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太陽把肖家河的雪曬得滋滋響,屋檐上的冰棱化成細流,在窗臺上積成小小的水洼。秀兒蹲在雞籠前,看著瘸腿雞雛試探著往雪地里邁腳,細弱的腿在融化的雪水里打顫,卻倔強地不肯縮回。蘆花雞在一旁咯咯叫著,像在給它鼓勁,脖子上的粗棉布圓片被水汽浸得發沉。
“開春就能挖魚塘了。”肖杏兒扛著鐵鍬從院外進來,鍬刃上沾著新鮮的泥土,“張老板說這時候挖最好,凍土化了一半,省力。”他把鐵鍬往墻根一靠,金屬碰撞聲驚得雞雛撲棱棱躲回雞籠,“我訂了五十斤魚苗,比上次的品種更純。”
秀兒沒接話,只是把曬暖的稻草塞進雞籠。新草帶著陽光的味道,蘆花雞立刻用爪子扒拉著鋪成窩,雞雛鉆進去,很快就沒了蹤影。她摸著籠壁上凍硬的竹篾,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摸著塊捂不熱的石頭。
“你那雞舍還蓋不蓋?”肖杏兒突然問,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他往雞籠這邊湊了湊,靴底在泥地上蹭出兩道印子,“要是蓋,我找王大爺幫忙打地基,他瓦匠活好。”
秀兒抬起頭,看見他眼里映著雞籠的影子,像個模糊的倒影。“再說吧。”她低下頭繼續鋪草,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先顧你的魚。”
肖杏兒的腳在原地頓了頓,沒再說什么,轉身往魚塘走。鐵鍬在他肩上晃悠,像根不平衡的杠桿,一頭挑著他的江南魚,一頭挑著她的雞舍,卻始終找不到平衡的支點。
張大媽來送酸菜時,正撞見秀兒在給雞剁白菜。菜刀在砧板上起落,白菜梆子濺出的汁水在她手背上凝成小珠,像沒擦干的淚。“你家杏兒真上心,大清早就在塘邊轉悠。”大媽把酸菜缸往灶臺上放,缸底的水漬在地上漫開,“就是太軸了,一門心思撲在魚身上,哪顧得上你。”
秀兒的刀頓了頓,白菜幫子滾落在地。“他也是想多掙錢。”她撿起菜幫扔進雞食盆,蘆花雞立刻圍過來啄食,“日子總要過下去。”
“過下去也不能委屈自己。”張大媽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呼呼的聲響,“我聽說XJ那邊招紡織女工,你弟弟不是在那邊嗎?要不……”
“大媽!”秀兒突然打斷她,聲音有些發顫,“我不走。”她把剁好的白菜倒進雞食盆,動作快得像在掩飾什么,“雞離不開人,魚塘也離不開人。”
張大媽嘆了口氣,沒再往下說。臨走時,她往秀兒兜里塞了個烤紅薯,熱乎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燙得她心口發慌。“實在不行就跟大媽說,別自己扛著。”
紅薯的甜香在屋里彌漫時,秀兒聽見魚塘傳來鐵鍬挖土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節奏均勻得像座老鐘,敲打著肖家河的日子,也敲打著她的心。她把紅薯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里,一半扔進雞籠。雞雛從草堆里鉆出來,叼著紅薯塊往角落里躲,蘆花雞則警惕地守在旁邊,不讓其他雞靠近。
原來雞都知道護著自己的吃食,她卻連說句委屈的勇氣都沒有。
傍晚收工,肖杏兒的褲腿沾滿了泥,像兩條沒洗干凈的抹布。他把鐵鍬往墻上一掛,鐵環撞擊的聲音震得窗紙嘩嘩響。“魚塘挖了半尺深,明天就能放魚苗。”他往炕邊一坐,抓起秀兒晾在灶臺上的玉米餅子就啃,“王琳老家那邊寄來本養魚的書,說這種魚要多曬太陽,我打算在塘邊搭個棚子。”
秀兒端著菜進來時,正看見他從懷里掏出本書,牛皮封面已經磨得發白,封面上印著“江南魚類養殖大全”幾個字,旁邊還畫著條銀亮的魚,和他養的品種一模一樣。
“吃飯吧。”她把咸菜碟往桌上一放,瓷碟在桌上轉了半圈,“菜要涼了。”
肖杏兒沒看她,只是用手指點著書頁:“你看這圖,跟我養的魚是不是一樣?王琳說……”
“吃飯!”秀兒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根繃緊的弦突然斷了,“吃飯的時候別說魚,也別說王琳!”
