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河的臘月十三,北風卷著碎雪沫子抽打窗欞,肖家那三間土坯房的門框卻搶先透出喜洋洋的紅。墻根下凍裂的泥縫里,幾株干枯的狗尾巴草還倔強地豎著,草尖上凝的冰碴子被屋里漏出的燈光照得亮晶晶的,倒像是特意綴上的碎鉆。
秀兒蹲在灶臺前熬漿糊,鐵鍋里的玉米淀粉正咕嘟咕嘟翻著花,甜絲絲的香氣混著柴煙味漫了滿屋。她往沸滾的漿糊里撒了半勺白糖,竹筷攪動時泛起的漩渦里,晃悠悠浮出奶奶臨終前的模樣——老人枯瘦的手攥著她的手腕,說“漿糊得摻糖,日子才能像浸了蜜”。灶膛里的火光舔著鍋底,把她鬢角新別上的紅頭繩映得透亮,那是肖杏兒托縣城同學捎來的,絲線里織著極細的金粉,轉臉時能晃出細碎的光。
“秀兒,歇口氣吧,看你手都熏紅了。”肖母端著粗瓷碗進來,碗沿豁了個月牙形的口子,是肖杏兒十歲那年摔的,至今還能摸到瓷片凸起的棱角。紅糖水里浮著幾片姜絲,暖意順著碗壁爬到秀兒指尖。
秀兒接過碗時指尖微顫,熱氣撲在臉上,她小聲問:“嬸子,杏兒哥去買紅紙了?”
“早去了!”肖母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柴,“還特意跟供銷社張大姐囑咐,要挑最貴的灑金紅紙,說要給我家秀兒寫最好看的對聯。”她忽然湊近,聲音壓得像灶膛里的火星子,“你爹要是還在,看見你嫁得這么妥帖,保管得提著二鍋頭來跟我家老頭子喝兩盅。”
秀兒低頭攪漿糊,木筷碰到鍋底發出輕響。爹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枯槁的指節硌得她生疼,只反復說“找個知冷知熱的,比啥都強”。鍋里的漿糊泛起密密麻麻的小泡,映出她模糊的臉,鬢角的紅頭繩在水面抖出細碎的紅。
肖杏兒扛著紅紙回來時,棉帽檐上結著層白霜,額角的雪沫子化了,順著臉頰往下淌。他把紅紙往堂屋的木板桌上一鋪,灑金的“福”字在煤油燈昏黃的光里活過來似的,金粉簌簌往下掉。“秀兒你看,”他摘下凍得通紅的耳朵,呵出的白氣裹著笑,“供銷社張大姐說這是最新款的萬年紅,用的是胭脂河的紅土染的,曬三年都不褪色。”
秀兒伸出凍得發僵的手指,輕輕撫過紙面。光滑的觸感讓她想起肖杏兒上次進城買的雪花膏,鐵盒子上印著穿旗袍的美人。“真好看。”她聲音細得像蚊蚋,小時候過年,家里只能用鍋底灰調水寫對聯,黑糊糊的字沒開春就褪成了淡影子。
寫對聯的活兒自然落在秀兒弟弟身上。他剛上高中,藍布褂子口袋里總插著支鋼筆,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秀兒從樟木箱底層翻出那支狼毫筆,筆桿上刻的“耕讀傳家”四個字被摩挲得發亮,這是爹留下的唯一念想,當年他就是握著這支筆,在油燈下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墨汁是肖杏兒用煤油燈煙子調的,在粗瓷碗里濃得化不開,能清清楚楚映出人影。
“姐,上聯寫‘魚塘結連理’咋樣?”弟弟攥著筆,墨汁在筆尖凝成像黑豆似的珠兒。
秀兒正趴在炕桌上裁窗花,聽見這話猛地抬頭,剪刀尖在紅紙中央頓住,剪出的鯉魚尾巴還缺著個角。“中,”她睫毛上沾著點金粉,“再配個‘歲月共白頭’?”
肖杏兒蹲在門檻邊糊燈籠,竹篾子在他手里轉得飛快。聞言突然抬頭,燭光恰好落在秀兒耳垂那顆紅痣上,像落了點火星子。“好!”他拍了下手,竹篾子差點散架,“橫批就寫‘天作之合’!”五年前在修水庫的工棚里,他對著月光看秀兒寫的信,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熱乎氣,如今她就坐在對面,剪紙的側影在墻上晃,像幅會喘氣的畫。
趙媒婆扭著腰進來時,上聯剛貼到門框右首。她頭上抹的發油亮得晃眼,金耳環隨著腳步叮當作響,盯著“魚塘結連理”幾個字直咂嘴:“哎喲喂!秀兒這腦子轉得比算盤珠還快,比我原先想的‘龍鳳呈祥’有嚼頭多了!”她忽然湊到肖杏兒跟前,帕子掩著嘴像說什么機密,“我可聽說了,你把秀兒那存折本都取空了?傻小子,女人家的私房錢得攥在自己手里才牢靠!”
