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日頭像團火，烤得肖家河新鋪的黃沙路冒起白煙。集市開市那天，秀兒抱著裝雞蛋的竹籃走到街口時，褲腳已經被汗水浸得發潮。肖杏兒的魚攤就支在老槐樹下，幾塊木板搭成的架子上，銀亮的南方魚在鐵皮盆里游得歡實，尾鰭掃過盆壁，濺起的水花帶著股子生腥氣。
“這邊涼快。”肖杏兒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給她騰出半塊樹蔭。他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目光卻越過攢動的人頭，直勾勾盯著通往縣城的柏油路。那里的瀝青被曬得發軟，車輪碾過會留下道黑印，像誰在地上拖了根墨條。
秀兒把竹籃放在地上，鋪塊藍布帕子，將雞蛋一個個擺上去。白花花的蛋殼在日頭下泛著瓷光，最上面那枚帶著淡褐色斑點的，是瘸腿雞雛今早剛下的，蛋尖還沾著點濕乎乎的雞糞。她用指甲輕輕刮掉，指尖沾了層薄薄的白霜——是雞蛋天生的胎衣，張大媽說這樣的蛋最新鮮。
第一個買主是賣豆腐的劉嬸，秤桿剛壓下去，就聽見肖杏兒在旁邊吆喝：“剛出水的江南魚！城里飯館都搶著要！”他抓起條最肥的，手指在魚鰓處捏了捏，“看這活力，比本地魚嫩三倍！”劉嬸的目光立刻被勾了過去，手里的雞蛋在秤盤里晃了晃，差點滾出來。
秀兒把雞蛋往劉嬸籃子里裝時，聽見肖杏兒跟人搭話：“這魚是省城魚苗場進的，王琳老家那邊的品種……”后面的話被嘈雜的人聲吞了去，她卻看見買魚的男人眼里閃過絲詫異，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竹籃里的雞蛋突然顯得沉甸甸的，蛋殼涼絲絲的觸感透過布帕滲過來，冰得她指節發麻。
日頭爬到頭頂時，秀兒的雞蛋賣了大半。她數著手里的毛票，指尖劃過張皺巴巴的兩角紙幣——這是今早給雞添食時，從雞籠底下摸出來的，許是上次賣雞時不小心掉的。錢縫里還沾著點稻草屑，帶著股子干燥的暖香，比肖杏兒魚盆里飄來的腥氣好聞多了。
“給我來二斤魚。”個穿的確良襯衫的女人站在攤前，領口別著枚塑料蝴蝶胸針，翅膀上的金粉被曬得發暗。肖杏兒的眼睛瞬間亮了，撈魚的網兜在盆里攪起漩渦：“您真有眼光！這魚燉湯最補，我認識個城里姑娘……”
秀兒低頭往竹籃里撿雞蛋殼，碎殼邊緣的鋸齒劃破了指尖。血珠滴在藍布帕子上，像朵突然綻開的小紅花。她聽見那女人咯咯地笑：“看你這模樣，是想給心上人燉湯吧？”肖杏兒沒接話，只是用草繩把魚捆得格外緊，繩結勒進魚腹，滲出淡淡的血絲。
收攤前的半個時辰，集市上的人漸漸稀了。肖杏兒突然從帆布包里摸出個油紙包，往秀兒面前一遞：“買的糖糕，你嘗嘗。”油香混著芝麻味飄過來，是縣城老字號的點心，她上次去買骨粉時見過，兩塊錢才能買四個。
秀兒沒接，指著他的魚盆：“魚還沒賣完。”盆里還剩三條南方魚，蔫頭耷腦地貼著盆底，像三個泄了氣的皮球。肖杏兒的手僵在半空，油紙包上的油漬浸到了指縫里，他突然把糖糕往木板上一摔：“我好心給你買吃的，你倒嫌東嫌西！”
“我不是這意思。”秀兒撿起塊掉在地上的糖糕，吹了吹上面的沙土，“我是說，這魚再賣不出去就不新鮮了。”她咬了口糖糕，甜得發膩的滋味里，混著點沙土的糙感，像這段說不出滋味的日子。
肖杏兒沒說話，抓起剩下的魚往竹筐里一扔，扛起架子就往家走。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路過岔路口時，腳步頓了頓，還是拐向了通往魚塘的路，而不是回家的近道。秀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比剛擺攤時拉得更遠了，像隔了條看不見的河，誰也過不去。
回到家時，瘸腿雞雛正蹲在漁網棚下打盹。秀兒把剩下的雞蛋放進鐵皮盒，聽見肖杏兒在塘邊說話，聲音忽高忽低的，像在跟誰吵架。她悄悄走過去，看見他正對著水面比劃：“等這批魚賣了，我就去縣城……”后面的話被風吹散了，只看見他抓起塊石頭，狠狠砸進塘里，驚得魚群四處亂撞。
夜里算賬時，秀兒把賣雞蛋的錢一張張捋平，湊夠了五塊三。她用紅繩把錢捆好，塞進樟木箱的夾層——這是攢給瘸腿雞雛買新藥的錢，獸醫說抹上城里的藥膏，說不定能讓它的腿好起來。箱蓋合上前，她看見肖杏兒的藍布褂子搭在箱角，口袋里露出半截信紙，上面“省城”兩個字被汗水洇得發藍。
