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舉著扁擔站在院里的那晚,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株倔強的向日葵。魚塘里的魚突然集體躍出水面,“撲棱棱”的聲響驚得槐樹上的夜鳥撲棱著翅膀飛遠,仿佛在為她的決心喝彩。
第二天清晨,秀兒去魚塘撒菜籽餅時,發現塘埂上多了串新鮮的腳印。腳印從河灣一直延伸到水邊,鞋碼很大,鞋跟處有塊磨損的補丁——是王老漢的鞋。她蹲下身摸了摸被踩倒的茭瓜苗,昨夜被踩折的莖稈上,竟冒出了個小小的嫩芽。
“秀兒妹子,撒餅呢?”王老漢背著魚簍從柳樹后走出來,簍里裝著幾條剛釣的鯽魚,銀閃閃的鱗片沾著露水,“我看你家煙囪沒冒煙,給你娘捎了兩條,熬湯喝。”他往魚塘里撒了把魚食,水花濺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劉婆子今早去朱家村了,說要讓二柱親自來提親。”
秀兒的手頓了頓,菜籽餅撒在水面上,引得群魚爭搶。“他來我也不嫁。”她撈起水里的樹枝,那是昨夜被風吹落的,“王大爺,您說縣城的磚窯還招人不?我想去試試。”
王老漢的煙袋鍋子在柳樹上磕了磕:“你娘的腿剛好,魚塘離得開人?”他往秀兒手里塞了個烤紅薯,是用塘埂邊的柴火烤的,焦黑的皮里滲出蜜色的糖汁,“等賣了秋魚,我陪你去縣城找杏兒,讓他給你說道說道。”
秀兒咬著紅薯,甜香混著泥土的氣息在嘴里散開。遠處李老黑家的彩電又亮了,粉綠的光暈映在天上,像塊融化的糖。她想起肖杏兒信里說的,工地旁邊新開了家百貨店,賣的確良布料,顏色比李老黑家的彩電還鮮亮。
入秋時,魚塘的鯉魚長得比胳膊還粗。王老漢帶著村里的壯勞力來幫忙拉網,三柱的媳婦抱著剛滿周歲的娃站在塘埂上,紅棉襖的袖子上沾著娃的口水:“秀兒妹子,這魚至少能賣五毛錢一斤!”
網剛撒下去,就被魚群撞得“咚咚”響。三柱光著膀子跳進水里,古銅色的脊梁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他猛地拽起網繩,銀鱗閃閃的鯉魚在網里蹦跳,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圍觀人群的衣裳,引得陣陣哄笑。
“夠了夠了!”秀兒喊著,往網里扔了把水草,“得留些當種魚。”她數著木桶里的魚,一條、兩條、三條……數到第二十七條時,王老漢突然說:“給杏兒留兩條最大的,我托去縣城送糧的拖拉機捎過去。”
秀兒的臉紅了,趕緊往魚鰓里塞水草:“他在工地吃食堂,哪有地方做魚?”話雖如此,卻挑了兩條最肥的,用稻草捆住尾巴,掛在塘邊的老榆樹上,像兩個沉甸甸的金元寶。
賣魚的錢揣在秀兒的藍布兜里,沉甸甸的,硌得她心口發慌。她數了三遍,一共一百二十八塊五,比去年多了整整五十塊。給娘抓了藥,買了新的縫衣針,剩下的錢被她用紅布包著,藏在炕洞的磚縫里,上面壓著肖杏兒寄來的所有信件。
“該給杏兒扯塊布了。”秀兒娘坐在縫紉機前,踩得“咔嗒”響,她在給秀兒做新棉襖,布料是用賣魚的錢扯的,藏青色的卡其布,耐磨又擋風,“聽說今年時興帶拉鏈的,我給你做件帶拉鏈的。”
