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的雨下得綿密,像誰把天空撕了道細縫,碎銀似的雨珠沒完沒了地往下掉。秀兒蹲在雞籠前給雞喂食,看著雨水順著竹篾縫隙滲進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蘆花雞慌亂的影子。
“這樣下去不行。”肖杏兒的聲音從雨幕里鉆出來,他扛著卷灰蒙蒙的東西站在院門口,褲腳沾滿了塘泥,“得給雞搭個遮陽棚,不然夏天準得中暑。”他把肩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放,發出沉悶的聲響,濺起的泥水打濕了秀兒的布鞋。
秀兒抬頭看時,心臟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
“這網……”秀兒的聲音有些發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雞籠的竹條,指甲縫里嵌進了細小的竹屑。
“結實著呢。”肖杏兒彎腰解開捆漁網的麻繩,動作熟稔得像在撫摸什么珍物,“上次清塘時撈上來的,洗干凈還能用。你看這網眼,正好能漏下陽光,又曬不著雞。”他抖開漁網的一角,雨珠順著網繩滾落,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秀兒知道,這網,是他思戀王玲時精心編織的,他的心,想留住那個人。
肖杏兒搭棚子的動作很快。他把四根竹竿插進雞籠四周的泥土里,用麻繩捆成四方的架子,再把那張舊漁網鋪上去。漁網在空中展開時,秀兒看見網繩交錯的紋路里,還纏著幾根干枯的蘆葦——是去年秋天,王琳坐在網邊看書時,隨手折來玩的,后來就一直纏在網眼里,成了誰也沒留意的印記。
“你看這樣多好。”肖杏兒拍了拍手上的灰,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落在漁網的繩結上,“既能擋太陽,又能透風,雞在里面涼快。”他指著網眼漏下的細碎光斑,像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杰作,“這網比塑料布透氣,雞不容易生病。”
秀兒望著那些透過網眼落在地上的陽光,碎成一片一片的,像被打碎的鏡子。蘆花雞在棚下踱來踱去,偶爾抬頭啄一下垂下來的網繩,發出滿足的咯咯聲。可在秀兒眼里,它們更像是被困在網里的囚徒,每一步都走在無形的牢籠里,就像她自己。
“這網眼太小了。”她突然開口,聲音被雨聲泡得發悶,“雞要是想飛,準得被纏住翅膀。”
肖杏兒正在用石頭壓住漁網的邊角,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嗤笑一聲:“雞哪用飛?有吃有喝的,飛出去干啥?”他把最后一塊石頭壓好,拍了拍手上的泥,“就像人,守著自家的魚塘和雞籠,不比在外頭瞎闖強?”
秀兒的心沉了沉。她知道他這話是說給誰聽的。自從上次解開鵝的繩子,她去鎮上的次數勤了些,有時是賣草藥,有時是給雞買飼料,回來時總撞見肖杏兒站在魚塘邊望著村口的方向,眼神像結了冰的塘水。
夜里雨停了,月亮從云縫里鉆出來,給漁網棚鍍上了層銀白。秀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見雞棚里傳來動靜。她悄悄起身走到窗邊,看見那只瘸腿的雞雛正試圖從網眼里鉆出去,小小的身子卡在網眼中間,細弱的腿蹬得筆直,發出痛苦的啾鳴。
肖杏兒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雞棚邊,手里拿著根樹枝,卻沒有去救那只雞雛,只是冷冷地看著。直到雞雛掙扎得沒了力氣,他才慢悠悠地走過去,用樹枝把它撥回棚里,嘴里嘟囔著:“安分點好,省得自討苦吃。”
秀兒縮回手,指尖冰涼。她望著炕上肖杏兒熟睡的側臉,月光在他臉上投下漁網般的陰影,突然明白這張舊漁網的真正用處。它不是為了給雞遮陽,而是為了給她立一道看不見的墻,讓她像那些雞一樣,困在這個院子里,困在這段窒息的婚姻里。
第二天一早,秀兒去雞棚喂雞時,發現那只瘸腿的雞雛蔫蔫地縮在角落,一只翅膀無力地垂著,上面還纏著幾根網繩。她小心翼翼地解開網繩,看見翅膀上的羽毛被扯掉了好幾根,露出粉紅的皮肉,像朵被揉碎的花。
“別費勁了。”肖杏兒端著魚食從魚塘回來,看見她在給雞雛處理傷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這網就是讓它們知道,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他把魚食倒進塘邊的食盆,水花濺起的聲音里,帶著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秀兒沒理他,只是把雞雛抱進懷里,用干凈的布條輕輕包扎好它的傷口。小家伙在她掌心微微發抖,眼睛里卻透著股倔強的光,像在無聲地反抗。秀兒突然想起自己藏在枕頭下的那把剪刀,冰冷的金屬觸感仿佛還在指尖。
那天下午,秀兒去鎮上賣草藥,大白鵝照舊跟在她身后。走到供銷社門口時,她看見櫥窗里那件天藍色的確良襯衫還在,只是旁邊多了張招工啟事——縣城的紡織廠在招人,不限學歷,管吃管住。她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直到身后的鵝發出不耐煩的鳴叫,才匆匆離開。
回來的路上,她繞道去了張大媽家。張大媽正在院子里翻曬草藥,看見她進來,趕緊放下手里的活:“秀兒妹子,你看我這記性,前幾天給你留的野菊花忘說了。”她往秀兒手里塞了把曬干的野菊花,“泡水喝能安神,我看你最近總沒精神。”
秀兒接過野菊花,指尖觸到干燥的花瓣,突然鼓起勇氣問:“張大媽,縣城紡織廠招工,您聽說了嗎?”
