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的日頭剛爬上老槐樹梢,趙媒婆的竹椅就“吱呀”一聲擺在了肖家院門口。她裹著藏青色的碎花頭巾,金耳環隨著動作晃出細碎的光,翹著裹了紅布的三寸金蓮,嗑著杏兒娘塞來的南瓜子,唾沫星子混著瓜子殼亂飛:“他嬸子,你家杏兒可算回來了!咱村多少姑娘家夜里做夢都念叨他呢!”
肖母蹲在井邊淘米,聽了這話直起腰,臉上笑紋擠成核桃:“快別打趣了,我家那混小子,能有啥出息?”話雖這么說,手里淘米的動作卻慢了下來,耳朵支棱著等下文。井繩上的青苔沾了水珠,順著木桶邊緣往下淌。
趙媒婆抹了把油光光的嘴,從藍布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寫著生辰八字和家庭情況:“你瞅瞅!西頭老李家的閨女,高中畢業,在公社代銷店當售貨員,寫得一手好算盤;還有東頭張木匠家的小女兒,模樣水靈得很,新學會了裁剪衣裳,做出來的的確良襯衫比供銷社賣的還俊!”說著,她探身壓低聲音,“聽說王家還愿意陪嫁一臺收音機呢!”
正說著,肖杏兒挑著兩桶水從魚塘回來,扁擔壓得肩頭生疼,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漬。他看見院門口的趙媒婆,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把草帽往下壓了壓。水桶里晃蕩的水花映出趙媒婆抹了雪花膏的臉,油光發亮。
“喲!這不是杏兒嘛!”趙媒婆扭著腰迎上去,金耳環晃得人眼暈,“嬸子給你尋了好姻緣!那姑娘家的彩禮只要兩頭豬、三擔谷子,比城里那些要彩電、縫紉機的實惠多了!你想想,成了親有人給你洗衣做飯,夜里還能給你暖被窩……”
肖杏兒把水桶重重擱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趙媒婆的褲腳:“多謝嬸子好意,我……我暫時不想成親。”他想起省城工棚里的冷饅頭,想起王玲那張冰冷的分手信,喉頭發緊。
“這孩子!”肖母趕緊賠笑,遞上一碗涼茶,茶水里漂著兩片蔫了的薄荷葉,“您別往心里去,他剛回來,還沒轉過彎兒。”
趙媒婆接過茶碗,瞟了眼肖杏兒遠去的背影,壓低聲音:“他嬸子,我可聽說了,城里有個大學生甩了他?莫不是還惦記著人家?這不行啊,得趕緊找個知根知底的姑娘拴住他!”
肖母的笑容僵在臉上,手里的木瓢“當啷”一聲掉進淘米盆,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褲腿。遠處傳來秀兒在魚塘邊喚鴨子的聲音,清脆的嗓音混著風聲,斷斷續續飄來。
秀兒蹲在魚塘埂上補漁網時,日頭正毒。麻繩粗糙的質感磨得掌心發燙,她盯著漁網破洞處,突然聽見田埂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聽說肖杏兒被城里姑娘甩了,灰溜溜跑回來的!”是隔壁村的王二嬸,嗓門大得能震碎魚塘的波紋,“還以為能攀高枝,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接話,“要我說,還不如娶秀兒,人家等了他五年,多實誠!天天辛苦喂魚、送吃的,匯錢,比親媳婦還關心!”
漁網在她指間越扯越緊,麻繩勒得掌心發疼,很快滲出細密的血珠,染在漁網上像朵小紅花。她想起昨夜肖杏兒在草棚下埋鐵盒的模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蓋住整個魚塘。鐵盒里裝著的匯款單,每一張她都記得清楚——哪張夾了兩片曬干的野菊花,哪張背面寫著“別太累”。
“秀兒!”肖杏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急促。他手里攥著剛從縣城捎回的紅糖,油紙包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趙媒婆又去你家了?”
秀兒沒回頭,繼續補網,聲音悶在胸腔里:“嗯,說鄰村王屠戶家的兒子看上我了,彩禮給兩頭牛,還能幫我娘抓藥。”話尾帶著輕笑,卻比哭還難聽。魚塘的水漫過她的膠鞋,涼意順著腳踝往上爬。
肖杏兒蹲下來,看見她指尖滲出的血珠,想伸手替她包扎,又怕唐突,手懸在半空落不下去。塘邊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響,驚起一只白鷺,撲棱棱掠過水面。“別聽她瞎掰!剛才還來了我家。”他急得聲音發顫,魚塘的水被驚得泛起漣漪,“那些人就愛嚼舌根!”
