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封地那天,肖家河的塘埂結了層薄冰。秀兒蹲在雞窩邊給蘆花雞添最后一把干草,指尖觸到雞籠底部的稻草,暖烘烘的帶著雞體溫的余溫。瘸腿雞雛擠在蘆花雞翅膀下,細弱的腿骨在干草堆里若隱隱現,它如今比剛來時壯實多了,只是走路時依舊一瘸一拐,像踩著不穩的鼓點。
“過來看看。”肖杏兒的聲音從院東頭傳來,他手里攥著根枯樹枝,在凍硬的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秀兒拍掉手上的草屑走過去,看見他腳邊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地畫著個不規則的圓圈,圈里還叉著幾道線,像個被打爛的蜘蛛網。
“開春把魚塘挖深三尺?!毙ば觾河脴渲χ刂卮亮舜翀A圈中心,冰碴子濺在秀兒的棉鞋上,“再壘道石岸,專門養江南魚。張老板說了,這魚養好了,一條能抵十只雞的價?!彼f話時眼睛發亮,像有團火在里面燒,樹枝在泥地上越畫越急,把圓圈擴得更大,幾乎占了半個院子。
秀兒望著那不斷擴張的圓圈,突然覺得腳下的土地在搖晃。她往旁邊挪了挪,避開他飛揚的泥點:“我想蓋個大雞舍。”聲音輕得像飄落的雪花,“用青磚砌墻,蓋個玻璃頂,冬天能曬太陽?!彼龘炱鸶毑窈?,在肖杏兒畫的魚塘旁邊,畫了個方方正正的格子,“養上百八十只雞,下的蛋夠供整個集市,攢兩年錢,能給家里添臺電視機?!?/p>
“電視機?”肖杏兒嗤笑一聲,樹枝在她畫的格子上狠狠劃了道杠,“那玩意兒能當飯吃?王琳說城里人才看那閑東西,咱莊稼人要實在的?!彼研銉旱母褡油砍蓚€黑團,繼續擴大自己的魚塘圖案,石岸的線條越畫越清晰,甚至還留出了放釣魚凳的位置,“等魚賣了大錢,我給你買臺錄音機,比電視機稀罕?!?/p>
秀兒沒再爭辯,只是默默地撿起被他劃斷的柴禾。錄音機?她想起王琳寄來的照片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手里就拿著臺錄音機,黑色的機身閃著光。原來他畫的藍圖里,連稀罕物都帶著王琳的影子。她低頭看著自己凍得發紅的指尖,剛才畫雞舍時太用力,指甲縫里嵌進了泥,摳都摳不掉。
晚飯時,秀兒在燈下縫補肖杏兒的棉褲。膝蓋處磨出了個洞,露出里面泛黃的棉絮,像朵開敗的花。她往洞里塞了把新棉花,是攢了半年的雞絨毛,軟得像云。“開春買臺電視機吧。”她把針腳縫得又密又細,“村東頭老劉家就有,能看新聞,還能看唱戲的?!?/p>
“說了買錄音機。”肖杏兒正對著油燈烤魚食,玉米粒在鐵板上發出噼啪的聲響,香氣混著油煙味飄滿了屋子,“王琳愛聽戲,到時候……”
“別總提王琳?!毙銉好偷刈嗑€頭,針扎在指尖上,血珠滴在棉褲的補丁上,像顆突兀的紅豆,“這是咱的日子,不是她的?!?/p>
肖杏兒的動作頓了頓,鐵板上的玉米??窘沽?,發出股糊味。他沒看秀兒,只是把鐵板往灶臺上一摔:“沒有我養的魚,哪來的日子?”他起身往魚塘走,棉鞋踩在凍硬的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像在跟誰置氣。
秀兒望著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慢慢把指尖的血珠蹭在棉褲上。血暈開的痕跡,像朵無聲綻放的花。她從針線笸籮底下抽出張糙紙,那是上次去鎮上買的,原本想用來糊雞舍的窗戶。此刻她捏著炭筆,在紙上畫了個方方正正的雞舍,玻璃頂在陽光下閃著光,門口還畫了只昂首挺胸的蘆花雞,脖子上系著個小小的圓片——像她曾經縫過的那個吊墜,又不像。
畫到第三遍時,肖杏兒回來了,身上帶著股寒氣。他往炕邊一坐,沒看秀兒的畫,只是脫了棉鞋,腳底板凍得通紅。“明天我去縣城買魚苗,你跟不跟?”他的聲音有些生硬,像凍住的冰塊。
“不去。”秀兒把畫折起來,塞進炕席底下,“雞離不開人。”
肖杏兒沒再說話,倒頭就睡,呼嚕聲很快在屋里響起,像塘里冒泡的淤泥。秀兒等他睡沉了,悄悄摸出那張畫,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翻到背面。炭筆在粗糙的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她畫了個長方形,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火車票”三個字,下面還畫了條鐵軌,一直延伸到紙的邊緣。
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個小小的破洞在“票”字旁邊綻開,像只窺探的眼睛。秀兒的手一抖,炭筆滾落在地。她想起上個月弟弟從部隊寄來的信,說在XJ的部隊醫院當炊事員,能給她找個喂豬的活兒,管吃管住。當時她把信燒了,灰燼飄進雞籠,被蘆花雞啄著玩,可弟弟寫的地址,卻像顆種子,在她心里發了芽。
“姐,這邊的雪比咱老家大,可屋里有暖氣?!毙爬锏脑捲诙呿懫饋?,“你要是過來,咱姐弟倆好歹有個照應?!毙銉好埳系钠贫?,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像弟弟手上磨出的繭子。她嫁過來快一年了,肖杏兒從沒問過她娘家的事,仿佛她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有根,沒有牽掛。
