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清晨，肖家河的雪停了。

肖杏兒被窗外的喧鬧聲吵醒，披衣出門時，看見秀兒正踮著腳往自家門框上貼春聯。紅紙上的“福”字被風吹得嘩啦響，她右手纏著繃帶，左手舉著漿糊刷子，刷一下就往墻上按一下，動作笨拙得像只學飛的麻雀。

“我來！”肖杏兒跑過去時，秀兒剛好沒站穩，春聯“啪”地掉在雪地里。他慌忙去撿，指尖觸到紅紙的瞬間，忽然想起王玲家的春聯——回來時路過鄰村，看見王玲父親貼的是燙金對聯，邊角鑲著銀線，在太陽底下亮得晃眼。

秀兒的臉紅到了耳根，看著他把春聯往門上貼。肖杏兒的手掌還帶著工地上磨出的硬繭，按在紅紙上卻輕得很，生怕把紙弄破了。“這字是誰寫的？”他指著“春風入喜財入戶”的上聯，筆畫歪歪扭扭的，倒有股子憨勁。

“是丫丫她哥寫的，”秀兒往遠處指，河對岸的煙囪正冒白煙，“其實這詞是我琢磨的，村里多半家的春聯都是我湊的句，就李老黑家找了鎮上先生寫的，說要配他家的彩電。”

肖杏兒剛把橫批“萬事如意”貼好，就聽見肖母在院里喊：“杏兒！快回來炸丸子！”秀兒趕緊往自家跑，藍布棉襖的衣角掃過雪堆，濺起細碎的雪沫：“我家也該剁肉餡了！”他望著秀兒的背影，心里忽然泛上點酸——王玲從不干這些粗活，她的手總是白凈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廚房里的油鍋已經冒煙了。肖母把蘿卜絲拌進肉餡里，筷子攪得咚咚響：“李老黑家昨晚又放鞭炮了，說是他承包的礦場賺了大錢，買了臺十八寸的彩電，比王老漢家的黑白機大多了。”她往油鍋里扔了個丸子，“全村人都去瞅新鮮，就秀兒家沒去，她娘說眼饞那物件干啥，不如多剁兩刀肉餡。”

肖杏兒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濺在腳邊：“知道了。”他想起省城百貨大樓里的彩電，屏幕上的人笑得活靈活現，王玲曾說過，等她念完書，家里也要買一臺。可此刻聞著油鍋里的香味，倒覺得不如秀兒去年送的紅薯干實在。

晌午時分，村里的鞭炮聲開始斷斷續續地響。肖杏兒提著丸子往秀兒家走，路過李老黑家門口時，聽見院里傳來“霍元甲”的喊聲。二十來號人擠在院里，盯著墻上的大彩電，李老黑叼著煙站在一旁，胸脯挺得像座山：“這叫彩色電視機，能看見人的臉紅不紅！”

有人指著屏幕喊：“這不是鄰村王玲她表哥嗎？在縣劇團唱戲的！”肖杏兒的心猛地一跳，擠進去看時，屏幕上的人果然有點像王玲，梳著齊耳短發，眼睛亮閃閃的。他站了片刻，聽見有人議論：“聽說王玲在省城也看上彩電了，她對象家是干部……”

“杏兒哥！你咋在這？”丫丫的聲音把他拽回神，紅棉襖的小姑娘正踮著腳往老槐樹上掛燈籠，“秀兒姐又去魚塘了，說要再撈兩條魚！”

肖杏兒拔腿往河邊跑，遠遠看見秀兒正蹲在魚塘邊，手里舉著鎬頭往冰面砸。繃帶早就濕透了，紅殷殷的血滲出來，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印子。“你咋又來了？”他跑過去奪下鎬頭，冰面上的裂縫里浮著幾條凍僵的魚，白花花的像碎銀子。

“我想撈幾條給你家過年，”秀兒的眼淚掉在冰上，瞬間凍成了小冰晶，“李老黑家今晚要放《廬山戀》，全村人都去看，我想著……想著咱兩家湊點魚，也算有點年味兒。”

