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的風卷著枯葉掠過曬谷場，秀兒蹲在麻袋旁數著最后幾捧玉米粒，指縫漏下的碎粒在地上拼出歪歪扭扭的圖案，像串沒穿起來的珠子。今年秋收歉收，玉米穗子比往年瘦了一半，脫粒后裝了不到三麻袋，堆在墻角像三座矮矮的墳。

“先把細糧篩出來。”肖杏兒扛著空魚食盆從魚塘回來，褲腳沾著的塘泥已經凍成了硬塊，“給魚留足過冬的量，剩下的再分。”他說話時眼睛盯著麻袋，語氣不容置疑，像在分配一筆早就定好歸屬的家產。

秀兒的手頓了頓，篩子在掌心微微發顫。細糧是飽滿的玉米粒，往年除了留種，大多磨成面給人吃，只有破粒才會拿去喂雞鴨。她望著麻袋里寥寥無幾的糧食，喉結動了動：“今年收得少，要不……給魚摻點紅薯干？”

“摻紅薯干？”肖杏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那是省城來的品種！吃粗糧會掉膘！”他一把奪過秀兒手里的篩子，將最飽滿的玉米粒扒拉進另一個麻袋，動作快得像在搶，“王琳說過，好魚就得吃細糧，跟養孩子一個道理。”

秀兒沒再接話，只是默默地把篩剩下的碎粒掃進簸箕。風從門縫鉆進來，卷起地上的糠皮，迷得她眼睛發酸。養孩子？她低頭看著自己扁平的小腹，結婚快一年了，肖杏兒從沒問過她身子的事，倒是每天雷打不動地給魚量三次食，仿佛那些銀亮的南方魚，才是他心尖上的崽。

分糧那天，秀兒在墻上畫了三道線。最上面那道對應著魚食盆，裝著篩得干干凈凈的細糧；中間那道是雞食筐，堆著混雜著糠皮的碎粒；最底下那道是人的口糧袋，里面只有半袋玉米面和一筐凍得硬邦邦的紅薯。

“雞食太糙了。”秀兒捏起把摻著沙土的糠皮，指尖被硌得生疼，“過冬得加點料，不然下蛋會少。”

“少就少點。”肖杏兒正往魚食盆里倒新磨的玉米粉，白花花的粉末在陽光下飄成霧，“魚比雞金貴，這魚開春能賣大價錢，到時候再給你扯花布。”他說話時頭也沒抬，木勺碰撞鐵盆的叮當聲，像在敲打著秀兒的耳膜。

秀兒望著雞籠里的蘆花雞，它脖子上的粗棉布圓片已經磨得發灰，正低頭啄著筐里的碎粒，時不時抬起頭看她，琥珀色的眼珠里像蒙著層霧。瘸腿雞雛更可憐，搶不過其他雞，只能撿些散落在地上的糠皮，細弱的腿在冰冷的泥地上打顫。

第一頓稀粥端上桌時，秀兒盯著碗里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突然想起小時候家里歉收，娘總會把稠的那碗給她，自己喝清湯。她舀起一勺往肖杏兒碗里倒，卻被他用手擋住。

“你喝吧。”他的目光飄向窗外的魚塘，那里的水面已經結了層薄冰，“我不餓。”話雖如此，他放在桌下的手卻在輕輕摩挲著魚食盆的邊緣，那里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細糧粉末。

秀兒沒再堅持，只是把自己碗里僅有的幾粒玉米粒挑出來，攥在手心。喂雞時，她悄悄把玉米粒撒在瘸腿雞雛面前，小家伙立刻撲上來啄食，發出細弱的啾鳴，像在說謝謝。蘆花雞站在一旁看著，沒有爭搶，只是用翅膀輕輕護著雞雛，像個懂事的姐姐。

連續三天喝稀粥，秀兒的頭暈得越來越厲害。這天清晨給雞添食時，她剛把糠皮倒進筐里，眼前突然一黑，栽倒在雞籠邊。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溫暖的東西蹭著她的臉頰，睜眼一看，是蘆花雞正用翅膀拍打著她的臉，瘸腿雞雛則焦急地在她手邊轉圈，嘴里發出細碎的鳴叫。

