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工地的磚墻上，用白石灰畫的進度表被雨水洇得發藍。肖杏兒數著表上的橫道，突然攥緊了磚刀——再過三天，就是王玲的生日。
這個日子像枚生銹的釘子，在他心里鉚了五年。那年他還是個半大孩子，跟著父親去鄰村趕廟會，看見王玲穿著紅棉襖，舉著糖葫蘆站在戲臺前。她娘笑著說：“今兒是我們玲兒十歲生日，特意給她扯了塊紅布做新襖。”陽光落在王玲的羊角辮上，辮梢的紅綢子晃得他眼睛發花。
“杏兒哥，發啥愣？”小栓的拐杖在磚堆上磕出悶響，搪瓷缸里的綠豆湯晃出圈水紋，“老周師傅叫你去搬鋼筋呢?！?/p>
肖杏兒把磚刀往腰間一別，指尖觸到帆布兜里的紅布包。里面是秀兒新寄來的錢，用細麻繩捆著，五毛的紙幣上還帶著魚塘的潮氣。他數過三遍，一共四塊七，夠買兩貼止痛膏，給小栓敷腿；夠買三斤麩皮，讓秀兒摻在魚飼料里；還夠……他不敢往下想，鋼筋的鐵銹蹭在手心，像塊發燙的烙鐵。
工棚的木箱里，藏著秀兒前兒寄來的信。信紙邊緣沾著片干枯的茭瓜葉，上面說魚塘的魚苗開始長鱗片了，王老漢教她用菜籽餅喂魚，長得又快又肥?！暗荣u了魚，就去縣城給你扯塊好布，做件新褂子?！弊舟E被淚水洇過，“我娘的腿好多了，能下地摘菜了?！?/p>
肖杏兒摩挲著信紙，突然想起王玲書包上的銀鎖。那天在工地門口，陽光把“玲”字照得發亮，和記憶里戲臺前的紅棉襖疊在一起。他摸出秀兒糊的鞋樣，紙板上的魚腥味混著工棚的汗味，嗆得人鼻子發酸。
生日前一天，肖杏兒揣著紅布包往縣城供銷社走。路過電影院時，海報上的《廬山戀》女主角正對著男主角笑，眉眼間竟有幾分像王玲。售票窗口排著長隊，穿呢子大衣的男生正給女生買冰棍，女生的皮鞋尖點著地面，和王玲那天的姿勢一模一樣。
供銷社的玻璃柜里，擺著個奶油蛋糕。粉白的奶油堆成朵玫瑰花，旁邊插著根紅蠟燭，標簽上寫著“八塊五”。肖杏兒的手指在玻璃上按出個印子，指腹的老繭蹭得玻璃沙沙響。
“要買嗎？”售貨員嗑著瓜子，指甲涂著紅藥水，“這可是縣城最好的蛋糕，昨天李書記家的公子剛買了一個?！?/p>
肖杏兒往后退了退，帆布兜里的硬幣硌得慌。四塊七，夠買半盒蛋糕，卻不夠買張電影票。他轉身往菜市場走，看見個賣紅糖的攤子，糖塊在粗瓷碗里閃著琥珀色的光。
“稱兩斤紅糖。”他把錢往攤上拍，硬幣滾了一地，像串逃竄的銀豆子。
攤主是個豁牙的老太太，用牛皮紙包紅糖時，指縫里的糖渣簌簌往下掉：“后生是給對象買的吧？這糖補氣血，姑娘家愛吃。”
肖杏兒沒說話，攥著紅糖往工地走。路過磚窯時，看見絡腮胡大叔正往家走，手里提著個紙包，里面露出塊蛋糕角：“給我家丫頭買的，今兒她生日。”他拍著肖杏兒的肩膀，“你也該給秀兒妹子買點啥，人家在村里幫你照看著魚塘，多不容易。”
紅布包在兜里越來越沉。肖杏兒蹲在工地的墻根下，把紅糖倒在搪瓷缸里，用熱水沖開。紅糖在水里打著旋，像朵不斷散開的花。他想起秀兒手背上的疤，想起她往帆布包里塞紅薯干時的樣子，喉結滾動著，把紅糖水往嘴里灌，甜得發苦。
生日當天，肖杏兒揣著紅糖往王玲家的方向走。路過縣中學時，聽見瑯瑯的讀書聲，突然想起王玲說過，她在縣城由師專改讀高中，將來要考大學。校門口的梧桐樹下，王玲正和那個穿呢子大衣的男生說話，男生手里捧著個蛋糕盒，粉白的蝴蝶結在風里飄。
“肖杏兒？”王玲看見他，眼鏡片后的眼睛亮了亮，“你怎么在這兒？”
肖杏兒把搪瓷缸往身后藏，紅糖的甜香順著風飄過去：“路過?！?/p>
男生把蛋糕盒往王玲懷里送：“我爸托人從市里帶的，奶油蛋糕，嘗嘗？”他瞥了肖杏兒一眼，嘴角的金牙閃了閃，“你這缸子裝的啥？不像茶水?！?/p>
王玲的手指在蛋糕盒上摩挲著，突然說：“杏兒哥，你等我一下?！彼D身往教室跑，藍布裙角掃過肖杏兒的褲腿，像片輕盈的云。
男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聽說你在工地上搬磚？我爸說，將來這縣城的樓房都是我們家開發的，到時候讓你給我家看大門，咋樣？”
肖杏兒沒理他，盯著手里的搪瓷缸。紅糖水上浮著層白沫，像秀兒魚塘里的浮萍。
王玲跑回來時，手里拿著本書：“這是我攢的筆記，你要是想考夜校，或許用得上。”筆記本的封面上畫著朵荷花，筆尖的墨跡還沒干，“我生日，沒啥好送你的。”
蛋糕盒的奶油香混著紅糖的甜香，在空氣里纏成團。肖杏兒突然把搪瓷缸往她手里塞：“我娘說紅糖補氣血。”轉身就往工地跑，帆布兜里的硬幣叮當作響，像誰在數著他沒說出口的話。
路過菜市場時，他看見個賣魚的攤子?；畋膩y跳的鯉魚在水盆里甩尾巴，鱗片在陽光下閃著金紅的光，像秀兒信里說的那樣。攤主舉著刀在刮鱗，魚鱗濺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銀子。
肖杏兒摸出兜里的錢，又數了一遍。還剩兩塊一，夠買兩貼止痛膏，給小栓敷腿。
工棚的煤油燈亮起來時，肖杏兒正在給小栓貼膏藥。小栓的腿肚子腫得像個發面饅頭，膏藥貼上時，疼得他齜牙咧嘴：“杏兒哥，你今兒去哪了？老周師傅說你曠了半天工?！?/p>
肖杏兒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濺在鞋樣上。紙板上的藍布條被火苗燎了個角，像片燒焦的魚鱗。他摸出王玲的筆記本，荷花的花瓣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粉，突然想起秀兒信里的話：“茭瓜快熟了，等你回來摘?！?/p>
遠處的廣播里，又在唱那首“春風啊吹綠了大地”。肖杏兒把紅糖倒進鍋里，和棒子面一起煮。甜香漫出工棚，驚飛了檐下的麻雀，翅膀掃過窗欞，帶進來片月光，落在筆記本的荷花上，像滴沒擦干的淚。
他不知道，此刻的肖家河，秀兒正蹲在魚塘邊。月光灑在水面上，魚苗的鱗片偶爾閃過銀光。她往水里撒著菜籽餅，嘴里念叨著：“快長吧，快長吧，等杏兒哥回來，就能吃上大鯉魚了。”手腕上的藍布條被風吹得飄，像條躍出水面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