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滿月那天，肖家河飄著細雪。秀兒抱著襁褓坐在炕沿，窗臺上的瓦盆里躺著三枚雞蛋，蛋殼泛著淡淡的粉，是蘆花雞今早剛下的。炕桌上空蕩蕩的，沒有紅糖，沒有米酒，只有碗溫涼的米湯——肖母說“丫頭片子滿月不用折騰”，天不亮就背著筐去挖野菜了。
“餓了吧？”秀兒把奶嘴塞進女兒嘴里。小家伙含著奶嘴哼哼，小手卻攥著秀兒的衣襟不放，指縫里夾著根蘆花雞的絨毛，是昨夜從枕邊的雞蛋上沾的。
雞舍傳來咯咯聲時，秀兒正給女兒換尿布。她披衣下床，看見蘆花雞撲棱著翅膀，把最后一枚雞蛋塞進瓦盆。雞糞在盆底結了層薄冰，雞蛋卻被焐得溫熱，像誰揣在懷里送來的。這已是它連續第七天把蛋下在這里，仿佛知道主人需要這點暖意。
“真是只通人性的。”秀兒摸了摸蘆花雞的冠子，通紅的冠子在雪光里格外顯眼。雞群里的其他雞都縮在角落，只有它每天準時跳進窗臺上的瓦盆，尾巴一翹就是一枚飽滿的蛋，蛋殼上還沾著它特意啄來的干草，像在給雞蛋蓋被子。
肖杏兒從鎮上回來時，肩上的空筐晃得厲害。他把筐往墻根一扔，從懷里掏出張揉皺的報紙，頭版“糧票今起取消流通”幾個字被雪水洇得發藍。“供銷社不收糧票了。”他蹲在灶門前生火，火柴劃了三根才點著，“買斤紅糖得多花兩毛，說是什么市場經濟。”
秀兒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他眉間的褶皺忽明忽暗。“那咱的雞蛋……”
“更值錢了。”肖杏兒打斷她，聲音悶在喉嚨里，“張大媽說城里超市收土雞蛋，論個賣，不用糧票。”他往鍋里舀水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炕邊的瓦盆上，雞蛋在雪光里泛著瓷光，像三枚沒被打磨的玉。
肖母回來時，筐里的野菜凍成了冰疙瘩。她看見瓦盆里的雞蛋，鼻子里“哼”了一聲，往雞舍走時故意用腳踢了踢門檻，木框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養只雞都比養丫頭強。”她的罵聲飄進灶房，“雞還能下蛋換鹽，丫頭片子只會耗糧食。”
秀兒沒接話，只是把雞蛋往懷里揣了揣。貼身的棉襖被蛋溫焐出個暖烘烘的窩，像揣著團小小的火。女兒在襁褓里咂嘴，她低頭時，看見小家伙嘴角沾著的米湯，像顆晶瑩的珍珠，突然覺得肖母的話也沒那么刺耳了。
傍晚給雞添食時，秀兒發現蘆花雞的翅膀上沾著片冰碴。她蹲下來替它拂掉，指尖觸到它嗉囊鼓鼓的——是中午偷偷給它留的玉米餅。這只雞從她嫁過來就陪著她，見證過她給雞戴吊墜的傻氣，也看過她偷偷攢錢的狼狽，如今又成了這冷清家里唯一的慰藉。
“明天給你搭個暖棚。”秀兒輕聲說，像在對雞，又像在對自己。她找來破麻袋，在雞舍頂上鋪了三層，又往蘆花雞的窩里塞了把新稻草。瘸腿雞雛湊過來想鉆進去，被蘆花雞輕輕啄了啄腦袋，卻讓出半拉窩給它，像在學著照顧弱小。
肖杏兒蹲在魚塘邊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他手里的漁網在冰面戳出密密麻麻的洞，每個洞里都映著輪殘缺的月亮，像他沒說出口的話。秀兒抱著女兒站在院門口，看見他突然把煙頭扔進冰洞，火星在黑暗里滅得瞬間，像掐滅了某個念頭。
夜里女兒哭醒時，秀兒摸黑給她喂米湯。瓦盆里的雞蛋又多了一枚，蘆花雞站在窗臺外，歪著頭看屋里的動靜，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咯咯”聲，像在哄孩子。秀兒把最飽滿的那枚雞蛋磕進米湯里，蛋黃在熱湯里慢慢散開，像朵金黃的花。
“等你長大了，娘教你養雞。”她用小勺喂女兒吃蛋羹，小家伙的舌頭舔著勺邊，眼睛卻盯著窗外的蘆花雞，咯咯地笑出聲。這是女兒出生后第一次笑，聲音細弱得像羽毛，卻讓秀兒眼眶突然熱了。
肖杏兒推門進來時，正撞見這一幕。他手里攥著半袋奶粉，是用賣魚的錢買的，袋口的奶粉撒在褲腿上，像層薄薄的雪。“我在門口聽著……”他的聲音有些發緊，把奶粉往炕桌上一放，“張大媽說，吃奶粉長得快。”
秀兒沒抬頭，只是往女兒嘴里又送了勺蛋羹。“蘆花雞今天下了兩個蛋。”她的聲音很輕，卻足夠讓他聽見，“夠換明天的奶粉錢了。”
肖杏兒的腳在原地頓了頓，沒說話，轉身往灶房走。秀兒聽見他往鍋里添水的聲響，接著是打雞蛋的咔嚓聲——他在給自己煮蛋，卻往鍋里多打了一個，蛋殼落在地上的輕響里，混著他不易察覺的嘆息。
窗外的蘆花雞突然叫了兩聲，像是在提醒什么。秀兒望著窗臺上的瓦盆，雞蛋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突然明白有些暖意不必靠人給。就像這只雞，不會說好聽的話，卻用最實在的方式陪著她；就像這即將到來的市場經濟，糧票雖然沒了，可只要肯養雞下蛋，日子總會有盼頭。
女兒在懷里睡著了，嘴角還沾著蛋羹的黃。秀兒把她放進搖車，又往雞舍添了把柴。蘆花雞把頭埋進翅膀，卻在她轉身時，輕輕啄了啄她的褲腳，像在說“別擔心”。
灶房里傳來肖杏兒喝湯的聲響，呼嚕呼嚕的，像個孩子。秀兒靠在門框上，聽著這久違的聲響，突然覺得這寒夜里，除了蘆花雞的暖意，似乎還有別的什么東西，正從冰封的塘底慢慢冒出來，帶著點笨拙的熱乎氣，一點點融化著屋里的冷。
雪還在下，落在雞舍的麻袋上，簌簌的響。秀兒摸了摸懷里剩下的雞蛋，突然盼著明天快點來——天亮了，蘆花雞會再下蛋，肖杏兒或許會把漁網收起來，幫她給雞搭暖棚，而她的女兒，會在米湯和蛋羹的滋養里，一天天長大，像這院子里的蘆花雞一樣，哪怕經歷風雪，也能撲棱著翅膀，找到屬于自己的暖意。