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燃到第三夜,燭芯爆出的金屑落在“百子圖”被面上,像誰撒了把碎星子。
秀兒蜷在肖杏兒臂彎里,聽著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淡淡的魚腥味——那是從肖家河的塘泥里浸出來的味道,混著新皂角的清爽,成了她枕邊最安穩的氣息。
她指尖輕輕劃過他鎖骨處的疤痕,那是在工地搬鋼筋時被砸的,去年秋天他從省城回來,這道疤還裹著厚厚的紗布,像條丑陋的蜈蚣。
“雞叫頭遍了。”肖杏兒忽然睜開眼,月光透過窗紙在他臉上描出硬朗的輪廓。
他往秀兒頸間攏了攏被角,指尖觸到她新戴的銀鐲子,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我得去看魚塘,今早起了層薄冰。”
秀兒望著他起身穿衣的背影,喉嚨發緊。窗欞上的冰花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他眼底揮之不去的陰霾。
她蜷在被窩里,聽著他套棉鞋時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突然想起婚宴那天,他敬酒時酒杯舉得比別人低,眼神卻始終飄向村口的方向——那是王琳離開時走的路。
秀兒攥住他要抽回的手,腕間的紅繩勒進肉里。那是拜堂時娘給系的,說“紅繩系腕,夫妻不散”。
“再躺會兒。”她聲音帶著剛醒的軟糯,像檐下融化的冰水滴在青石板上,“塘里的魚凍不壞,你昨兒個扛嫁妝閃了腰。”
肖杏兒抽回手,動作輕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他彎腰套上那雙沾滿塘泥的膠鞋,鞋底與地面摩擦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給這場對話畫上句點。
他沒說話,目光卻越過秀兒的肩頭,落在窗臺上——那里擺著個玻璃罐頭瓶,插著枝蠟梅,是昨天婚宴上剩的。花瓣上的水珠映著月光,恍惚間竟像王琳臨走時,別在藍布衫上的那朵白茉莉。
去年秋天他從省城回來時,懷里就揣著朵枯了的茉莉,被汗水浸得發潮,他把花埋在魚塘邊,說“城里的花不適合咱這塘泥”。
雞叫第二遍時,肖杏兒還是起身了。秀兒聽見他在灶間生火,柴火噼啪的聲響里,混著他壓抑的咳嗽——那是去年冬天在省城火車站凍的。
他揣著給王琳買的圍巾在站臺等了整夜,等來的卻是她和那個戴眼鏡的男同學并肩走出出站口,圍巾最終被他扔進了鐵軌,回來就發起了高燒。
她披衣下床,看見他正往鍋里磕雞蛋,蛋殼碎在碗沿,蛋白流得滿桌都是,手背上還留著握鋼筋時磨出的厚繭,像層洗不掉的泥。
“我來吧。”秀兒接過碗,指尖掃過他虎口的傷疤。那是他在工地編安全網時被竹梭子劃的,疤痕粗糙的紋路里還嵌著細小的竹刺,怎么也挑不干凈。她想起剛嫁過來那晚,肖杏兒洗澡時,她站在門外偷瞄,看見他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像被暴雨沖刷過的干涸河床,每一道都刻著他在工地上拼命的日子。
早飯時,秀兒嚼著紅糖饅頭,忽然指著院東的荒地:“咱把那片閑地開出來吧,養幾十只雞,下的蛋既能換鹽,也能給你補身子。”她指尖沾著點糖渣,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黑葡萄,“張大媽說,城里現在時興吃土雞蛋,供銷社收價高著呢。”這片荒地原是肖家的菜園,肖杏兒去工地后就荒了,去年他回來時,地里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他蹲在草里抽了半包煙,煙頭扔得滿地都是。
肖杏兒正往嘴里扒玉米糊糊的手頓住了。他盯著碗沿凝成的白霜,喉結動了動,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把碗里的玉米糊糊攪得嘩啦作響。塘泥混著冰碴的氣息從門縫鉆進來,裹著秀兒身上的皂角香,在灶臺上方凝成團模糊的霧。
秀兒沒接話,只把饅頭掰碎了喂給院門口的老黃狗。老黃狗吃完饅頭,搖著尾巴蹭她的褲腿。秀兒順勢坐在門檻上,看著院外蜿蜒向魚塘的小路。
路兩旁的枯草掛著白霜,像撒了層薄鹽,那是肖杏兒每天走過的路,也是他心里那條走不出的舊路。她伸手接住飄落的冰渣,涼意從指尖漫到心口,突然想起肖杏兒在省城工地時,總把王琳的照片貼在工棚墻上,收工后就對著照片發呆,直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長。
吃過飯肖杏兒去了魚塘。秀兒蹲在院東頭丈量荒地,凍硬的泥土在腳下咯吱作響。她撿了塊尖銳的石頭,在地上畫雞棚的樣子,竹架要搭成拱形的,像供銷社的大棚;窗要留得大些,能看見魚塘的方向——這樣肖杏兒收工回來,她抬頭就能看見。