雞叫二遍時，秀兒被一陣窸窣聲弄醒。肖杏兒正蹲在炕邊翻找什么，月光照在他背上，能看見脊椎凸起的弧度，像根繃緊的弓弦。“找啥？”她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
“沒找啥。”他慌忙直起身，手里攥著個油紙包，“給你留了塊糖糕。”紙包里的糖糕已經硬了，咬起來像塊凍住的面團。秀兒嚼著甜味，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這糖糕，看著光鮮，內里卻早就變了質，還不如雞窩里剛下的熱雞蛋，好歹帶著點活氣。
第二天趕集，秀兒把攤位往東邊挪了挪，離肖杏兒的魚攤隔了個賣菜的王大爺。她剛把雞蛋擺好，就聽見肖杏兒在跟人吹噓：“這魚金貴著呢！王琳說在省城飯店，一盤能賣五塊錢！”買魚的人嘖嘖稱奇，他的聲音里透著股得意，像只開屏的孔雀。
秀兒低頭數著雞蛋，突然發現最底下那枚裂了道縫，蛋清順著蛋殼慢慢滲出來，在藍布帕子上暈開片濕痕。她想起今早撿蛋時，這枚蛋卡在雞窩里，瘸腿雞雛正用翅膀護著它，被其他雞啄得掉了好幾根毛。原來連雞都知道護著自己的蛋，而她守著的這段日子，卻像枚裂了縫的蛋，慢慢往外淌著清，最后只會剩下層空殼。
日頭偏西時，王大爺收拾攤子要走，看了眼隔在中間的兩人，突然嘆口氣：“秀兒妹子，你看這集市多熱鬧，可人心要是遠了，再近的攤位也沒用。”他挑起菜擔的動作頓了頓，“就像我這青菜，新鮮時金貴，放蔫了就沒人要了，日子也一樣。”
秀兒望著肖杏兒還在跟最后一個買主唾沫橫飛地講南方魚，突然覺得很累。她把剩下的雞蛋裝進竹籃，沒跟他打招呼，自己先往家走。路過供銷社時，櫥窗里的招工啟事還在，只是邊角被風吹得卷了起來，像只招手的手。
回到家，她把裂了縫的雞蛋打進碗里，蛋黃完整地臥在蛋清中央，像個小小的太陽。她往碗里撒了把玉米面，攪成糊糊，倒進鍋里煎。香味飄出來時，瘸腿雞雛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歪著頭看她，眼里閃著光。
肖杏兒回來時，手里提著個空竹筐，魚一條沒剩。“今天賣得好！”他臉上帶著酒氣，往炕桌上拍了張十元紙幣，“給你買花布做新衣裳。”紙幣上沾著點魚鱗，閃著銀亮的光。
秀兒沒接，只是把煎好的蛋餅往雞食盆里倒了半塊。瘸腿雞雛立刻撲上去啄食，發出滿足的啾鳴。“我不要新衣裳。”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子決絕，“我明天想去縣城看看。”
肖杏兒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你非要去？”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那魚攤咋辦？雞咋辦？這個家咋辦？”
“魚攤你自己能顧，雞我能帶著。”秀兒望著窗外的漁網棚，月光在上面織出復雜的網紋，“我不是王琳，我只是想去看看，不靠魚塘不靠雞，我自己能不能活。”
瘸腿雞雛吃完蛋餅，在院子里一瘸一拐地散步，翅膀偶爾撲騰兩下，雖然飛不高，卻比在漁網棚下時自由多了。秀兒看著它的樣子，突然覺得心里那塊被漁網罩住的地方，終于透進了點風，帶著集市上的煙火氣，也帶著縣城方向吹來的希望。
肖杏兒沒再說話，只是蹲在地上抽煙，煙頭明滅的火光里，他的影子縮成一團，像個被遺忘的網兜，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網住。遠處的魚塘傳來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啪地一聲，像誰的心掉在了地上，碎成了片。
秀兒知道，明天去縣城的路不會好走，肖杏兒的魚攤和她的雞蛋攤之間的距離，或許會越來越遠。但她不怕，就像這只瘸腿的雞雛，哪怕只能一瘸一拐地走，也要朝著有光的地方去。畢竟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不是靠別人吹噓出來的，就像雞下蛋，踏踏實實，一天一個，總會攢出屬于自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