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中學的紅榜貼出來那天，日頭正毒。肖杏兒赤著膊往腳手架上遞磚，汗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在沾滿水泥的褲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磚刀在他手里翻飛，每塊紅磚都碼得整整齊齊，像他心里那些不敢言說的念想。

“杏兒哥！杏兒哥！”小栓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帆布包上的銅哨被顛得叮當作響，聲音尖得像要把工地上空的熱浪戳出個洞，“王玲考上北京大學了！紅榜上第一個就是她的名字！字大得老遠就能看見！”

肖杏兒手里的磚“啪”地砸在跳板上，濺起的沙礫彈在他腳背上。他扒著腳手架的鋼管往下看，陽光把小栓的影子拉得老長，紅榜的一角在風里掀動，像面褪了色的紅旗，邊角卷得像片干枯的荷葉。鋼管被他攥得發燙，銹跡蹭在手心，留下道褐紅色的印子，疼得鉆心。

“知道了。”他彎腰撿磚，指腹按在磚面上的凹痕里，那是無數個日夜被磚刀磨出的印記。

收工的哨聲響起時，夕陽正把工地染成金紅色。肖杏兒揣著剛發的工資，往縣城供銷社走。玻璃柜臺里擺著本硬殼筆記本，封面印著天安門，邊角燙著金，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這是最新款的，”售貨員用指甲敲著玻璃，“八毛五一本，當賀禮最合適。”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三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被汗水浸得發軟。付了錢，筆記本的邊角硌在掌心，像塊小小的烙鐵。路過布店時，櫥窗里掛著塊湖藍色的的確良，風一吹，布料輕輕擺動，像王玲那天穿的藍布裙。他站在櫥窗前，看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沾滿水泥的工裝褲，磨破的解放鞋，還有額頭上沒擦干凈的灰，和那塊鮮亮的布料格格不入。

王玲家的院門敞著，槐樹下的石碾子上堆滿了紅布包的禮品。李書記穿著中山裝，握著王玲父親的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老王啊，恭喜恭喜！咱縣多少年沒出過北大生了，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穿呢子大衣的男生站在王玲身邊，頭發梳得油亮，手里提著個網兜，里面裝著水果罐頭和麥乳精，金牙在夕陽下閃得刺眼。

“杏兒哥？”王玲看見他，眼睛亮了亮，剛要往前走，就被男生拉住胳膊。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領口系著個蝴蝶結，像朵剛綻開的梔子花。

“這不是工地搬磚的嗎？”男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黃稠的痰落在青石板上，“來討喜糖？我們家的糖可金貴，大白兔奶糖，不是誰都能吃的。”他故意把網兜往王玲懷里塞，胳膊肘差點撞在她臉上，“玲兒，咱去縣照相館拍張照片留念，讓那些沒文化的瞧瞧，啥叫鳳凰飛上枝頭變金鳳凰。”

肖杏兒把筆記本往身后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滴在磨破的褲腳上：“我來道賀。”

“道賀？”男生突然笑起來，聲音尖得像指甲刮過玻璃，周圍的人跟著哄笑，笑聲撞在院墻上，彈回來砸在肖杏兒臉上，“你能道啥賀？給她搬磚蓋樓？還是送她兩斤紅糖補氣血？我聽說你前陣子還被抓進拘留所了？這種人也配來道賀？”

王玲的臉漲得通紅，用力推了男生一把：“張磊你別胡說八道！”她從口袋里摸出顆水果糖，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橘黃色的糖塊，“杏兒哥，謝謝你來。這糖你拿著。”

糖紙在掌心硌得慌，肖杏兒突然抓住張磊的衣領。呢子大衣的料子滑溜溜的，像泥鰍的背，帶著股廉價香水的味道。“你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很低，像工地上正在啟動的攪拌機，憋著股要爆發的勁兒。