她聽說王琳在縣城讀大學時,總愛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說“從這里能看見火車站的鐵軌”,肖杏兒當時在工地午休時,總愛往圖書館方向望,盡管隔著大半個城,什么也看不見。
畫到第三遍時,手腕突然被人攥住。肖杏兒不知何時回來了,手里還提著條活蹦亂跳的鯽魚,鱗片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別凍著。”他把魚往水桶里一扔,水花濺在秀兒棉鞋上,“要養雞就養,我去找李木匠打雞籠。”
秀兒望著他轉身的背影,心里泛起酸澀。她知道,這聲應允背后藏著多少猶豫,就像塘底沉積的淤泥,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碎石,繼續勾畫雞棚的輪廓,冷風卷著冰碴撲在臉上,卻不及心底那抹涼意。
秀兒望著他轉身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整理樟木箱,在底層摸到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半張省城地圖,王琳學校的地址被紅鉛筆圈得密密麻麻,邊緣被摩挲得發毛。
李木匠來打雞籠那天,肖杏兒反常地沒去魚塘。他蹲在旁邊遞釘子,看著竹篾在木匠手里漸漸彎成圓潤的拱,突然說:“留個小窗口吧,對著西邊。”秀兒正往竹架上纏防蛀的艾草,聞言手頓了頓——西邊是通往縣城的路。
雞籠搭好的清晨,秀兒去供銷社買雞雛。回來時看見肖杏兒站在魚塘邊,手里捏著張照片,被風刮得嘩嘩響。她悄悄繞到蘆葦叢后,看見照片上是王琳站在大學門口,燙著時髦的卷發,身邊站著個戴眼鏡的男人,笑得比塘里的陽光還刺眼。
這張照片是王琳寄給高中同學的,被肖杏兒硬要了來,他當時說“留著當個念想”,肖母偷偷說,他把照片藏在枕頭下藏了半年。
“這是……王琳姐?”秀兒故意把竹籃往地上磕了磕,十六只雞雛在籃里啾啾叫,像撒了把會動的金豆子。肖杏兒慌忙把照片塞進褲兜,轉身時臉上的紅暈比朝霞還艷,“剛從舊書里翻出來的,早該扔了。”他說話時,手在褲兜里把照片攥得死緊,指節都泛了白,像在掐滅什么。
秀兒蹲下來往雞籠里放雞雛,指尖被小家伙們啄得發癢。“王琳姐在城里定是享福了,”她聲音輕快得像唱歌,“聽說大學里的老師都戴眼鏡,斯斯文文的。”竹籃底的稻草落在地上,露出半截撕碎的信紙,是她今早打掃豬圈時發現的,上面“省城”“王琳親啟”幾個字還依稀可辨。
這是肖杏兒沒寄出去的信,他寫了改,改了寫,最后還是沒敢寄,就像他當年在工地,總在王琳學校門口徘徊,卻沒敢進去找她。
肖杏兒突然抓起靠在塘邊的鐵鍬,猛地往冰面上砸去。“養你的雞!”他吼聲響得驚飛了蘆葦叢里的麻雀,冰碴子濺在他藍布褂子上,像落了場碎雪,“少管別人的閑事!”他吼完就后悔了,這股子火氣憋了太久,從去年秋天在火車站看見王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時就憋著,像團燒不盡的野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秀兒沒抬頭,只顧著把最后一只雞雛放進籠。那小家伙瘸著條腿,是她特意從供銷社挑的,說“殘了的更得好好養”。此刻它縮在雞籠角落,被其他雞雛擠得瑟瑟發抖,像極了站在肖杏兒身邊的自己。她知道自己比不過王琳,王琳會說普通話,會寫鋼筆字,而她只會喂雞、納鞋底,可她愿意等,等肖杏兒心里的那團火慢慢熄滅,等他看見身邊的人,可她總是不明白,自己怎么捂也捂不熱這顆心。
傍晚肖杏兒沒回來吃飯。秀兒端著熱好的紅薯粥去魚塘,看見他坐在竹棚里喝酒,身邊堆著三個空酒瓶。塘面上的冰已經化了大半,漂著些碎冰碴子,像誰把鏡子敲碎了扔進水里。他以前在工地不喝酒,后來聽說王琳和那個男同學處對象了,才開始喝,喝醉了就抱著工地的鋼筋哭,說“我給她掙夠買錄音機的錢了,她怎么不等我”。
“魚塘的冰化透了,該放新魚苗了。”秀兒把粥放在他手邊,碗沿燙得能烙出水泡。他沒理,只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子濺在她棉鞋上,“王琳來信了,說她男人是教授,住磚瓦房,冬天有暖氣。”他說這話時,聲音抖得厲害,像被凍住的蘆葦稈,“比我這破魚塘強多了,比我這工地上的苦日子強多了……”
秀兒摸著發燙的碗沿,忽然笑了:“那挺好,比咱這土坯房暖和。”她往他嘴里塞了塊紅薯,甜得發膩的滋味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雞雛我喂了碎玉米,明兒就能下蛋了,到時候給你煮甜粥。”她知道王琳不會再回來了,就像知道這塘里的魚總有一天會長大,可肖杏兒還沒明白,他還困在去年秋天的火車站,困在那個得不到的夢里。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要捏碎骨頭。“你是不是覺得我特窩囊?”酒氣噴在她臉上,帶著股子苦杏仁味,“守著這破魚塘,連個城里的磚瓦房都給不了你。”他在工地上時,總愛跟工友吹噓“等我娶了王琳,就在縣城買套磚瓦房”,如今這話像根刺,扎得他心口淌血。