秀兒正往信封里塞錢,聽見這話,把信封往懷里一揣:“娘,我去趟公社郵電局,給杏兒寄錢。”她抓起塘邊掛著的兩條鯉魚,稻草繩勒得手心發紅,“順便把魚捎給拖拉機手。”
公社郵電局的玻璃柜臺里,坐著個戴眼鏡的姑娘,正低頭蓋郵戳。秀兒把錢遞過去時,看見柜臺上擺著本雜志,封面上的城市姑娘穿著連衣裙,裙擺像盛開的花。“寄六十塊,匯到縣城建筑工地。”她的聲音有點抖,這是她第一次寄這么多錢。
姑娘數錢的手頓了頓:“給對象寄的?”她往秀兒身后看,兩條大鯉魚躺在墻角,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光,“這魚真肥,你對象有口福了。”
秀兒沒說話,接過匯款單,指尖在“收款人”三個字上摸了又摸。鋼筆是借郵電局的,藍黑色的墨水在紙上暈開,“肖杏兒”三個字寫得格外用力,筆尖都戳破了紙。
拖拉機突突突開走時,秀兒把魚塞進駕駛室:“張師傅,麻煩您告訴他,魚塘的魚賣完了,讓他放心。”張師傅叼著煙笑:“知道知道,上次他托我帶的藥,你娘用著咋樣?”
“好多了,能下地做飯了。”秀兒的聲音被拖拉機的轟鳴吞沒,她站在路邊,看著車斗里的鯉魚尾巴偶爾甩動,像在跟她告別。
縣城工地的磚窯正在出磚,通紅的磚坯子被傳送帶運出來,冒著熱氣。肖杏兒戴著帆布手套搬磚,汗水順著安全帽的帶子往下淌,滴在磚面上,“滋啦”一聲化成白霧。小栓拄著拐杖跑過來,手里揮舞著個牛皮紙信封:“杏兒哥!秀兒妹子寄錢了!還有兩條大鯉魚!”
肖杏兒的手一抖,磚掉在地上摔成兩半。他搶過信封,匯款單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六十塊!”小栓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夠買三身新褂子了!”
炊事員老張正在伙房殺魚,鯉魚的鱗片濺了他一臉:“杏兒,今晚咱改善伙食,紅燒鯉魚!”他往魚肚子里塞著姜片,“這魚真肥,秀兒妹子養得真好。”
肖杏兒蹲在伙房門口,給秀兒回信。信紙是從工地辦公室要的,印著“安全生產”四個字。他寫:“錢收到了,別總寄這么多,我在工地吃得好,住得暖。磚窯的活兒快結束了,我跟工頭說了,年底爭取回家。”
寫到這里,他突然想起王玲。前幾天去縣城百貨店買肥皂,看見個穿紅呢子大衣的姑娘,背影很像她,手里拎著個精致的皮箱,身邊跟著個戴眼鏡的男生。他躲在電線桿后,看著她上了輛綠色的吉普車,車玻璃反光,沒看清她的臉。
“杏兒哥,魚好了!”小栓舉著個搪瓷盆跑出來,里面的紅燒鯉魚冒著熱氣,蔥花香混著醬油香,饞得人直咽口水。肖杏兒把信紙折起來,塞進信封,忽然在角落畫了個小小的魚塘,塘邊站著個梳辮子的姑娘,手里舉著魚網。
夜里,肖杏兒躺在工棚的木板床上,聞著身上的魚香味,想起秀兒舉著扁擔站在院里的模樣。月光透過帆布照進來,在地上畫著不規則的圖案,像秀兒魚塘里的漣漪。他摸出秀兒寄來的錢,嶄新的紙幣上還帶著魚塘的潮氣,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塊暖玉。
遠處的廣播里,又在唱那首“春風啊吹綠了大地”。肖杏兒把錢放進貼身的口袋,挨著心口的位置,那里藏著秀兒的信,藏著魚塘的水,藏著一個即將到來的冬天,和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