肖杏兒糊燈籠的手猛地頓住,竹篾的毛刺扎進掌心。他想起存折本上秀兒歪歪扭扭的名字,每個筆畫都透著用力。“嬸子,”他聲音悶悶的,“那錢本就是她起早貪黑撈魚攢的。”
秀兒弟弟正蘸墨寫橫批,聞言“啪嗒”掉了滴墨在地上,洇出個黑黢黢的小坑。“我姐說了,”他梗著脖子,筆尖還懸在紅紙上,“錢是倆人的,將來蓋瓦房也得寫倆人名。”
臘月十四這天,秀兒揣著攢了半年的布票去公社供銷社。北風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她把藍布頭巾勒得更緊些,露出的眼睛卻亮得很。柜臺后的張大姐正用算盤噼里啪啦算賬,見她進來就直起腰:“秀兒來啦?你要的燈芯絨昨天剛到,酒紅色的,做棉襖最襯氣色。”
秀兒摸著布料上細密的絨毛,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張大姐,再給我扯三尺的確良,天藍色的。”她從布兜里掏出用油紙包好的票證,“杏兒哥說開春要去縣城找活干,給他做件新襯衫。”
張大姐用粉筆畫出裁剪線時,秀兒瞥見貨架角落擺著盒蛤蜊油。去年冬天肖杏兒手上裂的口子,到現在還能看見印子。她猶豫片刻,把準備買頭油的錢數了數,剛夠買兩盒。
回家路上碰見二嬸挎著籃子去磨面,看見她手里的布料就笑:“這是要給杏兒做新衣裳?姑娘家還沒進門就這么疼漢子,將來準是個賢惠媳婦。”秀兒的臉騰地紅了,攥著布包的手指緊了緊,布料上的絨毛蹭得掌心發癢。
臘月十六夜里,肖家的煤油燈亮到后半夜。秀兒坐在炕桌前納鞋底,針腳比平時密了三倍。肖母在一旁縫被子,棉線穿過厚棉被發出嗤啦聲。“秀兒你看,”她展開被面,大紅底上繡著的鴛鴦在燈光下活靈活現,“這是我年輕時陪嫁的被面,一直舍不得用,給你做喜被正好。”
秀兒的針突然扎在手指上,血珠滴在白布鞋底上,像朵小小的紅梅。“嬸子,我自己繡了對枕套。”她從樟木箱里翻出布包,青布上用金線繡著“杏”“秀”兩個字,是她跟著村小學的王老師學了半個月才繡成的。
肖母摸著針腳直點頭,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真好,比買的還精致。明兒讓杏兒他爹去后山砍幾根桃木,給你們做對枕頭,聽說能辟邪呢。”
臘月十七清晨,秀兒弟弟背著半袋紅薯去鎮上換紅糖。路過魚塘時看見肖杏兒正在鑿冰捕魚,棉襖上結著層薄冰,手里的漁網卻撒得又快又準。“杏兒哥,我姐讓你早點回家吃早飯。”他把紅薯袋子往冰面上一放,看見魚簍里已經有好幾條大草魚。
肖杏兒甩了甩手上的水,冰碴子落在棉襖上簌簌作響:“等我再捕兩條,給你姐熬魚湯補補。”他撈起條最大的草魚,用草繩穿過魚鰓,“這魚送你家去,讓你娘也嘗嘗鮮。”
弟弟盯著他凍得發紫的耳朵:“我姐說你總忘了戴耳罩,特意給你縫了個新的。”他從布兜里掏出個藍布耳罩,邊緣縫著圈紅布條,是秀兒用做棉襖剩下的邊角料做的。
肖杏兒接過耳罩往頭上一戴,大小剛剛好,絨毛貼著耳廓暖融融的。他望著秀兒家的方向,煙囪里冒出的青煙在雪地里格外顯眼,心里像揣了個暖爐。
臘月十八這天,村里的婦女們都來肖家幫忙蒸喜饃。灶房里霧氣騰騰,十幾個婦女圍著大案板揉面,說說笑笑的聲音蓋過了拉風箱的聲響。秀兒負責在饃饃上點紅點,指尖蘸著胭脂水,點一下就像落下顆紅瑪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