“咋？想打架？”張磊揮拳砸過來，金牙在肖杏兒眼前晃。肖杏兒側身躲過，一拳搗在他肚子上。張磊像只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網兜里的罐頭滾出來，“啪”地摔在青磚上，橘黃色的汁水濺了滿地，像攤凝固的血。

“抓流氓啊！”張磊的母親尖叫著撲過來，指甲撓在肖杏兒胳膊上，留下幾道血痕。兩個戴紅袖章的聯防隊員從人群里擠出來，反剪肖杏兒的胳膊往門外拖。他掙扎著回頭，看見王玲站在人群里，手里的筆記本掉在地上，天安門的圖案被無數只腳踩得模糊不清，像他心里那些碎掉的念想。

拘留所的七天像場漫長的梅雨。水泥地上的霉味鉆進骨頭縫，肖杏兒蜷縮在墻角，數著墻上的裂紋。裂紋像張網，把他困在里面，動彈不得。絡腮胡大叔托人送來的饅頭硬得像石頭，啃起來能硌掉牙，咽下去時，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他總想起王玲的紅榜，紅色的紙在陽光下閃著光，“北京大學”四個字像四顆釘子，釘在他心上。想起那張印著北大校徽的錄取通知書，想起張磊嘴角的金牙——那顏色，和李老黑家彩電里的反派一樣刺眼，讓人心里發堵。

出來那天，小栓拄著拐杖在門口等他，眼睛腫得像核桃，眼白里布滿血絲：“杏兒哥，王玲前天走了，坐火車去BJ了。”他往肖杏兒手里塞了封信，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是小栓的筆跡，“她讓我轉交給你的，說怕寄丟了。”

信是用方格稿紙寫的，字跡娟秀，還帶著淡淡的墨水香。“謝謝你的紅糖，很甜。筆記我會好好記的。”信紙背面印著北大的校徽，燙金的字體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塊冰，凍得他指尖發麻。

肖杏兒把信揣進懷里，往工地走。路過電影院時，《廬山戀》的海報還貼在墻上，只是女主角的臉被雨水泡得發漲，顏色暈開，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廟會，王玲穿著紅棉襖，舉著糖葫蘆站在戲臺前，陽光落在她的羊角辮上，辮梢的紅綢子晃得他眼睛發花。如今，那團紅色像燒盡的火苗，只剩點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日子像工地的攪拌機，轟隆隆轉著，把日子攪成灰。肖杏兒成了工地上最拼命的人，別人搬十塊磚，他搬二十塊；別人砌一面墻，他砌兩面。老周師傅看著他布滿老繭的手，嘆了口氣：“杏兒，你這是在跟自己較勁，何必呢？”

他只是笑笑，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在他臉上，能看見眼角新添的皺紋，像工地上那些被車輪碾出的轍。

轉眼過了三年，三年里，縣城的樓房蓋起了一排又一排。肖杏兒從小工熬成了大工，手里的磚刀磨短了三寸，木柄被磨得油光發亮，像塊老玉。工資袋里的錢越來越厚，他把錢分成三份，一份寄回家給肖母，一份攢起來，還有一份，藏在木箱的角落，上面壓著秀兒寄來的信。

秀兒的信每個月都來，從不間斷。信封上貼著八分的郵票，有時是長城圖案，有時是花鳥圖案。信里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春天的柳葉，夏天的荷葉，秋天的蘆花，冬天的冰凌化成的水痕。她的字跡越來越工整，從一開始歪歪扭扭的像爬蟲，到后來一筆一劃，像田里整齊的禾苗。

“今年賣魚賺了八十塊，給娘買了臺縫紉機，蝴蝶牌的，紅色的，可好看了。娘說等我出嫁時，給我做一床新被褥。”

“王老漢的孫子要娶媳婦，讓我幫著寫喜聯。我寫了‘百年好合’，他說比鎮上先生寫的還有喜氣。”

“魚塘邊的茭瓜結滿了茭白，割了一茬又一茬。我腌了些，下次讓王老漢給你捎去，配饅頭吃可香了。”

