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的臘月初，魚塘結了薄冰。秀兒蹲在草棚下敲冰喂魚，橡膠手套上的裂口滲進冰水，凍得指尖生疼。塘水嘩啦一聲濺在褲腿上，立刻結成細密的冰晶。她望著遠處肖家新起的地基，想起肖杏兒說“開春就蓋新房”，心里一暖，握著木槌的手又加了把勁。

晚飯時，肖母往秀兒碗里夾了塊臘肉：“眼看要辦喜事了，你倆得合計合計錢的事兒。”煤油燈的光暈在土墻上晃悠，肖杏兒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他在建筑工地攢的工錢剛夠買椽子，剩下的磚瓦錢像塊石頭壓在心頭。秀兒默默放下筷子，袖口磨出的破洞掃過碗沿，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里屋的木箱擺在炕尾，漆面早被歲月磨得發(fā)白，露出底下的木紋。秀兒掀開壓在上面的舊棉被，露出一塊藍布油布——那是用肖杏兒穿舊的勞動布褂子改的，領口處還留著他當年蹭上的機油印。她指尖撫過油布上的盤扣，那是用魚塘里撿的貝殼磨成的，在煤油燈下泛著微光。

木箱“吱呀”一聲打開，霉味混著樟腦香飄出來。最上層放著秀兒的嫁妝——兩套新做的粗布被褥，針腳細密得能看見月光的影子。往下是一捆曬干的草藥，那是給肖母治腰疼攢的。再往下，才是那個用牛皮紙包著的存折本，邊角被手汗浸得發(fā)暗，像塊被河水沖刷多年的石頭。

存折本的第一頁貼著張泛黃的紙條，用鉛筆寫著“給杏兒哥攢的娶媳婦錢”，字跡歪歪扭扭，有些筆畫還帶著墨疙瘩——那是秀兒剛學會寫字時，在煤油燈下描了十幾次才寫成的。紙條邊緣粘著細小的棉絮，是當年賣棉花時沾上去的。

第一筆存款記錄是1981年秋，秀兒指尖劃過紙頁，油墨印的“活期儲蓄”四個字已經(jīng)模糊成淺灰色。十二塊五毛——她清楚地記得，那是十斤棉花換的錢。那天她天不亮就背著棉桃去公社，路上遇到狼狗追咬，棉桃撒了一地，她跪在地上一個個撿，膝蓋磨破了皮。賣完棉花后，她攥著票子在郵局排了半小時隊，手心的汗把錢都濡濕了，生怕被人偷了去。柜員蓋章時，她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袖口還沾著摘棉花時的草屑。

1982年春的記錄旁畫著三個連在一起的小魚圖案，是用圓珠筆畫的，顏色已經(jīng)褪成淺藍。三十五塊——那是她賣首批魚苗的錢。為了等魚販子上門，她在魚塘邊搭了個草棚，守了三天三夜。夜里冷得睡不著，就把肖杏兒寄來的信揣在懷里。結果得了重感冒，喝了三天姜湯才好，卻舍不得花錢買藥。

1983年冬的存款數(shù)字旁有塊不規(guī)則的油漬，像片小荷葉。那是那年魚塘遭了水災，她冒雨搶收，腰在泥里浸了一整天。賣魚的錢全存了進去，自己卻連雙棉鞋都沒舍得買，冬天就穿著破膠鞋在冰面上走，腳趾頭凍得發(fā)紫。肖杏兒那年寄來的匯款單被她壓在存折下，紙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毛，上面“注意身體”四個字被她摸得幾乎看不清。

“秀兒？你在干啥？”肖杏兒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剛從外面回來的寒氣。他看見秀兒蹲在木箱前，懷里抱著個本子，肩膀微微顫抖。

存折本攤在炕桌上時，煤油燈芯突然爆出燈花，嚇了秀兒一跳。肖杏兒湊過去，借著火光數(shù)著上面的數(shù)字，手指微微發(fā)抖。從1981到1985，整整五年，三百七十八塊六角——每一筆數(shù)字都像根針，扎在他心上。最后一頁貼著張剪報，是縣城報紙上登的“養(yǎng)魚能手秀兒”，照片上的她站在魚塘邊，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子，笑得露出小虎牙，身后是望不到邊的魚塘。

