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雷聲滾過肖家河上空時,秀兒正背著半筐雞糞往魚塘走。竹筐的藤條在肩上勒出紅痕,混著雞糞發(fā)酵的酸氣,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成一股怪異的味道。她踩著泥濘的塘埂,每一步都陷進半尺深的爛泥里,像拖著條看不見的鎖鏈。
“這法子準成。”張大爺蹲在自家菜園里翻土時說的話還在耳邊響,“雞糞漚熟了撒進塘里,水草長得旺,魚準能長到三斤重。”當時他手里的鋤頭正敲在塊凍硬的雞糞上,褐色的糞塊裂開,露出里面沒消化完的玉米粒,“我家那口塘,去年撒了三筐雞糞,冬捕時網(wǎng)網(wǎng)都沉甸甸的。”
秀兒把第一筐雞糞倒進魚塘時,渾濁的塘水泛起褐色的漣漪。她站在塘邊等了半晌,看見幾條小魚從水底游上來,在糞塊周圍探頭探腦,突然覺得肩上的勒痕都不那么疼了。雞籠里的蘆花雞正咯咯叫著啄食,陽光透過竹篾照在它們油亮的羽毛上,像撒了層碎金,那是她這些天用精糧喂出來的好成色。
肖杏兒扛著漁網(wǎng)過來時,正撞見秀兒往塘里倒第二筐雞糞。“你瘋了?”他把漁網(wǎng)往地上一摔,網(wǎng)繩在泥地里拖出條深痕,“這塘水剛換過,你想把魚全毒死?”他的聲音像塘邊的冰碴子,刮得秀兒耳朵生疼,“王琳以前總說這塘水要清,你倒好,往里面灌屎!”
秀兒握著筐沿的手緊了緊,藤條硌得掌心發(fā)麻。“張大爺說……”
“張大爺懂個屁!”肖杏兒打斷她的話,眼睛紅得像充血的魚鰓,“他知道這塘里養(yǎng)的是啥魚?知道我為了這塘魚熬過多少夜?”他突然抓起竹筐往地上一扣,雞糞撒了滿地,褐色的穢物濺在秀兒的藍布褲上,像朵丑陋的花。
秀兒沒說話,蹲下來默默撿雞糞。指尖觸到冰涼的糞塊,混著潮濕的泥土,腥氣鉆進鼻腔,嗆得她直想落淚。她看見肖杏兒轉身時,褲腳沾著的泥點里,混著幾片干枯的蘆葦葉——那是魚塘對岸王琳最愛坐著看書的蘆葦叢里的。
那天下午,秀兒把雞籠里的糞全清了出來。她背了五趟,直到太陽西斜,塘埂上的泥被她踩出串深深的腳印,像行永遠走不完的路。最后一趟倒完時,她看見肖杏兒蹲在塘邊抽煙,煙頭扔得滿地都是,像誰撒了把火星子。
夜里給雞添食,秀兒聽見魚塘傳來水聲。她悄悄繞到蘆葦叢后,看見肖杏兒正赤著腳在塘里摸索。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條掙扎的魚。他手里攥著本牛皮封面的書,書頁被水泡得發(fā)脹,邊角卷成了波浪形——是王琳前年寄來的《唐詩宋詞選》,扉頁上還有她用鋼筆寫的“贈杏兒”,字跡被水泡得暈開,像團化不開的墨。
秀兒轉身時踩斷了根蘆葦,肖杏兒猛地回頭,手里的書“撲通”掉進水里。“你看啥?”他的聲音帶著驚慌,像被抓住的偷兒,“我在撈漁網(wǎng),下午掉塘里了。”
秀兒沒戳破他的謊。她看見他腳邊的水面上,還漂著張撕下來的書頁,上面“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字跡,正被塘水一點點吞噬。她轉身往雞籠走,蘆花雞在籠里不安地撲騰,翅膀拍打著竹篾,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在替她哭。
第二天一早,秀兒把雞糞筐換成了更大的竹簍。她往簍里墊了層稻草,這樣雞糞就不會漏出來弄臟衣服。肖杏兒看見時,正蹲在塘邊給魚喂食,撒下去的魚食在水面形成個小小的漩渦,像他眼底深藏的心事。
“別費勁了。”他頭也不抬地說,聲音悶在喉嚨里,“這塘水要是真毀了,我就把雞全殺了。”
秀兒沒應聲,背起竹簍往雞籠走。她給每只雞都添了把玉米粒,看著它們爭先恐后地啄食,突然想起王琳寄來的照片上,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手里正拿著本書,書頁上的字小得看不清,卻像根針,扎在她心上。