秀兒望著他發紅的眼,那里面映著漫天晚霞,也映著個模糊的影子——不是她,是那個燙著卷發、站在大學校門口的王琳。她掰開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的不是磚瓦房,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她娘說過,日子就像地里的莊稼,得一鋤頭一鋤頭地刨,急不得,肖杏兒心里的傷,也得一天一天地養,急不得。
話音未落,肖杏兒突然把她拽進懷里。他的胡茬扎得她臉頰生疼,像塘邊帶刺的蘆葦。“秀兒,”他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玉米葉,“咱好好過日子,我再也不想她了。”他把臉埋在她頭發里,聞到股淡淡的皂角香,不像王琳身上的雪花膏味,卻很踏實,像家里的土炕,像這魚塘的水,讓他想停靠。
秀兒靠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聽見遠處雞籠里傳來騷動。定是那只瘸腿的雞雛又被欺負了,她想。塘里的魚突然跳出水面,啪地砸在冰上,濺起的水花落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像誰悄悄落了滴淚。她輕輕拍著肖杏兒的背,像哄個受委屈的孩子,心里清楚,有些傷口,不是說愈合就能愈合的。
夜風吹過蘆葦蕩,帶著股子水腥氣。秀兒摸著腕上的銀鐲子,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就像這塘底的淤泥,看著清,底下卻纏滿了根根蔓蔓,不是說斷就能斷的。但她不怕,她有的是耐心,像等雞雛下蛋,像等魚塘結冰,慢慢熬,總能把日子熬出點甜來。她想起娘說的,肖杏兒在工地時,為了救一個差點被塔吊砸到的工友,自己被砸傷了腿,這樣心善的人,總有一天會回頭看看身邊的人。
只是那晚她睡得格外淺,總覺得肖杏兒半夜起來過。雞籠里的雞雛安靜得反常,窗臺上的蠟梅落了片花瓣,沾在那雙沒來得及收起的藍布鞋上——鞋尖沾著新鮮的泥土,是從西邊那條路回來的。她知道他又去了那片蘆葦蕩,去看那朵被他埋在塘邊的茉莉,去看那個他沒能留住的夢。
雞叫頭遍時,秀兒起身去雞籠添食。月光下,她看見那只瘸腿的雞雛正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其他雞雛擠成一團,像在躲避什么。而在雞籠最深處,藏著半張被撕碎的照片,王琳的笑臉被踩進泥里,只剩只戴著銀鐲子的手腕,在月光下閃著冷光。這是肖杏兒半夜放進去的,他以為沒人知道,卻不知秀兒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像看透了他在工地上故作堅強的樣子。
秀兒默默地把照片埋進雞糞堆里,往食盆里撒了把最精細的小米。瘸腿的雞雛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小口啄著米粒,眼里竟像含著淚。她蹲在雞籠前,看著這只和自己一樣帶著傷的小生命,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雞籠,看著是個溫暖的窩,里頭卻藏著數不清的磕磕絆絆。但只要雞還在下蛋,日子就有盼頭,只要她還在等,肖杏兒總有一天會回頭。
遠處的魚塘傳來輕微的撒網聲,肖杏兒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秀兒望著那片朦朧的水域,心里清楚,有些魚,是網不住的;有些人,是忘不了的。但她已經準備好了,準備好用一籠雞的喧鬧,去填滿這魚塘邊的空寂;用一天天的柴米油鹽,去磨平那些藏在心底的褶皺。她相信,總有一天,肖杏兒撒網時,眼里看到的不再是回憶,而是身邊的她,和這滿塘鮮活的希望。
畢竟,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不是過給回憶看的。她摸了摸漸漸鼓起來的圍裙口袋,那里裝著今天剛買的雞飼料,也裝著個小小的希望——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雞籠里的熱鬧,就能蓋過魚塘邊的孤寂了。就像當年肖杏兒在工地,慢慢從繁重的勞作里找到了活下去的力氣,她也能從這日復一日的瑣碎里,找到讓他回頭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