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工棚的紅磚地滲著潮氣。

一九八五年六月初七，肖杏兒蹲在腳手架下，用磚刀刮著鞋底的水泥。牛皮紙信封是郵局老王頭特意送來的，邊角被雨水泡得發軟，寄件人地址印著“某大學中文系”，鋼筆字棱角分明，像極了王玲課堂筆記上的撇捺。

“肖小子，對象來信了？”絡腮胡大叔叼著旱煙湊過來，“看這信封，怕是好事！”

肖杏兒沒說話，指尖在信封封口處摩挲。五年了，從大一到畢業，他每月雷打不動寄去生活費，最多時一個月三十塊，夠秀兒在肖家河買兩頭小豬。此刻磚刀掉在地上，驚飛了墻角的潮蟲，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信封里只有一張紙，印著大學抬頭的信箋上，王玲的字跡比從前潦草：“肖杏兒，我們不合適。我已簽約省城出版社，以后勿念。附上過去五年資助款清單，望查收。”清單是打印的，數字工整得刺眼，最后一行寫著“總計壹仟貳佰元整”，像道冰冷的算術題。

深夜的工棚只有煤油燈亮著。

肖杏兒把清單鋪在木板床上，煤油燈芯爆出燈花，將數字照得忽明忽暗。壹仟貳佰元——他掰著手指頭算，是兩千四百個雞蛋，是秀兒魚塘里三批魚苗，是他在建筑工地搬了整整兩年的磚。清單末尾有行小字：“此款從下月工資中扣除，望體諒。”鋼筆水在紙背暈開，像滴在宣紙上的墨。

“操！”絡腮胡大叔看完清單罵了句，“這娘們兒把咱當提款機呢？”他把算盤推過來，珠子碰撞聲在寂靜的工棚里格外刺耳，“你看，光給她寄錢就夠蓋三間大瓦房了！”

肖杏兒沒接話，只是盯著清單上的簽名。王玲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末尾的勾挑得老高，像極了她大學畢業照上揚起的嘴角。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發燒在工棚，秀兒連夜坐拖拉機送來的姜湯，搪瓷缸上還印著“農業學大寨”的字樣，而王玲那時正在暖氣房里聽錄音機。

“她對象是出版社總編的兒子，”隔壁床的工友壓低聲音，“我親眼看見他倆在百貨大樓買進口彩電。”工棚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根針在扎。

秀兒的匯款單比王玲的信晚到三天。

藍色的匯款單躺在傳達室的木板上，附言欄寫著：“杏兒哥，魚塘今年收了兩千斤魚，給你匯了五十塊，買件新襯衫。”肖杏兒捏著匯款單，想起秀兒上次信里說，為了多攢錢，她把結婚時要穿的紅棉襖都典當了。

“肖小子，別傻了！”絡腮胡大叔搶過匯款單，“你看看人家秀兒！再看看那個王玲！”他把匯款單拍在桌上，“這五十塊，是人家喂了多少魚、熬了多少夜才攢下的！”

肖杏兒突然想起五年前高考前的暴雨夜，秀兒冒雨請來赤腳醫生，自己卻淋病了三天。而王玲那時正在家里吹風扇，抱怨高考耽誤了她看電影。他猛地站起來，把王玲的清單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我要回家。”他說，聲音沙啞。

絡腮胡大叔愣住了：“回肖家河？”

“嗯，”肖杏兒點頭，“我得回去看看秀兒。”

返鄉的綠皮火車在雪夜里行駛。

肖杏兒靠窗坐著，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對面的大姐在給孩子喂奶，奶香味混著泡面味，讓他想起秀兒熬的小米粥。口袋里的匯款單被體溫焐得發軟，上面秀兒的字跡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同志，補票了。”列車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肖杏兒摸了摸口袋，只剩下秀兒匯來的五十塊。他想起王玲清單上的數字，突然覺得無比諷刺。五年的付出，換來一張冰冷的清單，而秀兒默默的支持，卻成了他回家的路費。

火車到站時，天剛蒙蒙亮。肖家河的雪下得正緊，覆蓋了村口的老槐樹。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遠遠看見秀兒在魚塘邊撒魚食，紅色的圍巾在白雪中格外顯眼。

“秀兒！”他喊了一聲，聲音在雪地里傳得很遠。

秀兒回過頭，看見肖杏兒，手里的魚食撒了一地。她愣了一下，隨即跑過來，臉上帶著驚喜：“杏兒哥，你咋回來了？”

肖杏兒看著秀兒凍得通紅的臉，還有她眼角新添的皺紋，突然覺得鼻子一酸。他從口袋里掏出匯款單，遞給秀兒：“秀兒，謝謝你。”

秀兒接過匯款單，看見上面的字跡，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杏兒哥，你……”

“我回來了，不走了。”肖杏兒說，“以后，我跟你一起養魚。”

秀兒看著肖杏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意外：“嗯，好……”

肖家的灶臺火光照亮了堂屋。

肖母往灶膛里添著玉米芯，火光映得她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鍋里的小米粥咕嘟作響，飄出久違的谷香。

“秀兒她娘前兒還念叨你，”肖母擦了擦眼角，“說魚塘今年多虧了秀兒，不然早被水草堵死了。”

深夜的魚塘邊，肖杏兒坐在草棚里，打開鐵盒。匯款單上的字跡在月光下浮動，秀兒的“杏兒哥”三個字被他摸得發毛。遠處傳來狗吠，他想起五年前王玲扔掉的蛋糕，突然把鐵盒埋進草棚下的土里——那些錢，該還給秀兒了。

王玲的分手信像一陣風，吹散了他心中的虛妄，吹冷了他的心。

秀兒看著肖杏兒在魚塘邊忙碌的樣子，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知道，這個她等了五年的男人，終于真正回到了她的身邊。而肖杏兒也暗自發誓，以后的日子里，他會用自己的雙手，給秀兒一個溫暖的家，不再讓她受苦。

雪還在下，落在魚塘里，也落在兩個人的肩上。肖杏兒知道，他終于放下了那個遙不可及的夢，回到了真正屬于他的地方。而秀兒的等待，也終于有了回應。

王玲的分手信像一場暴雨，沖刷掉了肖杏兒心中的執念，也讓他看清了誰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人。從那天起，肖家河的魚塘邊多了一個身影，和秀兒一起喂魚、撈魚，這個身影多了些寂寞，少了些話語。

而那封畢業季的分手信，早已被肖杏兒遺忘在工棚的垃圾桶里，連同那段卑微的單戀，一起消失在歲月的塵埃中。他終于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追逐虛幻的泡影，而是珍惜身邊默默付出的溫暖。

秀兒看著肖杏兒在魚塘邊忙碌的身影，臉上露出了躊躇和幸福的笑容。這么多年的等待值不值得，自己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的杏兒哥終于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