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的風卷著蘆花掠過雞籠頂時,秀兒正坐在灶臺前縫東西。碎布片在膝頭堆成小山,有肖杏兒穿舊的藍布褂子剪的,有她自己紅棉襖的邊角料,最底下壓著塊天藍色的確良——是肖杏兒說要給她做襯衫,卻始終沒動過的那塊布料。
“就你最爭氣。”她舉起剛縫好的吊墜,對著陽光照了照。魚形的布片上,用金線繡著簡單的鱗片,針腳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這是給那只最能下蛋的蘆花雞做的,自打賣了一半雞,就數它每天雷打不動地下一枚紅皮蛋,蛋殼上還帶著層薄薄的白霜,像裹了層碎銀。
秀兒把吊墜系在蘆花雞脖子上時,小家伙撲騰著翅膀咯咯叫,吊墜在胸前晃悠,像掛了塊小小的護身符。瘸腿雞雛湊過來啄了啄,被她輕輕撥開:“這是給功臣的,你呀,先把腿養好再說。”雞雛委屈地縮到角落,歪著頭看那枚魚吊墜,眼里閃著羨慕的光。
肖杏兒扛著漁網從魚塘回來時,正撞見蘆花雞在院子里踱步。陽光照在魚吊墜上,金線反射出細碎的光,像塘里躍出水面的魚。“你瘋了?”他把漁網往地上一摔,網繩在泥里拖出條深痕,“給雞戴這玩意兒?你知道這布料多金貴嗎?”
“它下蛋多,該賞。”秀兒抱起蘆花雞,指尖護著吊墜,生怕被他搶去。這布料是她偷偷從樟木箱底翻出來的,當時覺得天藍色配金線好看,壓根沒想起別的。
“賞只雞?”肖杏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濺在秀兒臉上,“王琳當年……”他猛地閉了嘴,喉結在脖頸間滾動兩下,轉身往灶房走,粗布褲腿掃過雞籠,驚得里面的雞一陣騷動。
秀兒摸著蘆花雞溫熱的羽毛,突然想起肖杏兒沒說完的話。王琳當年怎么了?也戴過這樣的吊墜?還是說,這魚形圖案有什么特別的講究?她低頭看著雞胸前的吊墜,金線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根沒燒紅的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晚飯時,肖杏兒沒再提吊墜的事,只是扒拉著碗里的玉米糊糊,眼神時不時飄向院子。蘆花雞正昂首挺胸地在雞棚下踱步,吊墜隨著步伐左右搖擺,像在炫耀什么。他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明天把那破爛玩意兒摘了!”
“不摘。”秀兒往嘴里送了口咸菜,聲音輕得像棉花,“它戴著好看。”
“好看?”肖杏兒冷笑一聲,夾菜的手停在半空,“一只雞配戴這個?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他的話像塊冰,砸在秀兒心口,凍得她指尖發麻。
夜里給雞添完最后一把米,秀兒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肖杏兒的呼吸聲很沉,卻帶著股刻意的均勻,顯然沒睡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畫著格子,她數到第三十二格時,聽見他悄悄起身,腳步輕得像貓。
秀兒披衣下床,跟在他身后。院角的老梨樹下,肖杏兒正蹲在那里,手里捧著個紅布包。月光照在他顫抖的手上,能看見指節泛白的弧度,像在用力攥著什么寶貝。紅布被風吹開一角,露出里面的東西——是條舊圍巾,天藍色的毛線織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上面繡著條小魚,針腳細密,和她給雞戴的吊墜一模一樣。
“你說過喜歡這圖案……”他的聲音哽咽著,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大滴大滴的淚珠砸在圍巾上,暈開深色的痕跡,“我找了好久才學會繡……”后面的話被抽泣吞了去,只剩下壓抑的嗚咽,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秀兒站在暗影里,渾身的血仿佛都凍住了。原來那魚形圖案不是她憑空想出來的,是王琳留在這家里的印記,連她隨手縫的吊墜,都不過是拾人牙慧的笑話。蘆花雞在雞棚里咯咯叫了兩聲,像是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她悄悄退回到雞棚前,借著月光解開蘆花雞脖子上的吊墜。布料在指尖冰涼,金線扎得皮膚發癢。這枚她縫了三個晚上的玩意兒,此刻看起來像個拙劣的仿品,透著股廉價的討好。
灶膛里的余燼還沒熄,泛著點點紅光。秀兒捏著吊墜站在灶臺前,猶豫了片刻,還是把它扔了進去。火苗“騰”地竄起來,舔舐著布料,天藍色的的確良很快卷成焦黑的團,金線在火里熔成細小的珠,噼啪作響,像在燒掉她那些不值錢的真心。