張大媽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嘆了口氣:“聽說了,可那地方離家遠,你家杏兒能讓你去?”她拍了拍秀兒的手,眼神里帶著同情,“妹子,有些事得想清楚,過日子就像這漁網,看著網住了不少東西,其實也困住了自己。”
秀兒走出張大媽家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大白鵝跟在她身后,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甩不掉的尾巴。她望著遠處自家院子的方向,那張舊漁網搭成的雞棚在夕陽下格外顯眼,像個巨大的網兜,正等著把她重新兜回去。
晚飯時,秀兒把招工啟事的事告訴了肖杏兒。他正埋頭喝著玉米糊糊,聞言猛地抬起頭,碗沿的粥漬沾在下巴上,像顆沒擦干凈的泥點:“你想去?”
“我想去試試。”秀兒的聲音有些發顫,卻努力保持著平靜,“我能織布,說不定能行。”
肖杏兒把碗往桌上一摔,粗瓷碗在桌面上轉了兩圈,粥灑了一地。“我看你是瘋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雞棚里的雞一陣騷動,“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往城里跑?你是不是心里惦記著某人?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我不是……”秀兒想解釋,卻被他打斷。
“你就是!”肖杏兒指著窗外的雞棚,眼睛紅得像充血的魚鰓,“我給你搭棚子,給你養雞,你還想怎么樣?非要像王琳那樣,翅膀硬了就飛?我告訴你,只要我在,你就別想出這個院!”
秀兒看著他激動的樣子,突然覺得很累。她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著地上的狼藉。碗里的粥已經涼了,像她此刻的心。她知道,肖杏兒用那張舊漁網搭的不僅是雞棚,更是一個困住她的牢籠,而他自己,其實也被困在對王琳的執念里,誰也沒能逃得掉。
夜里,秀兒又聽見雞棚里傳來動靜。她走到窗邊,看見肖杏兒正拿著那張舊漁網,在雞棚上又加了一層。月光下,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卻帶著股執拗的狠勁,仿佛這樣就能把所有想逃離的東西都牢牢網住。
秀兒摸出枕頭下的剪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望著窗外那張被月光照亮的漁網,突然想起王琳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有些牢籠是別人給的,有些是自己找的。”她不知道自己的牢籠屬于哪一種,但她知道,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像那只瘸腿的雞雛一樣,被網繩纏得喘不過氣。
雞叫頭遍時,秀兒做出了決定。她把攢下來的錢和那把剪刀放進布包里,又往包里塞了把曬干的野菊花。走到院門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雞棚,那張舊漁網在晨光里泛著灰白的光,像個沉默的怪物。
大白鵝跟了上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攔著她,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像個忠實的伙伴。秀兒摸了摸它光滑的脖頸,輕聲說:“你也想出去看看吧?”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時,秀兒又回頭望了一眼。肖家河的輪廓在晨光里漸漸清晰,魚塘邊的身影依舊挺拔,只是不知此刻他是在撒網,還是在加固那個用舊漁網搭成的雞棚。
秀兒深吸一口氣,轉身朝著縣城的方向走去。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像小時候娘的手。她知道,前路或許充滿坎坷,但至少此刻,她是自由的,像只終于掙脫了漁網的鳥,哪怕翅膀上還帶著傷,也要奮力飛向屬于自己的天空。
身后的大白鵝突然叫了一聲,聲音不再粗嘎,反而帶著點輕快的意味。秀兒笑了笑,腳步輕快了許多。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自己終于邁出了那一步,走出了那個用舊漁網和執念編織的牢籠。
至于那張舊漁網搭成的雞棚,就讓它留在肖家河的院子里吧,連同那些無法言說的過往和執念,一起被歲月的風雨慢慢侵蝕,最終化為塵埃,消散在茫茫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