肖杏兒把信按月份捆好，藏在木箱最底層，上面壓著秀兒糊的鞋樣。紙板上的魚腥味早就散了，只剩點淡淡的霉味，像段被遺忘的時光，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突然鉆進鼻腔，勾出些暖暖的念想。

第三年深秋，工地上要搶建一棟教學樓，趕在冬天來臨前封頂。肖杏兒踩著跳板往三樓運水泥，跳板在他腳下微微晃動，像條不安分的蛇。突然聽見樓下有人喊他的名字，聲音穿過攪拌機的轟鳴，像根細針，扎破了他緊繃的神經。

“杏兒哥！”

他低頭往下看，跳板突然晃了一下，像是被風撞了下。肖杏兒慌忙去抓腳手架的鋼管，腳下一滑，整個人像片落葉似的摔下去，重重地砸在堆著鋼筋的地面上。

腳踝傳來鉆心的疼，像被無數根鋼針扎著，眼前的腳手架開始旋轉，最后定格成秀兒魚塘的籬笆架，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像他心里那些纏繞的思緒。

醒來時，肖杏兒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小栓正往他腳踝上敷草藥，綠糊糊的藥膏散著刺鼻的味，像是混合了薄荷和不知名的野草。“杏兒哥，你可醒了！你都躺兩天了，可把我嚇壞了。”小栓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睛紅得像兔子，“秀兒姐來了，在外面給你熬粥呢。”

帆布門簾被掀開，秀兒端著個粗瓷碗走進來。她比三年前高了些，頭發梳成了條油亮的大辮子，辮梢纏著藍布條，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臉上的輪廓長開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出落得水靈靈的。看見肖杏兒醒了，她手一抖，粥灑在地上，熱氣騰起的霧里，她的眼睛亮得像當年的魚塘，映著窗外的光。

“你咋來了？”肖杏兒想坐起來，腳踝的疼讓他倒吸口冷氣，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

秀兒趕緊放下碗，按住他的肩膀：“別動，醫生說你得好好躺著。”她的掌心帶著粗糲的繭子，蹭過他的胳膊，帶來種踏實的暖意，“王老漢去縣城賣魚，路過工地，說你從跳板上摔下來崴了腳，躺了兩天了。我一聽就趕緊來了，搭了推廣站的拖拉機，坐了三個鐘頭呢。”

她往碗里舀了勺粥，用嘴吹了吹，遞到他嘴邊：“我娘說黑魚湯能治跌打損傷，我從魚塘撈了條最大的，足有三斤重，燉了鍋湯，還放了點枸杞和紅棗。”

湯里飄著蔥花，油花在水面聚成朵小小的云。肖杏兒喝了一口，鮮美的味道瞬間充滿了口腔，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得像團火。眼眶卻突然熱起來，三年的苦，三年的累，三年說不出的相思，都在這口湯里，燙得人喉嚨發緊，眼淚差點掉下來。

秀兒坐在床沿，拿起他扔在一旁的工裝褂子，給他縫補磨破的袖口。針線在布上穿梭，像條游來游去的魚，靈活而輕快。“魚塘今年收了三百斤魚，”她低著頭說，聲音輕輕的，像怕驚擾了什么，“我存了點錢，想在縣城開個魚攤，就在菜市場門口，離你工地近點，這樣我就能常來看看你了。”

肖杏兒看著她鬢角的碎發，被燈光照得泛著層淡淡的金邊。突然想起三年前拘留所的墻角，想起那些數著裂紋度過的日夜。原來有些傷口，不是靠拼命就能愈合的，得靠這碗黑魚湯的暖，靠這雙縫補袖口的手，靠這雙亮閃閃的眼睛——像黑夜里的魚塘，總能盛下所有的月光。

遠處的廣播又響了，還是那首熟悉的“春風啊吹綠了大地”，旋律歡快而明亮。肖杏兒接過秀兒遞來的粥碗，這一次，甜味終于壓過了苦，在舌尖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