連續(xù)半個月,秀兒每天都往塘里倒雞糞。塘水漸漸變成了深綠色,水草從塘底冒出來,在水面織成張綠色的網(wǎng)。肖杏兒不再罵她,只是每天收工回來,都要在塘邊坐半晌,煙抽得越來越兇,咳嗽聲也越來越重。
有天傍晚,秀兒倒完雞糞回來,看見肖母站在雞籠前抹眼淚。“傻閨女,”老太太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繭磨得她生疼,“那書是杏兒的心結,你就是倒再多雞糞,也埋不住啊。”她往秀兒手里塞了個熱乎乎的煮雞蛋,“他爹年輕時也這樣,心里裝著個沒成的念想,折騰了大半輩子才明白,身邊人才是真的。”
秀兒把雞蛋揣進懷里,溫熱的觸感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卻暖不了心里的涼。她看見雞籠角落里,那只瘸腿的雞雛正孤零零地站著,其他雞都躲得遠遠的,像躲著個怪物。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只雞雛,再怎么努力,也融不進這個家,也暖不了肖杏兒的心。
那天夜里,秀兒做了個夢。夢見魚塘里的水變得清澈見底,王琳的書漂在水面上,字里行間都長出水草,纏住了游過的魚。她伸手去撈,卻撈起把雞糞,糞塊里還裹著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是肖杏兒埋在塘邊的那朵。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秀兒披衣下床,看見肖杏兒的床是空的。她走到魚塘邊,看見他正蹲在塘埂上,手里拿著根樹枝,在泥地上畫著什么。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畫的是個女人的側影,長發(fā)披肩,像極了照片上的王琳。
“魚好像真的長大了點。”秀兒輕聲說,腳下的泥發(fā)出“咕嘰”的聲響。
肖杏兒猛地用腳擦掉地上的畫,泥土濺在兩人的褲腳上。“嗯。”他含糊地應了聲,起身往回走,“我去鎮(zhèn)上買魚藥,你別再往塘里倒那玩意兒了。”
秀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抓起身邊的竹簍,把里面的雞糞全倒進了魚塘。褐色的糞塊砸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臉,冰涼的像眼淚。她知道這樣做沒用,就像知道肖杏兒心里的位置永遠不屬于她,但她還是想試試,想把那些不屬于他們的過往,都埋進這厚厚的淤泥里,埋得越深越好。
中午時分,肖杏兒從鎮(zhèn)上回來,手里提著個油紙包。他把紙包往灶臺上一放,里面滾出幾包魚藥,還有兩包水果糖——是秀兒最愛吃的橘子味。“張獸醫(yī)說這藥能讓魚長得更快。”他沒看她,聲音有點不自然,“順便給你買的糖。”
秀兒剝了顆糖放進嘴里,甜膩的滋味在舌尖散開,卻蓋不住嘴里的苦澀。她看見肖杏兒往魚塘撒魚藥時,動作格外輕柔,像在呵護什么珍寶。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鬢角的白發(fā)又多了幾根,像塘邊結的霜。
下午,秀兒去雞籠收糞時,發(fā)現(xiàn)少了只蘆花雞。她在院子里找了半天,最后在魚塘邊的蘆葦叢里找到了雞毛。雞毛上沾著血跡,旁邊還有幾個模糊的腳印,是肖杏兒的膠鞋留下的。
她沒去找肖杏兒問。她默默地把雞毛撿起來,埋在雞籠旁邊的空地上,上面蓋了層厚厚的雞糞。她知道,這只雞是替她死的,替她那不該有的念想,替她那錯付的真心。