秀兒感到一些驚愕,眼里閃著水光:“杏兒哥,你也該成家了。我……我就是個喂魚的,大字不識幾個,配不上你。”她想起趙媒婆說“肖家嫌棄她是泥腿子”,想起自己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喉嚨發緊。
“胡說!”肖杏兒急得聲音發顫,手里的紅糖掉在地上,滾進魚塘的泥里,“這些年要不是你……”他突然哽住,想起那些浸著汗味的匯款單,想起暴雨夜她濕透的藍布褂子,想起她踮著腳把雞蛋塞進他書包時發紅的眼眶。遠處傳來趙媒婆的笑聲,混著“肖家那小子不識好歹”的嘟囔,刺得人耳膜生疼。
月光把魚塘照得發白時,肖杏兒又來到秀兒家的籬笆墻外。墻根下的夜來香開得正盛,香氣混著魚塘的水汽,裹得人喘不過氣。他攥著白天在縣城買的雪花膏,玻璃罐在手里捂得發燙,包裝紙上印著的牡丹花瓣被汗水暈開。
秀兒正在院里喂雞,煤油燈的光暈透過窗紙,把她的影子投在泥地上,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起身,像幅晃動的水墨畫。竹掃帚掃過地面的聲音,和著老母雞“咯咯”的叫聲,在夜里格外清晰。
“秀兒!”他壓低聲音喊,驚得籬笆上的牽牛花簌簌發抖。
秀兒嚇了一跳,手里的玉米碴灑了一地。她打開籬笆門,看見肖杏兒局促地搓著衣角,月光下,他鬢角不知何時添了幾根白發,比五年前離家時瘦了一圈。
“給你的。”肖杏兒把雪花膏塞過去,“擦手,防裂。”他想起白天在供銷社,售貨員說這是城里最時興的牌子,味道跟王玲身上的不一樣,帶著淡淡的茉莉香。
秀兒捧著玻璃罐,想起趙媒婆說“肖家嫌棄她是泥腿子”,眼眶突然紅了:“杏兒哥,你別可憐我。王屠戶家確實不錯,能給我娘看病,還能供我弟弟讀書……”
“誰說我可憐你?”肖杏兒打斷她,聲音比平日里高了八度,驚得籬笆外的狗汪汪直叫。他從懷里掏出那個鐵盒——盒蓋已經生銹,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匯款單,最上面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寫著“等攢夠錢,蓋三間大瓦房”,字跡被反復摩挲得模糊不清,“我留著這些,就是想記著,這輩子欠你太多。”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秀兒,你要是愿意,咱倆……過一輩子。我不要收音機,不要的確良襯衫,只要你。”
魚塘傳來魚躍出水面的聲響,驚碎了滿池月光。秀兒的手還攥著雪花膏,玻璃罐上的“友誼”二字在月光下泛著柔光。她看著肖杏兒鬢角的白發,看著他掌心的老繭,突然想起小時候,他把第一塊糖分給她的模樣。
趙媒婆再來時,肖家院門口已經貼上了大紅喜字。墨跡未干的“囍”字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旁邊還貼著用毛筆寫的對聯:“魚塘結連理,歲月共白頭”,字跡是秀兒弟弟幫忙寫的。
她瞪著眼睛看著院里忙進忙出的鄉親,手里的紅紙條被攥得發皺:“這……這咋回事?不是說不娶嗎?”
肖母系著圍裙,笑得合不攏嘴,眼角的皺紋里都沾著喜氣:“多虧您老人家念叨,催得緊!這不,和秀兒家把日子定下來了!臘月十八,您老可得來喝喜酒!”堂屋桌上擺著備好的喜糖,紅紙包上印著龍鳳呈祥的圖案。
趙媒婆訕笑著后退兩步,瞥見秀兒正抱著被褥從屋里出來,紅棉襖襯得臉蛋比窗花還艷,辮子上系著嶄新的紅頭繩。她突然一拍大腿:“哎喲!我早說這倆孩子有緣分!你看這,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院外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肖杏兒騎著新買的二八自行車,后座綁著兩捆紅綢,車把上掛著一串鞭炮。他停好車,看見秀兒正往窗框上貼“囍”字,踮腳時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小心摔著!”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伸手護住她的腰。掌心觸到秀兒棉襖下纖細的腰肢,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秀兒低頭笑了,鬢角的紅頭繩掃過他的鼻尖:“趙媒婆還在呢。”
“管她呢。”肖杏兒搶過她手里的糨糊刷,“往后的日子,我給你貼一輩子‘囍’字。”
魚塘方向傳來鞭炮聲,驚飛了老槐樹上的麻雀。趙媒婆搖著頭嘟囔著離開,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好啊”“早生貴子”的祝福聲。
遠處的炊煙升起,與天邊的晚霞融成一片,映得整個村子都籠在暖融融的光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