“你咋了？”肖杏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的手帶著魚食的腥氣，探向她的額頭，“是不是餓的？”

秀兒沒說話，只是望著他身后的魚食盆，里面的細糧還有大半袋，白得晃眼。她突然覺得很好笑，自己在他心里，竟不如那些水里游的東西金貴。

“我沒事。”她推開他的手，掙扎著站起來，膝蓋在凍硬的地上磕出青痕，“就是有點暈。”

中午做飯時，秀兒把最后半塊玉米面餅子掰碎了，一半扔進雞食盆，一半倒進自己嘴里。餅子又干又硬，剌得喉嚨生疼，她卻嚼得很慢，像在品嘗什么珍饈。肖杏兒進來舀水時看見，眉頭擰成了疙瘩：“你咋給雞吃這個？”

“它們下蛋給我吃。”秀兒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子執拗，“比某些只知道給魚當爹的強。”

肖杏兒的臉瞬間漲紅，拳頭捏得咯吱響。“你跟畜生較什么勁？”他的聲音像結了冰，“等魚賣了錢，啥買不來？”

“買不來真心。”秀兒低頭看著雞食盆里爭搶餅子的雞，突然笑了，“也買不來雞下蛋的實在。”她舀起自己碗里的稀粥，一股腦倒進雞食盆，米水濺在蘆花雞的羽毛上，它卻毫不在意，只顧著埋頭啄食。

“雞比我金貴。”秀兒輕聲說，像是在跟雞說話，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至少你們不會被人冷落，不會守著個人，心里卻裝著別人，裝著那些水里的東西。”

肖杏兒站在原地，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突然說不出話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件破爛的衣裳。他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了，那些“等魚賣了錢就給你買這買那”的話，此刻聽起來像個拙劣的謊言。

傍晚喂魚時，肖杏兒看著鐵皮盆里游動的南方魚，突然覺得它們的眼睛很陌生，不像秀兒說的那么金貴，反而帶著股子貪婪。他抓起一把細糧，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撒進了盆里。魚群立刻蜂擁而上，爭搶的樣子丑陋又急切，像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夜里，秀兒被餓醒了。灶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走過去一看，肖杏兒正蹲在灶臺前，啃著塊凍硬的紅薯，臉上沾著點紅薯皮，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看見她進來，他慌忙把剩下的半塊藏到身后，耳根紅得像被火燒。

“給你。”秀兒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她中午偷偷藏起來的半個玉米面餅子，“熱一下再吃。”

肖杏兒接過餅子，指尖觸到她的手，冰涼得像塊冰。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低低地說了聲“謝謝”。餅子在手里沉甸甸的，比那些細糧要重得多，壓得他指節泛白。

秀兒沒再看他，轉身回屋。路過雞籠時，她看見蘆花雞正把瘸腿雞雛護在翅膀下，兩只雞依偎在一起，在寒冷的夜里相互取暖。月光照在它們身上，鍍上了層銀白的光暈，像幅溫暖的畫。

她突然覺得，自己或許真的不如這兩只雞。它們知道誰對自己好，知道珍惜眼前的溫暖，而她卻守著個心里沒她的男人，守著這段早已失去溫度的婚姻，像守著個快要熄滅的火堆，徒勞地盼著它能重新燃起。

灶房里傳來肖杏兒啃餅子的聲音，很輕，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秀兒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突然明白，有些東西的輕重，不是靠嘴說的，是靠心感受的。在肖杏兒心里，魚比雞重，王琳比她重，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比實實在在的日子重。

而她，或許就像那些被當作粗糠的碎粒，永遠也成不了他心里的細糧。

天亮后，秀兒把剩下的細糧分出一小半，摻進了雞食筐。肖杏兒看見時，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把魚食盆里的量減了些。陽光照進院子，蘆花雞在雞籠里昂首挺胸地踱步，瘸腿雞雛跟在它身后，一步一瘸，卻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