傍晚,肖杏兒做了鍋紅燒魚。魚肉燉得很爛,湯汁濃郁,是秀兒愛吃的味道。他往她碗里夾了塊魚腹,刺少肉嫩:“多吃點,補補身子。”
秀兒嚼著魚肉,味同嚼蠟。她看見肖杏兒吃飯時,眼神時不時飄向窗外的魚塘,那里的水綠得發(fā)黑,像塊巨大的翡翠,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突然想起張大爺說的,雞糞能肥塘,也能肥田,或許有一天,這些被埋在淤泥里的念想,能開出不一樣的花。
夜里,秀兒躺在床上,聽著肖杏兒均勻的呼吸聲。他睡得很沉,眉頭卻微微皺著,像在做什么不愉快的夢。她悄悄起身,走到雞籠邊,給那只瘸腿的雞雛喂了把小米。小家伙怯生生地啄著,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兩顆小星星。
秀兒輕輕撫摸著它的背,喃喃自語:“咱們都好好活著,總會有盼頭的。”遠處的魚塘傳來魚躍出水面的聲音,“撲通”一聲,像誰的心掉在了地上,又像誰的希望,重新燃起。
雞糞還在往魚塘里倒,一趟又一趟,像秀兒永不停歇的腳步。她知道,或許永遠也埋不掉肖杏兒心里的過往,但她愿意等,等時間把那些記憶磨平,等歲月把那些傷痕撫平。就像這魚塘里的水,總有一天會變得清澈,總有一天會養(yǎng)出肥美的魚,總有一天,會映出她和肖杏兒并肩的身影。
只是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有些錯付,就像潑出去的雞糞,一旦落進塘里,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只會在泥里發(fā)酵、腐爛,最后變成連自己都厭惡的樣子。而那些深埋的念想,也不會輕易被時間沖淡,只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像塘里的魚一樣,猛地跳出來,濺起一身的水花,打濕所有的希望。
塘埂上的腳印越來越深,秀兒的背也漸漸駝了下去。她每天背著竹筐往返于雞籠和魚塘之間,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圍著不屬于自己的生活旋轉。雞糞的酸氣沾在她的衣服上,洗也洗不掉,成了她身上獨特的味道,就像她心里的委屈,怎么也排遣不了。
肖杏兒偶爾會幫她抬一下竹筐,手指碰到她的手時,兩人都會像觸電般縮回。他眼里的愧疚越來越深,卻始終沒說一句軟話,就像那塘里的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涌動。
有天,秀兒在倒雞糞時,看見塘底有個東西在閃閃發(fā)光。她找來根長竹竿,費了半天勁才把它撈上來,是枚銀鐲子——是肖杏兒當年給王琳買的,后來被他扔進了塘里。鐲子上刻著的花紋已經(jīng)被塘水腐蝕得模糊不清,像段被遺忘的時光。
秀兒把鐲子擦干凈,放進了自己的梳妝盒。她沒告訴肖杏兒,就像沒告訴他,她其實早就知道他每天夜里都會去塘邊撈那本書,知道他把書藏在蘆葦叢里,知道他對著書偷偷掉眼淚。
她只是繼續(xù)往塘里倒雞糞,一趟又一趟,仿佛這樣就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倒進這深不見底的魚塘里,讓它們隨著水草生長,隨著魚兒游動,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水波里。
而那枚銀鐲子,就躺在梳妝盒的角落里,陪著她的針線,陪著她的藥方,陪著她那些無人知曉的心事,在寂靜的夜里,閃著微弱的光,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星,照亮著她那段錯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