雞窩里傳來蘆花雞的咯咯聲,許是做了什么好夢。秀兒把畫小心翼翼地折好,藏進樟木箱的夾層,那里還放著她攢的五塊三毛錢,和那枚被肖杏兒遺忘的銀鐲子。箱子合上時發出輕微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像誰在心里關了扇門。
第二天一早,肖杏兒背著空簍子去縣城。秀兒站在院門口送他,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縣城的路上,像滴墨融進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她轉身回院,把那張畫著雞舍的紙貼在雞籠上,玻璃頂對著太陽的方向,仿佛這樣就能真的曬到太陽。
瘸腿雞雛在她腳邊啾啾叫著,蘆花雞則昂首挺胸地巡視著自己的領地,脖子上的粗棉布圓片在陽光下晃悠。秀兒給它們添了把新磨的玉米粉——是她昨天偷偷從魚食里勻出來的,看著它們爭搶的樣子,突然覺得這雞舍的藍圖,或許比魚塘的更實在,至少她能自己動手去蓋,不用指望別人,不用看誰的臉色。
中午時分,張大媽來借針線,看見雞籠上的畫,嘖嘖稱奇:“秀兒妹子畫得真好,這雞舍蓋起來,保準是咱村最氣派的?!彼銉菏掷锶藟K紅糖,“我家那口子說,開春幫你打地基,不要工錢,管頓飯就行。”
秀兒捏著那塊紅糖,心里暖烘烘的。糖塊在掌心慢慢融化,黏住了手指,像把無形的線,把她和這個村子悄悄連在了一起。她望著雞籠上的畫,突然覺得玻璃頂不再那么遙遠,或許再攢些日子的錢,真的能蓋起來,真的能添臺電視機,真的能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可到了傍晚,肖杏兒回來時,肩上的簍子里裝滿了魚苗,銀亮的小魚在水里蹦跳著,像無數個跳動的光斑?!皬埨习逭f這是新品種,比之前的更金貴?!彼d奮地往魚塘里倒魚苗,水花濺在他凍得通紅的臉上,“明年準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就給你買錄音機,再給魚塘搭個觀景臺,王琳回來……”
秀兒沒再聽下去,轉身回屋。雞籠上的畫被風吹得嘩嘩響,玻璃頂的位置破了個洞,像被誰用石子砸的。她取下畫,看見背面的火車票圖案已經被風吹得有些模糊,鐵軌的盡頭裂了道縫,像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夜里,秀兒躺在床上,聽著肖杏兒在夢里念叨著“魚塘”“王琳”。她悄悄摸出那張畫,借著月光一遍遍撫摸著背面的火車票。筆尖劃破的破洞像道傷口,在她心里隱隱作痛。她知道,這張畫就像她的日子,正面是給別人看的雞舍藍圖,背面是藏在心里的逃跑路線,哪一個都不真實,哪一個都遙不可及。
雞叫頭遍時,秀兒把畫燒了?;覡a飄在灶膛里,混著柴禾的余燼,像從未存在過。她看著火苗舔舐著紙張,雞舍和火車票在火里扭曲、變形,最終化為烏有,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
天亮后,秀兒照常給雞添食、喂魚、篩糧食。肖杏兒拿著樹枝在地上比劃著魚塘的新規劃,嘴里念叨著江南魚的養殖技巧。秀兒聽著,偶爾點點頭,手里的活計卻沒停。她知道,有些藍圖注定是泡影,有些念想注定要埋藏,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就像雞還得一天天下蛋,魚還得一天天長大,不管心里藏著多少傷口,生活總得繼續。
只是在給蘆花雞添食時,她會格外多撒一把玉米,看著它昂首挺胸的樣子,心里默默說:再等等,再等等看。等到來年春天,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或許雞舍能蓋起來,或許火車票能變成真的,或許……或許她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那個藍圖,一個沒有泡影的藍圖。
風卷著雪花掠過院子,落在雞籠上,也落在魚塘里。秀兒望著白茫茫的天地,突然覺得這世界很大,大到能裝下無數個藍圖和泡影,也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和這幾只雞,還有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
秀兒望著它們,突然覺得這日子或許還有點盼頭。至少雞還在,還在每天下蛋,還在用最實在的方式回報她的好。至于肖杏兒和他的魚,至于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輕重,或許就像這秋天的落葉,該落的總會落,不必太過強求。
她拿起篩子,開始篩今天的糧食。細糧依舊給魚,碎粒給雞,剩下的粗糧留給自己。只是這一次,她的手不抖了,心里也平靜了許多。有些爭斗不必參與,有些輕重不必計較,自己心里有數就好,就像雞知道哪里有食,魚知道哪里有水,她也該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
風依舊在吹,卷著地上的糠皮,卻再也迷不住她的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