“你啥時候……”肖杏兒喉嚨發(fā)緊，想起每次收到匯款單時，秀兒信里總說“家里都好，雞蛋賣了好價錢”。他想起1983年冬天，自己在工棚凍得瑟瑟發(fā)抖，卻收到秀兒寄來的棉手套和十塊錢，她說“是賣雞蛋攢的”。如今才知道，那筆錢是她賣了養(yǎng)了半年的豬換來的，豬崽還是她用玉米糊糊一口口喂大的。

秀兒低頭絞著圍裙，圍裙上還沾著白天喂魚時的魚鱗：“你走后第二年開始攢的。”她指著1984年的記錄，“那年你說在工地搬磚傷了腰，我想給你寄錢，又怕你不肯收，就偷偷去鄰村幫人插秧，人家給了五塊錢……”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被煤油燈的“滋滋”聲吞沒。

肖杏兒猛地抱住秀兒，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聞到一股淡淡的魚腥味——那是常年泡在魚塘邊留下的味道。“傻丫頭！”他的聲音哽咽，“你怎么不跟我說？你看看你這手……”他抓起秀兒的手，掌心的繭子厚得像老樹皮，指關節(jié)因為常年泡水而有些變形。

秀兒在他懷里哭了，眼淚滴在存折本上，暈開一個個小坑：“我怕你分心，怕你在城里吃不好穿不暖，更怕你……不想回來。”她想起無數(shù)個夜晚，自己點著煤油燈給魚喂食，塘水映著月光，她就對著水面念叨：“杏兒哥快回來，魚塘的魚都長大了。”

臘月十八的前一天，肖杏兒揣著存折本去了縣城。路上的積雪沒到腳踝，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懷里的存折像塊烙鐵。信用社的玻璃柜臺映出他曬黑的臉，胡子拉碴，眼角竟添了幾道細紋。

“同志，取三百塊。”他把存折推過去，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

柜員是個年輕姑娘，看了看存折又看了看他：“全取？這可是你對象攢了五年的錢，想清楚了？”

肖杏兒點頭，想起昨夜秀兒說“留著給你娶媳婦，別委屈了自己”，心里一暖：“清楚，蓋房子用。”

走出信用社時，揣錢的口袋沉甸甸的，像揣著整個肖家河的月光。他先去了木料場，訂了蓋房的椽子和檁條，又去了供銷社，買了秀兒念叨了很久的“飛人牌”縫紉機。縫紉機擺在拖拉機斗里，藍漆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片落在地上的天。

拖拉機拉著木料往回走時，路過魚塘，看見秀兒正在砸冰喂魚。她穿著紅棉襖，紅色的圍巾在白雪中格外顯眼，像朵開在冰面上的花。

“秀兒！”肖杏兒跳下車，褲腳沾滿了泥雪，“看我給你買了啥！”

秀兒直起腰，錘子“當啷”一聲掉在冰面上。她看見拖拉機上的縫紉機，又看看肖杏兒凍得通紅的臉，愣住了：“這……哪來的錢？”

肖杏兒跑過去，握住她凍得通紅的手，把她的手揣進自己懷里：“你攢的錢。等新房蓋好了，你就在屋里做衣裳，再也不用在魚塘邊凍著了。”他指著遠處的地基，“三間大瓦房，帶個小院子，能看見魚塘，你說好不好？”

魚塘的冰面突然裂開一道縫，清水涌出來，映著兩人的影子。秀兒看著肖杏兒眼里的光，又低頭看看存折本上自己歪扭的字跡，突然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砸在冰面上，碎成無數(shù)小水珠。

那年冬天，肖家河的雪下得格外大，卻擋不住肖家新房的地基一點點隆起。秀兒的存折本重新放回木箱，里面多了張蓋房的賬單，賬單上的每一筆開銷都寫得清清楚楚。而那臺縫紉機，最終擺在新房的窗前，陽光照在漆面上，映出秀兒做衣裳時的笑臉——她終于不用再對著魚塘念叨，因為她等的人，已經(jīng)帶著她的積蓄，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