肖杏兒把她拽起來往家走，秀兒的鞋里灌滿了雪，走一步趔趄一下：“丸子我給你放灶臺上了，快回去烤烤火。”他忽然想起王玲肯定在看彩電，或許正和那個穿呢子大衣的男生一起笑，心里像被冰碴扎了下。

年夜飯的桌子擺在炕上。肖母端上燉豬肉時，院門外突然傳來鞭炮聲，是秀兒家放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誰似的。“去叫秀兒過來一起吃，”肖母往他碗里夾了塊排骨，“她娘今早在磨坊摔了腿，家里就她一個人忙活。”

肖杏兒跑到秀兒家時，她正蹲在灶臺前啃干窩頭，鍋里的水還沒燒開。看見他進來，秀兒慌忙把窩頭藏在身后：“我這就吃飯了。”灶臺上貼著她寫的春聯草稿，字跡娟秀，比丫丫她哥寫的好看多了。

“我娘讓你過去。”肖杏兒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她的手凍得像塊冰，繃帶下的傷口還在滲血。“別藏了，我都看見了。”他忽然想起王玲吃飯時總用銀勺子，襯得手腕上的細鐲子亮晶晶的，可此刻握著秀兒粗糙的手，倒覺得踏實。

兩家的人湊在一炕桌前時，肖母把最大的雞腿夾給秀兒：“多吃點，看你瘦的。”秀兒紅著臉往肖杏兒碗里塞，兩個人的筷子在半空碰了一下，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窗外傳來李老黑家的歡呼聲，大概是彩電里放了啥熱鬧橋段，可肖杏兒覺得，就著油燈聽著彼此的呼吸聲，比啥都暖。

“杏兒哥在省城見過彩電不？”秀兒突然湊過來，嘴里還嚼著丸子，“李老黑說城里的彩電有這么大！”她張開胳膊比劃著，綁著繃帶的手差點把碗碰翻。

“見過，”肖杏兒往她碗里添丸子，“在百貨大樓里，能看見人臉上的汗珠子。”他想起王玲曾說，等她家買了彩電，就請他去看《紅樓夢》，可此刻他看著秀兒嘴角沾著的丸子渣，忽然覺得那承諾像場沒睡醒的夢。

守歲的時候，肖母給秀兒包了個紅包，里面是五塊錢。“拿著買塊新布，”她把錢塞進秀兒手里，“開春做件新衣裳，別總穿這件打補丁的。”秀兒剛要推辭，就被肖杏兒按住手：“拿著吧，這是你嬸子的心意。”他的指尖觸到她掌心的繭子，忽然想起王玲的手總是戴著手套，連寫字都嫌筆桿磨得慌。

午夜的鐘聲敲響時，李老黑家的彩電聲音突然拔高，蓋過了全村的鞭炮聲。肖杏兒和秀兒站在院里看煙花，火星子在黑夜里開出一朵朵花，又簌簌落下來，像誰撒了把星星。

“杏兒哥，”秀兒突然說，“等天暖和了，我想把魚塘填了種玉米。”

肖杏兒轉頭看她，月光落在她凍得發紅的鼻尖上：“為啥？”

“養魚太費力氣了，”她踢了踢腳下的雪，“李老黑說礦上要招人，我想去試試，聽說一個月能掙三十塊，夠買臺黑白電視了。”

肖杏兒望著她被寒風吹亂的發絲，心里泛起一陣酸澀。他知道，秀兒的肩膀扛起了太多生活的重擔，卻還在為了未來的一點點光亮努力掙扎。礦上的活兒危險又辛苦，可她眼里卻閃著對新生活的期盼，那是比任何彩電都耀眼的光。

鞭炮聲不知何時停了。雪又開始下起來，落在李老黑家亮著的窗戶上，把彩電的光暈染成一片模糊的紅。肖杏兒忽然握緊了秀兒的手，她的手雖然涼，卻比任何承諾都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