回到炕上時,肖杏兒已經躺下了,圍巾被他緊緊攥在手里,邊角露出在外頭,繡著的小魚在月光下若隱隱現。秀兒背對著他,蜷縮成一團,膝蓋抵著胸口,像只受了傷的蝦。灶膛里的火光透過門縫照進來,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誰在無聲地哭泣。
第二天一早,秀兒去雞籠喂食,發現蘆花雞蔫蔫地縮在角落,沒了往日的神氣。它時不時啄兩下自己的脖子,那里還留著系吊墜的紅繩印,像道淺淺的傷疤。瘸腿雞雛湊過去,用翅膀輕輕蹭了蹭它的背,像是在安慰。
肖杏兒起床時,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他沒問吊墜的事,只是把那條舊圍巾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了樟木箱最底層,上面壓著他那件沒織完的藍毛衣。秀兒看著他的動作,突然覺得這箱子像座小小的墳墓,埋著他對王琳的念想,也埋著她對這段婚姻的最后一點希望。
趕集的時候,秀兒把雞蛋攤又往東挪了挪,離肖杏兒的魚攤更遠了。賣菜的王大爺看著她空蕩蕩的攤位,忍不住問:“你家那蘆花雞咋不戴那小玩意兒了?昨兒我家老婆子還說好看呢。”
秀兒往竹籃里擺雞蛋的手頓了頓,聲音平淡得像水:“丟了。”
“丟了?”王大爺惋惜地咂咂嘴,“多可惜,我看那圖案……”他突然閉了嘴,看了眼肖杏兒的方向,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秀兒沒抬頭,只是把最上面那枚雞蛋擺得更穩些。陽光照在蛋殼上,泛著溫潤的光,這是蘆花雞今早剛下的,比往常小了些,蛋殼上還沾著點血絲。她知道,那是它昨晚被肖杏兒呵斥時嚇的,連下蛋都受了影響。
收攤回家的路上,肖杏兒突然說:“明天我去縣城進魚苗,你跟我一起去,給你扯塊新布。”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像在刻意討好。
秀兒搖搖頭:“我不去,家里的雞離不開人。”她想起灶膛里那團焦黑的布料,突然覺得天藍色很刺眼,不如她身上這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至少干凈、踏實。
回到家,秀兒把蘆花雞抱進懷里,輕輕撫摸著它的脖子。小家伙溫順地閉著眼,喉嚨里發出細微的呼嚕聲,像在撒嬌。她從針線笸籮里找出塊普通的粗棉布,剪了個簡單的圓形,系在蘆花雞脖子上。“這樣就好。”她輕聲說,像是在安慰雞,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瘸腿雞雛在旁邊啾啾叫著,仿佛在為蘆花雞高興。秀兒看著這兩只雞,突然覺得它們比人實在。你對它們好,它們就用下蛋回報你,不會心里裝著別人,不會用刻薄的話傷害你,更不會讓你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夜里,秀兒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只蘆花雞,脖子上戴著那枚魚形吊墜,在院子里快活地踱步。肖杏兒站在魚塘邊,對著她笑,眼里沒有王琳,只有她。可笑著笑著,吊墜突然著了火,燒得她好痛,她想跑,卻被一張無形的網困住,網眼里全是王琳的影子……
她猛地驚醒,渾身是汗。肖杏兒還在熟睡,眉頭卻緊緊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愉快的夢。秀兒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這個她嫁了半年多的男人,心里裝著的那個人,她始終無法取代。
灶膛里的火已經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燼。秀兒知道,那枚魚形吊墜已經化為烏有,就像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后的日子,她或許還會給雞做些小玩意兒,但絕不會再繡魚形圖案,絕不會再試圖去模仿王琳,她要為自己活,像那只瘸腿雞雛一樣,哪怕步履蹣跚,也要走出屬于自己的路。
窗外的月光依舊明亮,照在雞棚上,也照在魚塘里。秀兒輕輕嘆了口氣,重新躺下,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雞還會下蛋,日子還得過下去,只是她心里清楚,有些東西,一旦被扔進灶膛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像她對肖杏兒的愛,已經隨著那枚魚形吊墜,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