞蛋羹,心里卻一直想著秀兒手上的傷,還有那凍壞的魚塘,一口也吃不下多少。
大年初一這天,村里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鞭炮聲。孩子們穿著新衣服,在雪地里追逐打鬧,手里拿著糖塊,笑得合不攏嘴。肖杏兒跟著肖母去給村里的長輩拜年,遇見不少熟人,大家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杏兒回來啦,在外面掙大錢了吧?”
“這孩子,看著就出息!”
肖杏兒笑著一一回應,心里卻有些不是滋味。他哪掙著啥大錢了,不過是在工地賣苦力罷了。
第二天,肖杏兒惦念著秀兒。肖杏兒提著些點心糖果,去了秀兒家。秀兒正在院子里劈柴,右手不敢使勁,只能用左手掄著斧頭,臉憋得通紅,額頭上滲著細細的汗珠。
“我來吧。”肖杏兒趕緊走過去,接過斧頭。他掄起斧頭,“哐當”一聲,一根木頭就被劈成了兩半,動作麻利得很。
秀兒站在一旁,搓著手說:“杏兒哥,魚塘的魚,其實凍得差不多了,我沒敢跟你說,怕你擔心。”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頭也低了下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沒事,凍了就凍了,來年咱再養,總會好起來的。”肖杏兒掄著斧頭,一下一下地劈著柴,“過了年,我還得回工地,多掙點錢,到時候給你買些好的魚苗。”
秀兒愣了一下,抬起頭看著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失落,卻很快又笑了:“那你在那邊,可得當心身體,別太累著自己。工地上活重,別硬扛著。”
肖杏兒“嗯”了一聲,斧頭落下,劈碎的木柴濺起細小的雪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知道,過完這個年,還得踏上回省城的路,繼續在工地打拼。只是心里頭,好像多了些啥,沉甸甸的,暖乎乎的,那是對秀兒的牽掛,也是對未來的期盼。
春節的腳步越來越近,村里的年味也越來越濃。家家戶戶都忙著貼春聯、掛燈籠,準備著年夜飯。肖杏兒看著這熱鬧的景象,心里想著,過幾天,就能和家人、和秀兒一起吃年夜飯了,這一年的辛苦,好像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