肖杏兒被她吼得一愣,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他看著秀兒發紅的眼眶,突然覺得嘴里的玉米餅子變得又干又硬,咽都咽不下去。“我……”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被秀兒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那一晚,兩人誰都沒再說話。炕中間像隔著條無形的河,誰也不肯靠近誰。秀兒聽著肖杏兒翻身的聲音,像聽著塘里不安分的魚。她悄悄摸出樟木箱里的銀鐲子,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突然覺得這鐲子像個嘲諷,提醒著她這段名不副實的婚姻。
第二天一早,秀兒發現雞籠里少了只雞。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魚塘邊的雪堆里發現了幾根雞毛,混著新鮮的泥土,像被什么東西埋過。肖杏兒正蹲在塘邊看書,聽見她的動靜,慌忙把書往懷里塞,指尖沾著的泥蹭在封面上,留下個丑陋的印子。
“可能被黃鼠狼叼走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眼神躲閃著不敢看她,“我下午去買個捕鼠夾。”
秀兒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撿起雞毛。粗硬的羽管上還帶著點血,是那只最能下蛋的蘆花雞,脖子上還系著她縫的圓片。她看著肖杏兒慌亂的背影,突然想起張大媽說的話:“有些東西留不住,就像這雪,遲早要化。”
中午喂魚時,秀兒看見魚塘邊的棚子已經搭了一半,竹竿支起的架子歪歪扭扭,像個隨時會塌的草垛。肖杏兒正往架子上鋪塑料布,風一吹,布就鼓成個大包,帶著架子左右搖晃。他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聽起來像首老歌,是王琳以前最愛聽的。
秀兒把魚食倒進盆里,銀亮的小魚立刻圍過來爭搶,尾鰭掃過水面,濺起細小的水花。她看著那些魚,突然覺得它們像群闖入者,霸占了她的家,她的男人,她的日子。而她自己,倒像個多余的,連只雞都不如。
“魚食不夠了。”她對著肖杏兒的背影說,聲音平淡得像水,“家里的玉米只夠吃到月底。”
肖杏兒鋪塑料布的手頓了頓,沒回頭:“我去鎮上買。”
“沒錢了。”秀兒看著盆里越來越少的魚食,“上次賣雞蛋的錢,你買了魚苗。”
肖杏兒猛地轉過身,臉上帶著點不耐煩:“我去借。”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等魚賣了就還。”
秀兒沒再說話,轉身回屋。她從樟木箱的夾層里摸出那五塊三毛錢,指尖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幣,突然覺得很可笑。她攢了這么久,省了這么久,到頭來還是要為他的魚買單。
傍晚時分,肖杏兒真的借了錢回來,手里提著半袋魚食。他把魚食往灶臺上一放,沒看秀兒,只是悶頭往魚塘走。秀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抓起那五塊三毛錢,塞進了口袋。
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背著個小包袱,手里牽著瘸腿雞雛,走在通往縣城的路上。路兩旁的雪都化了,露出綠油油的草芽,像鋪了條綠色的毯子。她走得很快,身后肖杏兒的呼喊聲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了魚塘里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啪,啪,啪,像在為她送行。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肖杏兒還在熟睡,眉頭緊緊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愉快的夢。秀兒悄悄轉身,摸了摸放在枕下那五塊三毛錢。雞籠里瘸腿雞雛,小家伙在雞籠里溫順地打盹,細弱的腿搭在一邊,像個小小的牽掛。
實在太困,她翻了個身,恍惚中,她走到院門口,望著通往縣城的路。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露出的泥土是濕潤的黑色,像塊嶄新的畫布。秀兒深吸一口氣,邁出了院門。腳踩在松軟的泥土上,像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卻又無比踏實。
身后傳來肖杏兒的呼喊聲,還有魚塘里魚慌亂的跳躍聲。秀兒沒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懷里的雞雛輕輕啄了啄她的手心,像在給她鼓勁。她知道,前面的路或許很難走,或許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但她不怕。
至少,她終于邁出了這一步,離開了那個只有魚塘和王琳的院子,離開了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雞舍藍圖,走向了屬于自己的未知。陽光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像小時候娘的手。她低頭看了看懷里的雞雛,小家伙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眼里閃著光,像藏著個小小的太陽。
秀兒笑了笑,繼續往前走。路的盡頭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里一定有屬于她的日子,有不需要看別人臉色的生活,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溫暖。而那些留在肖家河的藍圖與泡影,就讓它們隨著融化的雪水,慢慢滲入泥土,化為烏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