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春風裹著楊柳絮，撲在人臉上暖融融的。秀兒蹲在雞舍前翻曬稻草，忽然一陣反胃涌上喉嚨，她慌忙捂住嘴，指尖觸到發燙的臉頰——這已是這個月第三次了。蘆花雞在腳邊咯咯叫，用翅膀輕輕蹭她的褲腿，像在察覺什么異樣。
“咋了？”肖杏兒扛著新織的漁網從院外進來，網繩上還沾著新鮮的塘泥。他把漁網往墻上一掛，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秀兒身邊，粗糙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是不是著涼了？前兒個讓你別幫著抬石板，偏不聽。”
秀兒搖搖頭，剛想說“許是春燥”，卻被一陣更猛的惡心打斷。肖杏兒慌忙扶她坐在小馬扎上，轉身就往灶房跑，銅瓢舀水的叮當聲撞得滿院都是。“我去叫張大媽來看看。”他把水碗遞過來時，手還在發顫，眼底的慌張比當年魚塘決堤時更甚。
張大媽捏著秀兒的手腕把了半晌，突然眉開眼笑：“傻丫頭，這是有了！”她拍著大腿往院外走，嗓門大得能驚飛樹梢的麻雀，“快去鎮上醫院瞧瞧，準是好事！”
肖杏兒手里的水碗“哐當”掉在地上，碎瓷片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秀兒的布鞋。他愣了半晌，突然一把將秀兒抱起來，原地轉了三個圈，漁網從墻上晃悠著掉下來，砸在雞舍頂上，驚得蘆花雞撲棱棱飛起來。“我要當爹了？”他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玉米葉，胡茬扎得秀兒臉頰發癢。
去鎮上醫院的路上，肖杏兒借來的自行車鈴鐺響個不停。秀兒坐在后座，手輕輕覆在小腹上，能聽見車輪碾過石子路的顛簸，也能聽見肖杏兒哼的不成調的曲子——是當年王琳愛聽的那首，此刻卻被他唱得帶著股莊稼人的憨氣。
“醫生說快三個月了。”秀兒捏著那張薄薄的診斷單，上面“早孕”兩個字被指腹摩挲得發皺。肖杏兒接過單子時，指尖在“胎位正常”處反復劃過，像在確認什么稀世珍寶。
回家的路上，他繞去供銷社，買回兩斤紅糖、一包奶粉，還有塊印著小老虎的花布。“給娃做件小褂子。”他把花布往秀兒懷里塞，耳根紅得像染了胭脂，“張大媽說，要是個小子，就教他撒網；要是個丫頭，就教她養雞。”
肖母得知消息時，正在灶臺前烙玉米餅。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她臉上的皺紋忽明忽暗。“先別聲張。”她把餅子往筐里一摞，聲音悶悶的，“頭胎不穩當。”話雖如此，手里的搟面杖卻搟得格外勻，餅邊的花紋比往常精致三分。
那些日子，肖杏兒幾乎承包了所有活計。天不亮就起來挑水，把水缸灌得滿滿當當；傍晚收工回來，準會從懷里掏出些新鮮物事——有時是供銷社剛到的蘋果，有時是田埂上挖的薺菜，說“給你補身子”。秀兒坐在炕沿上納鞋底，看著他笨手笨腳地給雞拌食，蘆花雞搶食時啄了他的手背，他也不惱，只是嘿嘿笑。
可這份暖意，在臘月的寒夜里被凍得發僵。
秀兒開始陣痛那天，北風卷著雪籽砸在窗紙上，像無數只手在拍門。肖杏兒慌得找不著北，拽起板車就往鎮上跑，車轅在凍硬的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秀兒躺在鋪著稻草的車板上，攥著他的手，指節捏得發白，他的手心全是汗，把她的手浸得發潮。
“別怕，有我呢。”他的聲音在風雪里打顫，卻一步沒停，板車碾過結冰的石橋時，差點翻進溝里，他死死拽著車轅，肩膀上的棉襖被汗水浸得發亮。
產房外的長椅上，肖杏兒坐立難安。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敲在他心上。熱心跟來的張大媽端來的熱水涼透了，他卻一口沒喝，眼睛死死盯著產房的門，手心里的汗把診斷單洇出個圓圓的印子。
凌晨三點，嬰兒的啼哭像道驚雷，劈開了濃重的夜色。肖杏兒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長椅上，發出“咚”的悶響。護士掀開門簾探出頭：“生了，是個千金。”
他剛要往里沖，卻被趕來的肖母拽住。老太太臉上的喜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哆嗦著：“丫頭？”她往產房里瞅了瞅，突然往走廊的柱子上一靠，眼圈紅了，“我肖家這是造了什么孽……”
肖杏兒沒理會母親，徑直沖進產房。秀兒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像紙，額角的碎發被汗水粘住，看見他進來，虛弱地笑了笑。襁褓里的嬰兒皺巴巴的，像只小貓，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小手卻攥得緊緊的。
“你看，多俊。”秀兒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指腹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頰。
肖杏兒蹲在床邊，笨拙地想碰又不敢碰，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襁褓的棉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秀兒，你受苦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的繭子磨得她皮膚發癢，“等你好了，我給你燉魚湯，燉最肥的那種。”
回到家時，雪已經停了。肖母站在院門口，看見板車上的襁褓，臉沉得像塊凍住的塘泥。肖杏兒把秀兒抱進屋，剛要轉身去燒炕，就聽見院子里“哐當”一聲——是母親摔碎了那只陪嫁的瓦罐，陶片濺得滿地都是，像撒了一地的冰碴。
“養個丫頭片子，還當寶貝似的！”罵聲撞在結霜的窗紙上，碎成一片尖利的響，“我肖家是要斷根了！”
秀兒往肖杏兒懷里縮了縮，聽見他的心跳突然變快，像被什么東西驚著了。他把她往被窩里掖了掖，轉身往外走，腳步重得像灌了鉛。秀兒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聽見他往灶房丟了捆柴禾，柴火落地的悶響里，混著他壓抑的嘆息。
他沒有進房間。
秀兒抱著襁褓里的嬰兒，聽著女兒細弱的呼吸聲，突然覺得這屋子冷得像冰窖。窗外的月光透過結霜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畫著歪歪扭扭的格子，像張無形的網。她想起肖杏兒曾說“丫頭就教她養雞”，想起他往灶膛里添柴時的側臉，想起那些被風雪凍住的誓言。
門簾被輕輕掀開，肖杏兒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湯面上飄著層紅糖的甜香。“張大媽說這個補氣血。”他把碗遞過來時，眼神有些躲閃，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去雞舍看看。”
秀兒接過碗，雞蛋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望著肖杏兒消失在門后的背影，聽著他的腳步聲往雞舍去，蘆花雞被驚得叫了兩聲，像在替她委屈。碗沿的溫度燙得指尖發麻，可這暖意，怎么也暖不透心里那片突然結了冰的地方。
女兒在懷里咂了咂嘴，小小的拳頭攥著她的衣襟，像在抓住什么。秀兒摸著女兒柔軟的胎發，突然明白，這聲啼哭帶來的，不僅是新生命的喜悅，還有些看不見的裂痕，正悄悄爬進這段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日子里。
雞舍那邊傳來肖杏兒給雞添食的聲響，很輕，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秀兒把臉貼在女兒冰涼的小臉上，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砸在襁褓上，像顆融化的雪籽，很快就沒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